母亲是真的老了,佝偻着腰,斜拄着拐杖,却每天依然如时钟一般准时出现在三哥家场坝前的花台旁,定定地看坎下一台一台不规则的田块,一声不吭。香树塘下面的那一大块地荒了,枯焦的青蒿硬硬的直立着,老高。凉水井旁边的那几块也一样。其时惊蛰已过,往年,田里的麦苗或油菜早就“青吼吼”的了。这是母亲的语言,带着泥土的味道,却让人能够从中感受到青青麦苗或油菜那种蓬蓬勃勃欲向天地呐喊的生命力。母亲眼睛里看不出什么情绪,有些漠然。线帽边沿露出几缕白发,凌乱着,无奈地随乍起的春风颤动。良久,她抬起头,似乎想要走开,但腿脚实在是没有力气。她沉沉地叹口气,顾不得空气中还在流动的轻寒,就近拉了把椅子坐下。
“唉!真是老哒,没得法,走不动哒!去年这个时候,还能够在周围走走看看,最远还到过甘苕湾呢。长坝沟是有好几年没去哒,上坡下岭的,几里路远呐!”她自言自语着。
想起长坝沟的田,她不禁有几分懊恼!虽然后人们没说,但她其实晓得那几十亩田已经荒了好几年了。那可是民国三十二年爷爷奶奶从地主吴承凡家买来的呀!
爷爷和幺爷爷两兄弟成年分家时,曾祖父不知出于何故,分给爷爷奶奶的田地较少。究竟是因为爷爷办着私塾,教授有不多的几个学生,有较为稳定的收入?还是出于“皇帝爱长子,百姓疼幺儿”的那份心思?现在已经无法揣度了。奶奶对此颇有微词。而爷爷就说了一句话:“好男不争爷田地,好女不争娘嫁衣”,奶奶也就不再埋怨,转而带着十七岁的母亲在甘苕湾不断开荒以增加土地面积(那时父亲在外读书,两个姑母尚小)。爷爷奶奶凭着私塾和田间的微薄收入,日子倒也还过得去。但爷爷不安于现状,总想着让一家人的日子有点起色,遂于课徒耕种之余,和周边行脚商人一起上四川云阳(现重庆云阳县)贩盐。经过几年的辛劳,最终手里有了一点积蓄。虽然具备“秀才”这一读书人中的最低功名,但爷爷其实骨子里还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故而有了积蓄,首要的事当然是置田产。在爷爷那一辈人的眼里,田地才是他们立足的根本。正逢吴家因土地较多管理不过来,爷爷和吴承凡的父亲平素关系又很好,双方一拍即合,签下了长坝沟坡上沟心二十多亩土地的买卖契约。
随着田地的增加,粮食渐渐有了富余,生活眼看着有了盼头。爷爷奶奶和母亲分工明确地劳作着,种不过来时还要请雇工。虽苦,却不耽其乐。
颇有戏剧性且略带滑稽的是,时局短时间内发生了变化。一九四九年解放,五零年划分阶级成分,爷爷因自有一些土地,兼有长期雇工(实际是一个有点智障的少年帮忙放牛),差点给划成富农。虽然因母亲娘家的原因,且农业合作化运动时担任当地初级社社长,最终定为上中农,身份上逃过一劫。但随着农业合作化运动结束,买来的地还没有过足眼瘾就迅速和我们家没有了关系。随着集体化的持续,田里的收成是一年不如一年。一群得过且过的人,淋漓尽致地发挥着人性中由来已久的惰性,以轻率而又粗暴的方式与这片昔日肥沃的土地纠缠,令奶奶和母亲她们心疼不已。每年年终的粮食分配对于母亲都是一次折磨。那时候,粮食分配以劳动力挣的工分计算。劳动力越多,工分越多,分得的粮食也就越多。我们一大家子人,劳动力算起来却只有母亲一个,且还承担着大队妇联主任的职责,分得的粮食自然就少。一年的吃穿用度需要掐着手指仔细计算,不然就要饿肚子、少衣穿。父亲恩施革命干部学校毕业后,分配到来凤县清匪反霸。那时交通极为不便,数百公里的路,全靠一双脚,加之解放初期形势紧张,工作繁杂,回家一趟殊为不易。爷爷奶奶思念不已,作为独子的父亲为承欢膝下,以尽孝道,遂回到故乡。不久,应当地政府要求创办粮食加工厂。有一点工资,却不足以整体改善处境。而父亲刚直谨慎的个性决定了我们也不可能有额外的收入。不得已,母亲于白天劳作之余,把从来凤带回的缝纫机找出来,在昏暗的煤油灯下为乡邻缝制衣裳或打打补丁,收点手工费或物资补贴家用。长期在昏暗环境中劳作损坏了母亲的眼睛,我隐约记得很久以前她的眼睛只要迎风就流泪,现在更甚,没有风也流,并且自己还没有感觉!眼睑也总是红红的。
生活似乎已经对母亲关闭了希望的门窗。日子年复一年,无望得看不到尽头在哪里。爷爷奶奶在这段时间相继离世。
就在生活磨得人近乎漠然了无生气的时候,联产承包责任制开始了。这些土地奇迹般又一次回到了我们家,只是换了一个名字叫“承包”。母亲的眼睛似乎一夜之间焕发了光彩。“兔儿沿山跑,依然归旧窝呀!”母亲说。她不懂也懒得管“所有权”和“承包权”有什么区别,她只晓得种的粮食交了公粮后剩余的可以全部归自己所有,能够管一家人的温饱,何况再也不用看那些懒人出工不出力的讨厌样子了。
母亲带着从高中下学的小姐姐,再和周边乡邻互相帮帮工(我们叫转工),当年的夏粮秋粮就在堂屋里堆成了小山。
母亲的心情日渐好起来。我在暑假时曾经帮母亲挖过洋芋(马铃薯),薅过秧草。洋芋是和苞谷(玉米)套种的,洋芋成熟时苞谷坨还没有殃胡子,大热的天气,在森林般密不透风的苞谷行子里挖洋芋,就如同在蒸汽滚滚的蒸笼里面蹦跶。母亲奋力劳作着,汗水如同小溪般浸湿了她的衣裳,但她却没有多少疲态,快速挥动锄头,飞快捡拾着跳动翻滚的洋芋,脸上流露着淡淡的微笑。课堂上抽象的“丰收的喜悦”是如此生动的呈现在我面前,不张扬、不狂热、没有大笑,没有喜极而泣,就那么清清浅浅,如山间清澈透亮不染一丝杂质的溪流,悄然润泽着你的心田。
在她的心里,日子定过得有滋有味。虽然,年岁渐长,但后继有人呀,只要守住这些田地,就什么也不怕了。
三哥就是她心底最理想的接班人——种田是一把好手,对读书没有多大兴趣,最关键的是对土地有着天然的热情。
我见过三哥耕田,山地田块很少有规则形状,耕牛耕田很难得耕上边,可三哥每一铧都是上了边的。种好的地整整齐齐,如优秀士兵排列的军阵,沟垄连绵起伏让天地间似有大气恢宏的旋律回荡。连保长房最会种田的二姑爷都称羡不已。我不知道三哥为什么不喜欢读书,其实他的成绩并不差,尤其是数学比我和二哥都要好。但读完初中他就辍学了(那时上高中还不需要考,可以直接升学)。他对土地的热爱令那时的我有点不可思议。他和二哥是双胞胎,结婚在二哥之前。分家分地时,他认为地分得不公平,太差,大哭大闹,甚至于躺倒在地撒泼打滚!平日在家中说一不二的母亲居然也有点无可奈何。我私下认为三哥是想要点好田。因为母亲不会偏向二哥,要偏向也是偏向我呀,我是幺儿子嘛!但愿三哥看到这一段后不会打我!
三哥分家后确实把地种得令人眼红,他把地当做了他的儿孙般照顾。地也懂感情,下种出苗比别人家整齐,生长期比别人家茂盛,收获时比别人家产量高。
母亲看着这些,打心底感到自豪,认定她们兜兜转转辛苦付出的土地终于不用再担心没人当回事了。
可突然有那么一天,她发现三哥地种得越来越少,出门的日子越来越多。一打听,才晓得是出去打工。
“打工能挣到粮食吗?”她很疑惑。
“打工能挣到钱!钱能够买来粮食”三哥说。不等她继续问,三哥又说:“种田一年上头累死人,除开吃再喂几头猪还能做什么?粮食价又低,卖不成几个钱,打工一个月怎么样都可以得个几千块,比种一年的粮食都强!”。
母亲默然。其实母亲是很开明的,年轻时随在来凤工作的父亲待过几年,加之担任过多年大队妇联主任,也算见过世面。她想不通的是,祖祖辈辈珍惜如金子的田地怎么一夜之间被人弃之如敝履?劳心费神得到的地连看一眼都觉得多余。过去那些争田拱界的人呢?她可没少帮忙处理那些纠纷呀,就恩施东乡彪悍的民风而言,几寸宽的田界弄不好就可能会出人命!田里打猪草的人呢?骂打猪草人的人呢?长坝沟田里有人打猪草,三哥在这边可是喊着喊着骂!
她觉得堵得慌,她想去找她的老伙伴谭桂姐去聊聊天。谭桂姐我喊表嬢儿,是聊天的好手,幽默风趣,加之一副好嗓门儿。过去是母亲的知音,经常在一起。自从土地承包到户后,两人来往就少了。因为没有时间呀,各忙各的,忙得要命!
过梨儿树包,就到保长房人户最密集的地方,房子一栋挨着一栋,可就是没有声音。元书家的黄狗倒是在,凶猛地吼叫,也不见有人来喝止,还好有铁链子拴着。
桂姐表嬢儿屋后宽阔平坦的楸树淌有几片长满了野蒿子。楸树坦可是保长房最好的地呀!蒿子都比别处长得茂盛,往年肯定早就有人割去喂猪了,可眼前肥嫩的蒿子却无忧无虑的生长着,无人理睬,在阳关下展示它浓绿多汁的身姿。
桂姐表嬢儿正在和黄老师他们打绍胡牌,几个细娃儿在一边玩耍。见到母亲,高兴至极。聊起地的事,桂姐表嬢儿倒没有表现出太多失落和感慨,只说,都是这样,她的上门女婿武松就在本地打工,也要比种地强。母女在家,忙不过来,没办法只能少种点。
“元书家是不是没人呀?”母亲问
“元书也出去打工去了,他老汉儿可能在田里哟,他是个不怕晒的,一辈子在田里打滚!”
桂姐表嬢儿接着说:“保长房年轻人基本全都出去了,剩下的不是老就是小,种点田得点粮食主要也是喂猪,让他们打工的年终回来不要去买得。”
聊了一会儿,母亲拒绝了桂姐表嬢儿吃饭再走的要求,径直穿过静悄悄的村落回到家中,心情倒也不再郁闷。
日子继续不温不火地过着。老人们带着孙辈在家尽己所能种点儿地,年轻人在外打着工。虽然缺了许多生气,也还宁静,没有打架扯皮的,没有偷鸡摸狗的。何况春节一到,年轻人都要回来,可以热闹一阵子,几辈人共享几天天伦。待他们离开,村子里又安静下来。
周而复始的日子又过了几年,三哥突然决定不再出去打工了。母亲以为他回心转意要回来种田,心里既高兴又担心。
哪成想三哥根本没有种田的打算,先是从武汉购回几个回风炉。烧柴草,不用烧煤。计划如果成功即大批量购进再卖出去,居中赚差价。不料炉子技术根本不过关,烧不燃,浓烟直冒。万把块钱打了水漂。几经周折,他又购买了一辆小四轮车和一套混凝土现浇设备,给建房的人家浇筑混凝土屋面或场坝。生意居然出乎意外的好,周边几个乡镇都有人请。
这一阶段,保长房那边和挨着我们的望月坦陆陆续续都有年轻人回家,据说是外面工作不好找,工资也不是很高,时还常有安全事故发生。但无一例外,都不打算再种多少田。许多田地依然生长着茂盛的野蒿子,有些甚至已经长成了树林!
母亲逐渐习惯了,九十多岁了,不习惯也没办法。但谁也不能提起,提起就有说不完的话。但有谁能够耐心地听呢?年轻人都很忙。
他们不晓得,这些来之不易的田地是她最深沉的依恋!年轻时日复一日在其间劳作,她早已经把生命和它们纠结成了一团,彼此无法分离。但她不能强求后人继续在田地中刨食。她只能每天在场坝前看看,似乎要把那些田地安放在自己最深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