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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新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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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4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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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时光之 雪落无声

老家的冬天似一幅水墨,黑白色调,却又泛着黄,略带些微暖意。这种感觉很奇怪,不用刻意,只要想起,就是这样子。

但彼时的冬天真冷!砭人肌骨的那种。

不知何故,记忆中,下雪往往在晚上,于人们的一枕黑甜之中悄然装扮大地。第二天一早,睁开眼,平时幽暗的屋子里如果泛着朦胧的白光,必定下大雪了,大人们管这叫“下偷雪”。冷则冷也,却有一份不期而至出乎意外的快活。

老屋旁是通往凉水井的大路,清晨挑水的保栈房人踏着积雪,“咔嚓、咔嚓”的声响,沉重而单调,保持着一个节奏,似压抑的叹息声在旷野中弥散。然而,挂着沉重水桶的扁担却随了脚步上下轻微起伏,悠然,甚至带着几分戏谑的意味,生活的不易遂带上了一抹幽默的色彩。

楼下,姐姐在生煤火,柴和煤的烟透过宽窄不一的木壁缝隙,在屋子里袅绕,逐渐凝结成厚厚的一层,有浓郁的草木香,但眼睛受不了,又酸又涨。

床上挣扎一会儿,终于狠狠心,哆嗦着套上单薄而冰凉的黄棉衣裤,打开门,呀!耀眼的白夺目而来,沁凉的空气不由分说,刹那间灌满胸腔。

近处的田野显着臃肿,垄沟的痕迹已不甚分明,雍容地

起伏着。

倾斜的黢黑山石成了白头翁,面目倒还清楚,一如既往的漠然。

园子坎上的金竹失去了往日萧然的风姿,疲倦地弯着腰,毫无规律的欹斜着。

场坝前大苹果树枝杈向天,得意洋洋,它才不管虬曲主干上落了多厚的雪呢!

层层铺展的远山模糊了轮廓,透着浅灰,空灵而淡雅。

长坝沟的水结冰了,冰面下却有气泡,随着暗自流动的水流缓缓向下方拉长、拉长,倏忽间又弹回,抖动几下,再次拉长,再次弹回,不断重复。

而老屋的夯土墙,我们家的、爷爷家的、六叔家的,却依然保持着本有的黄,倔强着,似要努力给单调的天地添上几笔带点暖意的色彩,至少也给出点希望。

屋檐上吊着长长的冰凌,晶莹剔透。用石子瞄准把冰凌打下来,是我们不倦的游戏,看谁的靶子准(准头好)。石子击中冰凌,断裂的脆响就是对我们最高的奖励!

土家人稍有博彩之习,且自陈“小赌怡情”,虽小小孩童也不例外,但其实那时无钱可赌。小孩子唯一的赌博是打“本儿”,“本儿”用废报纸或者是烟盒叠成(书纸是舍不得的,太珍贵),方形。我至今不理解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一方置“本儿”于地,另一方以己之“本儿”击之,翻面即算击打者赢,可将对方之“本儿”收为己有,不翻面即换一方开始。我算是其中高手,往往赢得对方一个不剩,眼泪汪汪。大冬天,一场“本儿”打下来,身体暖暖和和,不用烤火。大人也就乐得让我们去玩,免得围在火边上“讨嫌”。其实白天的炉火周围也不逗人待,不是在做饭,就是在煮猪食(几乎要持续到天黑),逸散的少许热量也要被稀疏楼板处不告而入的冷风吹散,故大多时候,只要有伴儿,也愿意在室外疯。

逮麻雀当然是少不了的。与鲁迅先生描述的有所不同,我们的诱饵一般是苞谷,场坝雪地上扫开一块,洒在短木棒支撑着的竹筛下,长长的绳子一端系着木棒,一端握于手中。远远躲在屋里,屏住声息,眼瞅着饥饿的麻雀进到竹筛正下方,快速一拉,竹筛即倒下罩住麻雀。用麻袋贴着地面连竹筛装进去,慢慢取出竹筛,麻雀就装进了麻袋。其实我对逮麻雀并不是很热衷。小小身躯握在掌心,你能感觉到它剧烈的心跳,乌黑的眼睛透着惊恐,张大的嘴徒劳的想啄你一下(我倒是被啄过)。我时常心有戚戚,觉得好“造孽”。小伙伴对我的行为颇为不屑,因为那时的麻雀是“四害”之一,几乎人人喊打。已经忘记了那些被捕麻雀最后的命运。那时虽生活艰辛,物资贫乏,却没有吃麻雀的爱好,多年以后知其属大补食材的信息也只是惊诧,并无遗憾,如果重来一次,我依然不会把它们置于鼎镬。

屋后的大水田(约为五亩大小)成了一整块冰,如磨砂玻璃,模糊地倒影着树梢云影,为冬日单调的原野增添了些许不一样的色彩。搬一条高板凳,面朝下,脚朝天,一人或几人坐其上,一人后面抓住凳脚推动(脚上需绑稻草绳防滑),即可在冰面高速滑行。转弯时,板凳却易倾倒,人也就随之滚在冰面,不用担心会弄脏衣裳,惊叫声、笑骂声混在一起,寂寥的冬遂有了活力在肆意张扬!

竹哨子是我的最爱,去爷爷屋后竹林找一根不大的竹子,猛踹一脚,快速跑开,待雪落,用刀砍下拖回。裁取一截,长约两至三寸,一端削成斜面,一端平面,斜面一端用刀居中开一小口,插进剪成长方条形的竹叶就成了,含在嘴里一吹,发出呜呜的声音,或高或低,不成调,就听个响,却开怀不已。但做哨子也有风险,实在是太冷了,手冻得木木的,裁竹子时不注意就砍到手指,但却不怎么疼,因为冻木了。记得有一次被砍,出了血。母亲正好看到,也许是想博得一点安慰,咧嘴哭起来,母亲问:“疼吗?”老老实实答曰:“不疼”。母亲笑着说:“不疼哭些么子!”二哥三哥大笑不已。

二哥三哥是双胞胎,头脑聪慧,动手能力也极强。学校放寒假,作业之余,找父亲要了三个废弃不用的轴承,一大两小,做成三轮车,前高后低,“丁”字形方向盘,取名字“弹子车”。从老屋旁到水井有一条百余米的坡路,较陡。驾着车往下滑行,飞快!弹珠摩擦的“哗哗”声传出老远,往往吸引邻居的大人小孩都来尝试。虽然返回时要扛在肩上爬上坡喘粗气,但为了飞速滑行时带来的快感,依旧乐此不疲。不过,挑水的人们对此颇有微词。因为冬天路上有冰凌,本就不好走,弹子车反复滑行,使路面更滑,挑水行走时极为艰难。母亲遂阻止我们,但我们还是偷偷玩,尤其是在家里有老表们来拜年的时候,父母碍于情面,不好申斥,我们也可无所顾忌。后来挑水的人们自己采取了防滑措施——给脚上绑草绳、隔不多远挖一个半个脚掌大小的坑,才勉强解决这一困扰。

农耕时代,冬天较闲,当然就有喝酒的理由,尤其在下雪的晚上,听着屋外咆哮肆虐的风雪,就着不再被大锅小锅遮挡的嫣红炉火下酒,最有感觉。父亲回家的日子,偶尔会小酌一杯。当然只能偶尔,只能小酌,因为酒不易得,金贵得很。见父亲喝得有滋有味,我也有样学样,常用一个约三钱的小小瓷杯抿上一小口,然后伸着舌尖哈气,父亲并不阻止,只看着我的窘态好笑。在那一代人的思维里没有小孩子饮酒伤害脑子一说。下酒菜最常见的是红衣花生米和一些腌菜,荤菜极少,除非有客人。小时的印象至深,以至于如今每到雪天,我都有饮酒的欲望。遗憾的是父亲已作古二十余年,没有老人家在座的酒宴,即使有那时无法企及的下酒菜和酒品,也品不出多少滋味,似乎舌尖的味蕾已随父亲的离去变得木讷,只剩思念如海潮般在脑海里跌宕不休。

严寒的冬天,有着其他季节不可得的乐趣。然而凡事皆有两面,如天地之分阴阳,生活不总是美好,冷硬的一面也贯穿日常,不管你愿不愿意,喜不喜欢。

上学,放在冬天,是难受而又不得不履行的义务。自屋后的猴子包小学撤销后,我转到数公里外的稻池读小学三年级,大约一小时左右的路程。冷冽的风裹挟着雪花扫过衣着单薄的身体,即使脖子缩进衣领,双手抱胸,手掌夹在胳肢窝,蜷缩身体,也依然瑟瑟发抖。但这种滋味尚可忍受,最煎熬的是穿着解放鞋的脚,根本无法抵御严寒,冻得“像狗子啃”,常常患冻疮,皮肤乌紫,又疼又痒又肿,那种感觉莫可名状。我们弟兄还算稍好,有一双解放鞋,祝家梁子有几名同学更是赤着脚,沿脚边皴裂开密集的口子,走得急了,时常渗出血珠,令人望而心颤。教室内不生火,即使那时学校周边就有小煤洞。部分同学提一个小烘炉,烧少许黑炭取暖,父母好像不太关注我在学校冷不冷,没有准备,对此我只有流着清鼻涕羡慕的份,一下课赶紧拉上一班同学找门旮旯“挤热乎”。

苕窖是老家的恒温贮藏室,放置夏秋收获的红薯、土豆、南瓜等易腐烂的食材。深两至三米,口小肚大,口沿(较周边稍高,便于排水)用包谷杆围成尖顶棚遮挡雨雪(也有直接用斗笠覆盖的)。积雪映衬下,窖口显得格外黑暗。下苕窖取东西的体验可不算美好。小小身躯顺着独木梯下到黑咕隆咚的苕窖里,随着光线逐渐变暗,熟悉的世界在眼前消失,身心似乎逐渐沉入无边的未知深渊。就着朦胧的光线哆哆嗦嗦捡拾半框红苕,迅速顺着楼梯爬上来,飞奔回家,总担心身后会跟着什么东西。但烧熟的红苕诱人的香味短时间内即可冲淡恐惧感。

冬的冷硬虽然映像深刻,但对当时的我来说,快活还是占据的极大的成分。玩具虽陋,自己动手的快感无可替代;游戏虽简,贴近自然尽情释放天性的人生体验却不可多得。

老家的冬天才有冬天该有的模样,有冰有雪有凌。而如今,却难得看到一场雪。偶尔下一场,不多长时间就渐渐消融,田野、山上斑斑驳驳,少了一份独属于冬的大气、雍容,还有内敛。屋檐上没有一溜吊着的冰凌,少了一份山居的灵性,土墙青瓦的老屋也显着孤独无趣了。

山居风雪夜沉沉,酒阑人醉听鼠声。老家的雪一直在我的记忆里飘落,无声无息,伴着嫣红的炉火,伴着油灯昏黄的光,伴着绵延铺展的远山和广袤而孤独的原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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