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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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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8/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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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 ——谷黄熟

风中,一片接一片叶子打眼前飘落,如悠长的叹息在天宇间回荡,我终于停下往堰塘疯跑的脚步,放下脑海中对于夏日桐花儿的执着,凝视愈来愈宁静的天空,迎接不期而至的秋意。

“立秋一日,水冷三分”,老屋旁溪沟的水确实更凉了,淘洗猪草有了借助打杵的必要。清晨放牛,打湿裤腿的露水也在警醒我或弟兄中的任意一个。但也不用太在意,年少气盛,体壮如牛,回家不多时就会被体温烘干。偶尔降下的雨带了几分寒意,不似夏天的雨令人欢欣。

但没有雨的日子是舒爽的,正所谓“秋高气爽”。天似乎更加高远,云更加悠然。目之所视,鼻之所闻,肤之所触,身心之所感无一不透着舒爽的味道。当然,“秋老虎”还是不时光临,但面对铺天盖地汹涌而来的秋意,几可忽略不计。

日光逐日温柔,吴侬软语般,让人忍不住放轻了沉沉的心思,卸下如山重负。晚霞更有看头了,色彩艳丽而不张扬,雄阔恢弘却消减了锋锐。层层山峦海浪似的激荡而起,叠叠着铺向远方,与霞光映衬着,交融着,彼此传递着娑婆世界最隐秘的消息。

山的色彩变得极丰富,极艳丽,不是打翻的调色盘可以比拟的,但最抢眼的永远是红色,东一簇、西一抹,造物主随意的点染也让那时尚年少的我心生感激,无法言说美在哪里,却并不妨碍稚嫩的心弦在林间颤动。

长坝沟的溪水愈加清浅,无悲无喜,从容流泻。甘苕湾的沁水坝不再适合赤足造访,昔日惬意的凉变得刻骨。螃蟹却藏得更加隐秘,掀开石板也不一定找得到,它能感觉到放牛娃追索的目光,更明白清澈的目光背后吓人的手段。

柿子树叶落尽,满树挂着柿子,红艳艳的,小灯笼一般,渲染得旷野一片喜庆。那是物质匮乏时代不可多得的当季零食,留到冬日更是冷冽寒风中的无上美味。

枣树不多,我家附近有两株,牛圈旁一株米枣,果小,但甜,爷爷坟后坎上一株木枣,果颇大,但口感一般,木木的,不愧其名。枣子好吃,但外貌怪异的和辣子(刺娥幼虫)却令人恐惧,蛰到皮肤上的感觉火烧火燎。解毒之法却极为简单,只要将和辣子杂碎取其汁液涂抹于患处,片刻即可止疼,大约是“以毒攻毒”的最佳例证。自然法则无处不在,奇妙无比,似无所踪,却有迹可循。

田野里的庄稼渐次成熟,黄色成为人们眼眸中的主色调,在空阔的天宇下粲然生辉,硬硬的包谷坨裹着黄色或白色的外衣在高高的秸秆上斜立着,傲气凛然,稻谷和小米却低垂着头,臃肿的穗随风缓缓摇曳,纤弱的茎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傲立或低垂,均无关乎感恩与否,它们只是在你的付出和节令的安排中尽力做好自己的事,让你的一分耕耘可得一分收获。但人们却需要懂得感恩,谢大地慷慨,谢上天多情,谢万物无私。

溢彩的秋风里,大人们的面容充盈着光,脚步也不再受暑热的羁绊,变得轻快。不管收成如何,春夏的希望总算听到了扑面而来的的回响。从此时开始,他们无暇旁顾,连调皮捣蛋飞檐走壁的娃儿也没有精力去收拾,因为秋收要摆在第一位。

苞谷收起来相对简单,连壳叶一起掰下,用背篓背回家堆放。大部分除去壳叶,扭下籽粒,待天晴时均匀铺到宽阔的晒席上晒干(那时尚没有水泥地面),装袋储存;小部分籽粒饱满,个体壮实的包谷坨撕去厚实的外衣,留下少许内皮,翻转至尾端,八至十个坨扭在一起,挂到飞檐下的木枋上,留作来年的种子。

稻谷的收获程序更多,更麻烦。排干田中余水,磨快镰刀,备好扳斗(稻谷脱粒专用农具,与古时计量工具斗模样相似,但大了无数倍,底边加了两条枋,方便在田中滑行,上方四角各装一把手,方便推动),待天气晴好,由壮劳力扛着扳斗去往田间,开始收谷。割谷一般是女人的事。弯下腰,一手稻茎,一手镰刀,砉然间,稻茎自距地面两寸余处齐刷刷断开,顺手置于稻茬上,一把一堆。男人们推着扳斗随后而至,捡拾而起,双手紧捏末端,斜挥过肩背,用力将稻穗打在扳斗的内壁,顺势在上沿一磕,谷子随之落到扳斗内,一把稻谷一般需“三扳两磕”,整个过程父母们称为“打谷子”,极为形象。收获的谷子晒干后,用风车车去秕谷,才能送去加工厂加工成大米。在我看来,风车是最奇妙的农具,是空气动力最为原始和最为科学的运用,故在车谷子之余,也成为我最喜欢探索的玩具之一。

我爱“打谷子”,于当时而言,仅仅因为有新米可以一饱口福,且是可以敞开肚皮的那种,如今忆及,却添了诸多感慨,既有对传统农耕文明逐渐消失的遗憾,也有对彼时粮食原始本真滋味的回味和迷恋,还有对质朴无华的父母辈无可避免走向归途的无尽伤感。

随着时间的流逝,金色的稻田渐次消失,代之以繁星般的稻茬在旷野间沉默,安然等待来年翻耕后回归泥土,成为有机肥,在农人们的手心里开始下一个轮回。

脱粒后的稻草不会浪费。背回屋旁,找一根大小适中的树,以树干为中心,梢在内,根在外,一层摞着一层码放,形成一座圆柱形状的稻草塔,高可丈余,臃肿,有几分滑稽,却是丰收的具象。这是耕牛冬天雪后的饲料,不可或缺。

秋收后的田野空旷而寂寥,恩施作家吕金华曾有一句话描述:“产后的田野,有些苍白”,极具诗意,是对土地的深深眷恋而生起的悲悯之心。但安静的田野其实依然内蕴丰盈,为下一轮生命的滋长勃发积蓄力量的过程,在它的世界里应该也是惊天动地的吧。

“烧火粪”又称“烧火土”,是秋收后必做的事,如今似乎已经消失,因为化肥的普及。旱田间寻一平地,用锄头开数条半尺深的沟便于通风,铺上易燃的松毛、干燥的杂草或包谷杆,再铺上田边砍来的刺藤或其他小灌木,最后覆上田土如小丘状,点燃松毛,烟雾随之腾起,无所顾忌地在天地间袅娜着,草木清香合着泥土香恣意涌入鼻腔,懵懂的少年随着烟火的升腾而雀跃。几天后火熄,除去未燃烧完的杂物,将烧过的火土攒堆,来年即为种土豆的肥料。其实至今没有弄明白,为什么烧过的土能够成为肥料,老祖宗的智慧有时候无法科学解释,但并不妨碍实际使用,遗憾的是数千年的传承如今却再也难得一见。

传统的乡村里,没有什么比秋天更加令人欣喜。“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人类最基本的需求在此刻得到满足,无论年成好坏,起码足以应付眼前的光景。彼时,父老乡亲的物质欲望似乎不如当下那么强烈,生性也比现在乐观,似乎只要有土地在,一切都不是问题。在饥饿感稍稍离去的日子,大人们有意无意放纵着细娃儿。“摸秋”也许就是放纵的产物。就着清凉如水的月光,几个小家伙偷偷摸摸邀约一起,东家摘一个瓜,西家扯几个果......紧张而刺激。与传统民俗中女子绵延子嗣的目的不同,我们只图凉爽秋夜里片刻的开心快慰,在泥土味儿的舔舐中遵从内心最原始的欲望,暂时忘却礼教的戒尺。

在诸多文人墨客的感受里,秋,既值得歌颂,却也令其心生感伤。“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万里悲秋常作客,百年多病独登台”、“何处秋风至?萧萧送雁群。朝来入庭树,孤客最先闻”等等诸多诗词歌赋,无不充溢着忧伤的情感,我想应是诗人的经历心境与秋风瑟瑟、落叶萧萧等风物凋零和时序更迭无可挽留的情绪共鸣。但于我的父老乡亲而言,秋天永远都值得赞颂。在各种谷物浓香的催情下,处处弥漫着浓郁的活力。“打谷子”时的“癫狂”,晒粮食时的俚俗“小调”,甚至成年男女之间带颜色的粗言辣语,他们用最粗粝的方式表达着有所获的欣慰和对高天厚土的感激,真情流露,不带毫厘做作。而对于收获的丰歉,更有其从容心境,丰产故喜,但不会忘乎所以;歉收故悲,但也不会呼天抢地。“种瓜得瓜,种豆得豆”、“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是他们对因果的质朴理解和诠释,坦然接受既有结果,一切期待来年,一切还有来年。

秋天即将落幕,人们在准备过冬的木柴和煤炭,冬天的脚步已隐隐可闻。四季更迭,时序轮转,土家人有着最朴实的生命哲学,“顺天时,量地力”、“尽人事,安天命”,不是消极,而是顺势而为,用心度过每一个季节,不管时移世易,始终不迁其心,不改其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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