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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晓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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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9/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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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椒三粒

1

胡姗双手捏着机动车驾驶证。她吁了一口长气,为了这个蓝皮小本本,胡姗风里来雨里去,拼了个秋冬春夏。还真不是性别歧视,学开车大多数女人比男人来的慢。比如胡姗自己,她天生对机械没悟性,甚至有点笨拙。

驾校的难兄难妹们戏称现在考驾照,比考大学难。这观点,胡姗认同。科目一理论考试,胡姗不费吹灰之力;科目二则让她耗尽了吃奶的力气,“三举”才攻克“奶头山”。现在一想起科二考试,胡姗头皮还一阵阵发麻。好在科三、科四还算顺利。练科三时正值六月中旬七月初,骄阳每天抖狠似的早早挂在天上,迟迟不肯落山。坐在闷罐一样的驾驶室里如同铁板烧,火辣辣的阳光烤在肉身上,仿佛听得见嗞嗞作响的冒油声。她想起之前玩过的一个叫“玛丽兄弟”的游戏,就是给你几条命冲关,命用完了,又得从第一关重新开始。考驾照也就是每科给你五条命的机会。 挂科的学员出了考场,有女学员一屁股赖在地上哭得花枝乱颤,教练抻长脖子候在场外,等大伙七嘴八舌宣泄一翻后,撂下一句“剩(xian)饭剩,吃了健”,我们这儿方言读“剩”为(xian)多吃几餐油盐饭,也不是坏事,打好油底子,以后上路心不慌。满大街黑了人头开车的,不都要过这一关么。说的大伙眼里又窜起熊熊火焰,一副不拿驾照誓不罢休的决绝。

胡姗低下头,喜滋滋睃了眼手中的小蓝本,一抹夕阳投射在小蓝本上,仿佛是一块金光闪闪的令牌。胡姗对着小蓝本连啵了三个香吻,然后把小本本放进双肩包最里层的夹层。

她想赶紧回家,把这好消息第一个告诉母亲,让老太太也乐呵乐呵。

母亲手脚关节严重变形,特别是两条腿更是提不起劲,走路好似贴着地面拖。前年母亲节,闺蜜约胡姗一起带母亲游北京,胡姗特别特别想带母亲一起去。小时候,母亲侃起北京,讲到伟大领袖毛主席站在天安门城楼上,大手一挥宣告:中国人民从此站起来了。那眼神,那精气神,胡姗到现在还记忆犹新。母亲说这辈子最想去的地方就是北京,作为中国人连自己国家的首都都没去过,那可太遗憾啰。她还说,等我们三姊妹大点,一定要带全家人上北京,用手触摸触摸秦砖汉瓦,用脚丈量丈量历史的经纬。那时候胡姗不晓得秦砖汉瓦历史的经纬是什么东东,但北京,在胡姗幼小的心里,那简直就是天上似的。

很多事偏偏就事如愿违。直到现在北京之行终究还是一个泡影。

老太太那两条不听使唤的腿让旅行团拒绝签单。没去成北京,让老太太蔫耷了好些时日。常常望着北方默默发呆,似乎想一眼越过天际,望穿北京。胡姗看在眼里,心里似打翻了泡菜坛子,酸酸的。

打那起,胡姗便想考驾照,等手头宽裕些,买辆四个轱辘的,载着老妈美美的上北京,想怎么逛就怎么逛,一定让母亲圆梦北京。今天,胡姗觉得那个梦仿佛触手可及,那种感觉带给人一种渗透进骨髓里的喜悦。天边巨大的落日悬在山腰上,斜阳一泄千里,映红了半边天的云彩,霞光染在胡姗冒着细密汗珠的鼻尖上,煞是好看。

2

前脚刚跨进大门,三楼老妈呼天抢地的叫唤声直钻耳膜。胡姗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暗叫一声不好,估摸是老妈摔倒了,三步并着两步往楼上冲。今年谷雨后,母亲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上个月就摔倒了两次,幸亏没伤筋动骨。胡姗想给老太太物色个保姆,那样她上班后,有个人在老太太身边,安心些。原本胡姗打算请保姆,日常生活开支她包,老太太的退休金刚好雇保姆。她把自己的想法跟老太太一讲,老太太不乐意,捻着手指头,把道理一条一条往桌面上摆。

“首先,请个保姆得吃俺们的,用俺们的,住俺们的吧。”

“哪是白吃白住,保姆是来照顾你,按劳取酬嘛。”

“若真按劳取酬就好说。每个月不得付工钱二千多么,你算算看,里外里,每月就要重用三千多,多不划算。现在的保姆都是冲着钱来的,哪个肯正儿八经的伺候人哦。再说,一个八辈子不谋面的外人,在眼跟下晃来晃去,多别扭,我不自在!”老太太用右手背,“啪啪”甩在左手掌心里,摆头摆脑封死了口。胡姗见老太太一副吃了秤砣铁了心的架式,只好举起白旗。其实胡姗心里明白,老太太说一千道一万,无非是舍不得出那份钱。她想从牙缝里攒点钱,三外孙成家给他们一人包一个大红包,撑撑脸面。三个外孙个个长的高大帅气,像极了他们的外公,老太太见到三娃娃,皱纹沟沟里都爬满了笑。

上到二楼的时候,胡姗瞥见二楼的防盗门敞开着,透过里面一层纱帘门,厅里的电视机正热热闹闹播放着《妈妈咪呀》。隐约可见胡萼蹲在厨房的水池边。姐夫很早下岗,他什么重活累活都肯做,就是一直不得志。这两年在外地承包了些零碎的水电安装,日子稍稍活泛些。外甥大学毕业,找了份工作,也能自食其力。胡萼一个人在家做做饭,吃吃饭,整日与电视机为伴,白天足不出户,晚上出门散散步,顺带到超市采购些生活用品,小日子看似过得四平八稳。

胡萼是胡姗的同胞姊妹,排行老二。母亲一生就只生她们三团骨肉,大女儿胡奕在外地工作。

九年前。老太太盖好这栋4层房子时,规划局、土地局、包括房产局跑手续,全是胡姗一抱箩。工地一开工,买进买出,码砖铲沙,忙得脚后跟打屁股团,一刻不得闲。那年胡萼正辞了工,在家坐吃闲饭。没来搬一块砖没递一片瓦,是个一不出力二不出钱的主。新屋刚刚落成。胡萼一脸孤傲,牵着儿子来到娘家,开门见山,要搬过来住。这下让老太太面露难色,说盖房子欠了债,想用房子收点租金,等债务还清了再搬来行不?胡萼的脸色翻云覆雨,垮着一张乌云密布的脸,扯着喉咙管,扁平的胸脯一起一伏颠的厉害:“出租,出租,我出租金好了。我儿子马上读中学,你现在有新房子在校区边,若我在这附近租房陪读,外面熟人见了岂不落下笑柄,娘家的房子租给外人,女儿在外租别人的房子,说出去真好听!到时,看您老面儿往哪儿搁……”老太太翕了翕嘴,一愣一愣的,话吐到嘴边又生生吞进了肚里。摸了摸外孙儿虎头虎脑的后脑勺,心一软,便应下来。话到这,胡萼终于识时务的闭了嘴,抿紧了两片薄薄的嘴唇。

“哎哟,哎哟哟,绞命哇……”一声紧似一声的叫唤。

“姆妈,姆妈!”胡姗惊慌失措。老太太满头满脸满身汗水淋淋,花白的头发湿溚溚粘在干瘪的核桃脸上,像只可怜的落汤鸡。挤作一团的五官,攀着眉心揪成一大团皮疙瘩。凳子、学步器、拐杖,横七竖八躺满一地,家传的一个梅兰竹菊陶砂茶壶也已粉碎扬花,碎裂的陶片溅的满地板都是,母亲歪倒在一堆凌乱之间,看见胡姗就像盼来了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眼泪水七八上十团,齐刷刷往下滚。

胡姗来不及清扫碎片,她扑下身,把凄惶惶的母亲搂抱到床上。右手臂环插在母亲左腋下,让母亲的身体靠在自己肩膀上。

母亲浑身颤栗,上气不接下气,断断续续叨叨大概下午三点左右,打个盹刚醒来。起床。鬼蒙了眼一样,突然眼前一黑,左腿一崴,一头栽下去,呼里哗拉带倒了一片物件。倒地后,疼得钻心,几次试图自己爬起来,一寸都挪不动,想打电话胡姗,手机在床上够又够不着,喊住在楼下的二女儿,喊的喉咙管滴血,就是不见个人影,只听见楼下放电视的声响。胡萼不在屋里么?母亲问。胡姗一时不晓得如何作答。

老太太哏着劲说:“老二就在楼下,她就是装聋作哑。”

“先上医院,现在哪是说这些的时候。”胡姗打断了母亲的絮叨,抓过搭在椅背上的毛巾,替老太太擦了把汗,顺势把毛巾往自己脖子上一搭。

“不去,不能去!医院俺穷人待不起哦。”老太太吊着眉,苦着脸。

“去医院瞧下,没事我们就回哈。”胡姗嘴上安慰老太太,心里明白老太太这次摔的可不轻。胡姗想打120,可前几年本地一个半屌子开发商,闹得鸡犬不宁的老城区开发,后由于泡沫经济,各大银行纷纷收紧放贷,开发商一下子断了资金链。那些拆得如炮打的建筑物,如今一片废墟,矗立在城市中央,已歇菜五、六年无人问津,就算打120,救护车也开不进来。

墙上的壁钟滴滴答答的转动着,时针和分钟重叠成一条直线,一齐指在6上面。算来老太太倒地近3个小时,那个挨千刀的胡萼怎么忍得下心。

胡姗简单的收拾几件自己和老太太的换洗衣物,装进一个大挎包里,一通挂在脖子上。蹲下身,让母亲趴在背上,得抓紧时间去医院。下到二楼的时候,胡姗狠狠剜了那纱帘门一眼,侧过头,呸了一口唾沫星子。

3

好不容易把老太太背到大门口。胡姗已是气喘如牛。还要弯过二百多米满是垃圾、砖土的废墟小巷,才能到大路边上喊的士。胡姗情急之中拨通了她拜把子兄长顾厚天的手机。

撂下手机,顾厚天跑得吭嗞吭嗞喘粗气。他一到,忙蹲下胖胖的身躯,小心翼翼把胡姗妈背上背。

“老娘,忍着点哈,一会就到医院。以前我嫌自己一身肉,今天不嫌。”

“为啥?”胡娜一时没拗过弯。

“肉多不会磕着老娘呗。”一句话逗得老娘难得的挤出一丝笑脸,蹙成结巴团的五官逐渐漾开,明朗了点。顾厚天弓着背,一步撵着一步往前跑,上衣都湿到了裤腰上。胡姗望着顾厚天厚实的背影,觉得关键时刻家里还是缺不得男人,一个家,真的不是一个女人能独立撑起来的。胡姗心底漫起一股不可名状的痛楚,眼眶胀胀的,泪水伴着汗水山洪般的恣肆涌淌。

“姗姗,你跑快一脚,到路口拦辆的士,免得我们到了路口又要等车。”顾厚天扭转头,提醒胡姗。

“嗯。”胡姗赶忙用手臂挡住蜜桃眼,拔腿往大路方向跑。

谢天谢地终于坐上出租车。到医院顾厚天直奔急诊室,急诊室一个戴眼镜的年轻医生询问并查看了一下伤情,在一摞处方单上龙飞凤舞开了CT单和X光单,胡姗抓过检查单准备去大厅交费,顾厚天搬来急诊室里的轮椅,把老太太轻放上去。

“你先带老娘检查,我去交钱。”顾厚天顺手拿走了处方单。胡姗也不客套,虽然不是亲兄妹,顾厚天一点不比亲兄弟逊色。胡姗打小就盼望有个任何时候都肯为她遮风挡雨的哥哥,老天便把顾厚天赐给了她。

胡姗推着轮椅小跑着奔向检查室。半个小时后,胡姗拿着光片找眼镜医生看检查结果。刚到急诊室门口,一老医生似乎在责问眼镜医生X光片咋收一半钱,眼镜医生偏着头说:“老太太只摔了一条腿嘛!”

“真个书呆子!一条腿也是两条腿的价。”老医生见胡姗进门,才住了口。胡姗递过胶片,眼镜医生推了推眼镜,凑近了看。

“要住院。杵臼破裂。”眼镜医生一脸凝重。

胡姗当时身子就软了,觑了一眼痛得龇牙咧嘴的老太太问医生:“得,得手术吧。”

“把X光片拿8楼骨科,请主治医生看看,听主治医生的意见吧。”

“好,好!”顾厚天应答着,拍了拍胡姗的肩膀,以示安慰。折转身,推着老太太上电梯,胡姗跟着轮椅一溜小跑。

来了新病号,骨科的小护士忙乎着拿来干净的床单,很专业的铺好病床,垫上尿垫,挂好吊瓶。胡姗扯下挂在脖子上一股子汗馊味的毛巾,就着卫生间的水龙头,使劲搓了搓。拧干,把老太太全身通通轻轻擦洗一遍,换上白底蓝条的病号服。老太太也许是太累太痛,这当儿歪着头,豁着嘴,打起了呼噜。

等安定下来已经近十点,让顾厚天跟着折腾这么久,胡姗有些过意不去,顾厚天明天还要出差,便催促他快点回家休息,并送至电梯口。顾厚天见胡姗忧心忡忡,宽慰道:“小姑娘,没有过不去的坎,先莫把急提前急着办着。就算天塌了,不也有比你长的人顶着么。莫急,明早我再过来。”顾厚天总爱叫她小姑娘,虽然自己老姑娘都过了趟,偏就听得顺耳舒心。

折回病房的廊道里,胡姗拿出手机准备给外地的大姐拨电话,转念一想又撤了回来,这时候告诉胡奕也是白搭,让她干着急一夜帮不上任何忙,还是明天再说。胡姗便把手机塞回裤兜里。

回到病房,胡姗全身骨头似散了架。中间病床空着,病友白天打完针,晚上回去睡。胡姗正好把自己胡乱塞到床上,眼皮像发酵过了头的面团,软塌塌的直往下坠。胡姗估算着可抢着睡半个把小时,半小时后还得盯着那一大瓜连吊瓶换药哩。迷迷糊糊中,老太太喊着要屙尿。

胡姗一整宿便在母亲的尿盆和吊瓶之间转换着,疼痛让老太太折腾了一宿,直到天边泛起了一丝鱼白才昏昏睡去。

4

老太太时不时蹙着眉,发出含糊的梦呓。胡姗用自来水冲了把脸,索性搬把椅子靠在母亲床边坐下,伸手把老太太干瘪的手握在手心,母亲仰面躺着,瘦小的身躯,萎缩得像个半大的孩子。母亲就是睡着了,嘴巴总还是张着,像一眼枯井,似乎有诉之不尽的心酸和苍凉。胡姗内心一阵疼痛,一股悲悯之情涌上心头。

母亲是泡着黄连水长大的。她总是说“人再能,能不过命,命运就像个厉鬼,追在身后,把人一生赶死啰。”她五岁寄养在姨婆家,外婆的小妹婚后十年未育,那时农村按人头分田地,姨婆一为多分些口粮,再就是母亲去她家养可沾带些喜气,想她做“带弟姑。”说来也巧,母亲到姨婆家第二年,姨婆真的有了身孕,次年生了个大胖小子。姨婆自从有了自己的骨肉,母亲便老米跌了价。几岁的伢,天不亮就把土兜挎在篾片似的小手腕上,捡完牛粪捡柴禾,捡完柴禾捡麦子,捡完麦子捡棉花;不管天晴下雨,母亲还得浸在池塘里渌水草,手脚浸涨得像泡足了水的馍馍,惨白惨白的。姨婆眼都不眨一下,喝斥着让母亲继续切猪草,煮猪食,手脚麻利点。直到天上的星星都出齐了,姨婆才停住纺线的手,吹灭一米粒点亮的油灯,打着呵欠,让陪在身边穿针引线搓麻绳的母亲,就着月光,摸索着爬上床。姨婆冇上床,母亲是万万不能上床睡觉的。母亲刚满十三岁,姨婆便作主把母亲许配给她家的侄子,母亲那次拼死不肯,憋着气,硬是自己把户口迁回到城里。母亲走的那天,姨婆乌赫着脸,一高一低地骂。姨公听不过耳,又斩不住姨婆的嘴,勾着头蹲在门口石墩上,叭嗒叭嗒的吐烟圈。母亲说她翻过一道道山梁,姨婆的骂声还在山谷里一高一低的碰撞,化作一把把匕首,直往她心窝里扎。直到姨婆去世,母亲才解除对姨婆的怨恨。想想也是奇怪,母亲是外婆唯一的独生女儿,为何忍心把她从城里送到乡下去?母亲婚后短短五年生下三个闺女,一杠子打不倒的父亲没留下只言片语,突然离世。母亲的泪只在暗夜里偷偷地流,咸咸的泪水蜇瞎了一只右眼。很久之前听母亲跟外婆讲,一位算命瞎拉着她说,说她靠墙墙倒,靠壁壁崩,靠人人跑,一生苦命。外婆翻了翻眼,气呼呼地说,瞎子的鬼话你也信?俺们还有三个娃娃哩,俺三粒胡椒总有一粒是辣的。不意,死算命的好话说不准,坏的倒是一说一个准。现在三个女儿都已出嫁,老太太领着饿不死的退休金,日子应该在苦水里慢慢泡脱了色,眼看快熬出了头,偏偏身体又使不上劲,摔成这样,更是雪上加霜。胡姗叹了口气,如果老太太冇得病,如果仨姊妹日子都过得不这么紧巴,老太太晚年大可享几年清福。哎,赶死人的命呐!

“这么早起床了,我带了粥和包子,趁热吃。”顾厚天提着早餐和一箱奶,蹑手蹑脚进了病房,嘘着声音朝胡姗说。胡姗忙起身接过早餐,放到床头柜上,见母亲还未醒,便拉着顾厚天往外走。

昨晚胡姗就纠结老太太住院这事,要不要给胡萼打个响声。上上个月,胡姗见老太太身体一日不如一日,便与胡萼胡奕商量,带老太太上医院检查一下,看能不能手术。胡萼一听说要让她掏票子,好似捅破了马蜂窝。跳起脚叫嚣,吼完老娘吼胡姗,吼完胡姗吼胡奕。分钱未出,却口口声声咒骂着,个个想搞她的钱。胡姗再三解释,胡萼置若罔闻,马蜂似地蹿到胡姗面前,手指头敲到胡姗鼻梁骨,尖声骂“你能什么能?想搞俺的钱,真是叫化子睡土地庙——白日做梦!”胡姗气得两眼都竖了,扯着胡萼扭起了大麻花。

打那之后,胡姗与胡萼上下楼偶尔对对碰,四只眼睛珠都不聚焦,一个头向东,一个头偏西,当是谁也没看见谁。

现在老太太躺在医院里,不打响声,胡萼更会得了便宜又卖乖,既不出钱也不出力,揣着明白装糊涂;知会一声吧,胡姗又怕话不投机半句多。

顾厚天来的正好,让他当回定板星。

“既然相信我,那这事就得听我的。”顾厚天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见胡姗没吭声,顾厚天接着说。

“都是一条肠出来的亲姊妹,打断骨头连着筋,有么事不好讲的,说该说的话,做该做的事,目前最紧要的是拎成一条绳,好好照顾老娘,共渡难关。”

胡姗心里很赞同顾厚天的那番话,她想,等吃过早餐,先到单位报个到,空了再给胡奕胡萼打电话。

5

七月的太阳一大早就晃着白光,灼人眼。

这闷热难捱的桑拿天让人疲沓。一出医院大门,胡姗张大嘴,像一条快要闭气的鱼,对着一棵粗大的梧桐树,二傻似的吸气吐气。胡姗甚至觉得马路上汽车的尾气都比医院的气味好闻,医院里四处飘浮着尸体般的腐朽味,灌得人鼻子,肺叶呛得慌。胡姗想,人活着,不生灾害病,哪怕穷点苦点,只要一家人健健康康,平平安安才是福。

胡姗快速处理着手头上一大摊子的事,先在脑瓜里盘算了遍,轻重缓急一件件顺着办。得先把自己工作上的事完成,再去社区给老太太办理意外伤证明,到时医院报销要。还要到医保局给老太太办理医保一卡通。趁办医保卡排队的空档与大姐胡奕通电话,胡奕叨叨这两天抽不出空,她那边房子正要拆迁,目前还没与开发商谈拢,楼上的住户刚一签字,家具还没搬走,拆迁队的人员就劈里叭啦地拆门磕窗,活脱脱一群鬼子进村似的,搅得楼上楼下的人不能安生。胡奕身在异乡,屋里屋外靠她一个女人撑着,实属不易。胡姗安慰了胡奕几句,匆匆挂了电话。

担心老太太一个人在医院,胡姗抬腕看表将近十点,又紧赶慢赶往医院跑。

“23床家属,请到主任办公室,高主任找。”屁股还没粘凳,小护士跑进来吐连珠炮似的喊话。

“家属昨晚商量好了吗?是保守治疗还是手术?”高主任倒了一杯茶,递给胡姗。做不做手术,胡姗还真做不了主,得与姐姐坐下来合议合议。

“我大姐后天回,到时我们商量好再回主任话吧。”昨晚高主任就老太太的伤情作了详细说明。保守治疗的话,最好的结果是骨头可能会长拢,但老太太摔的是杵臼,那位置年轻人长拢的可能性都极小,何况老太太,而且两年后还容易引发并发症死亡。这个问题如一块大石头压在胡姗的心里,让她吞气吐气都不顺畅,堵得人左右为难。

从主任办公室出来,胡姗想征求一下母亲的意见。话刚问出口,老太太撇了撇嘴,接过话茬:“黄土都快埋到脖子根了,费那冤枉钱干嘛?赶紧办出院,在医院里我待不住。我这腿我晓得,得慢慢养,医生那凶险巴险的话,可别当真了听。”

“那么行?最少得打几天针,消消炎症。”胡姗晓得老太太一生节省了二生,一分钱恨不得掰成二半用。她想说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该用的时候还得用。转念一想,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准不爱听,话滚到舌头尖上又咕咚一声卷下了肚。起身把刚买的西瓜拿到水池里冲了冲。切开。拣了一块中间少籽的递给母亲,又切下几块大块的西瓜硬塞给同病房的病友。都是同病相连的病人,聚到骨科不外乎是伤头伤腿伤胳膊的。大家在一起相互照应,哪床吊瓶快吊完了,病友眼尖着哩,都快心热肠的提个醒。

胡姗退出病房,在家属等候区拿出手机想给胡萼打电话,翻出胡萼的手机号,又傻呼呼的撤回,盯着手机屏尴尬得直挠头。无意间瞥见一位穿着旧得分不清衣服颜色的中午妇女,从开水间的微波炉里取出一只变形的饭盒,枯槁的头发乱蓬蓬掉在黑黢黢的脸边。她坐到最角落一个位置,低着头,一粒一粒挑着干巴巴的炒花饭,木木的往嘴里送,眼泪漫过高高突起的颧骨,悄无声息往饭盒里滚。胡姗自己爱哭,也最见不得别人落泪。她走过去,递一片纸巾中年妇女。保安悄悄递过来一瓶矿泉水,胡姗替中年妇女接下来。中年妇女哀惶地抬起头,接过纸巾擦了擦泪,又卑微地低下头。也许是积压着太多的痛楚无人诉说,中年妇女声音小的像蚊子嗡,胡姗还是听清了个大不略。她儿子是遗腹子,十五岁的儿子今年初升高,利用暑期在工地打零工,从架子梯上落下来,两条腿粉碎性骨折,工地老板付了三千元入院费,便人间蒸发掉。手术费几十万拿不出来,医院不给手术,眼睁睁看着儿子的腿再不手术就要废掉,做娘的岂止是万箭穿心。托尔斯泰说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同。胡姗感同身受。她跟着中年妇女到病房,那个十五岁的少年双腿黑紫黑紫的,见母亲和她进来,羞涩的咧嘴一笑。那笑容挤进胡姗的心里,针刺似的痛。胡姗乘他们没注意,把身上仅有的三百元现金,偷偷放进床头柜的抽屉里。那一刻,胡姗想如果自己是无所不能的神,该多么好啊!

逃也似的跑回病房,老太太一脸萎靡。“姗,我肚子难受,想屙呢。”

胡姗拉上布帘,好不容易把便盆插到老太太屁股底下,老太太痛的直哆嗦。接半晌,抽出尿盆,一眼屎点大一滴尿,连尿盆底都没打湿。如此反复多次,老太太想屙又屙不出,肚子却似小圆球,硬凸凸的越鼓越高。这下可急坏了胡姗,顾厚天中午已动身飞云南,要在云南开一个星期的研讨会。本来有顾厚天壮胆,有么状况还有个商量。现在,胡姗一个人在医院,连个壮胆的人都冇得。胡姗没办法,只得一次次找高主任过来查看。高主任拿听筒放在老太太肚皮上,贴着耳朵听了听:“用热毛巾敷敷,顺时针反时针多搓揉肚子,可能是便秘”。母亲是有便秘的老毛病,胡姗不敢松懈,一一照办,可老太太还是一丁点不见好。看着老太太一把年纪遭受这种活罪,倘若可以交换的话,胡姗宁愿躺在病床上的是自己。

不到六点,黑暗倏地笼罩着病房,撕心裂肺的闪电划过灰蒙蒙的云层,紧接着雷声像一头头斗红了眼的怪兽,狂蹬着四蹄,擂在巨大的牛皮大鼓上,声音势大力沉;积攒一个多月的雨水,“哗”地扯开绵厚的云层,排山倒海般倾巢而降。

“噗……噗……”伴着滚滚雷声,一条条黑褐的液体从母亲的嘴里喷射而出,溅在胡姗米白色的百褶裙上,似一团团混浊不清的泥浆。闪电映在母亲的脸上,像一张揉皱揉旧的白纸。母亲目光焕散,佝偻的身子一点点往下缩。胡姗吓得大声尖叫。

“医生!医生!快来啊!”胡姗搂着不省人事的母亲,陷入一片兵慌马乱。

“胃出血,快转到内科。”高主任的声音不再慢条斯理。

“胡奕,胡奕,姆妈大吐血……”

“一接你电话,准没好事!”胡奕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后,“叭”的一声挂了线。

太不可思议。像是被雷电突然击中一般,胡姗傻愣愣的杵在那,呆若木鸡。等她回过神,隐忍了千年的泪水似乎一下子抽掉闸门,千军万马般狂轰滥炸,滚滚而下。

母亲面如死灰躺在那,骨科用的止血针全部停掉,内科护士正麻溜麻溜的换上一串新一轮的吊瓶。

这关口,没有时间哭鼻子。胡姗稳了稳神,昂起脸,抹干泪,披上盔甲。高主任支来一个小护士帮着胡姗把老太太的病床往6楼内科推。刚进内科,小护士板着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不顾老太太骨裂呕吐,强要胡姗把老太太挪到内科病床,说科室规定各科室的病床要还归还到各科室。这下惹恼了胡姗,一向不爱与人红脸的胡姗,冲着护士一顿怒吼。

高主任跑过来:“算了,办事要灵活机动,特殊情况特殊对待,床位等病人出院再还回科室不迟。”转过头,对胡姗招了招手:“家属,莫激动,过来签个字!”胡姗觉得脑袋“嗡”的一声炸响。

病危通知单。恍恍惚惚,胡姗看不清通知单上具体写了啥。签字的手抖得握不住笔。

一个人跌跌撞撞推着母亲进2楼B超室检查,一条条闪电把幽暗的B超室照得如同白昼。

“肚子满满一肚子尿液,赶快导尿。看,膀胱都快撑破了。”B超医生脸上写满惊讶。

“不能让老太太睡着,赶快叫醒她。”

“姆妈,姆妈!”胡姗搂着母亲,感觉母亲轻的像片羽毛,轻轻哈口气,就会飘走掉。

“嗯,嗯。”母亲从鼻腔发出两声轻微的回应。胡姗心里好受多了,她担心母亲会悄悄的睡过去,就像多年前父亲一样,一觉过后再也醒不来。

拿着检查结果,病床下的滚轮又急促不安的喘息着,奔回6楼内科。

氧气瓶还有各种各样胡姗叫不上名的医疗器械,插满在母亲的鼻腔胸腔包括手指尖上。

母亲纹丝不动。

导尿。一千克松黄的尿液一下子鼓满尿袋。胡姗拎开袋嘴,把尿液放入便盆。倒掉。不多时尿袋又快鼓满。遵照医嘱,第二次一千克后关掉上面的导流开关。

一夜的雷雨疯狂咆哮后,终于乏了,直到黎明才有气无力地退下场。母亲硬凸凸的皮球肚软和多了,嘴巴突兀的大张着,呼吸倒是逐渐趋于平稳。胡姗伸手试着想关闭上母亲的那眼枯井,手一松,枯井又豁开了口。

6

晌午的时候,二姐胡萼提着饭盒,踩着小碎步,径直进了病房。胡奕一进门,着实让胡姗吃了一惊。早上顾厚天发好几条微信询问母亲的状况,胡姗省略掉重点,只轻描淡写回了句:挺好,换到6楼内科36号床。顾厚天肯定猜出不妙,胡萼上医院来肯定是顾厚天做的工作,也只顾厚天晓得她在这医院6楼36号床。

“怎么回事哟,好端端的,咋一声不吭住医院了呢?”胡萼放下饭盒,身体离母亲床沿两尺远,不咸不淡的问。胡萼总是一副孤傲的面孔,那面孔让胡姗很不舒服。见到胡萼母亲眼里漾出一丝光亮,慢慢地散开,无力的转了转眼珠,没接话。胡姗也没接话。

昨晚医生就嘱咐老太太不能进食,连水都不能喝,只能用棉签蘸水润润嘴唇。胡姗连着两天两夜没合眼,只感到头重脚轻欠觉睡,肚子一点不晓得饿。胡奕既然送饭来了,总不能拂她一番心意。胡姗让胡奕用棉签蘸凉开水给老太太润润唇。

胡姗打开饭盒,一格卷心菜,一格炒丝瓜,最底下一格是米饭,草草扒了几口饭菜就放下了碗。胡奕说吃好她就回去了,下午再送饭。

暮色完全笼罩住城市。五彩缤纷的霓虹灯把夜色包裹的格外美丽。伫立在医院的玻璃窗前,胡姗打量着这个熟悉又陌生人的城市。不远处的街道上,行人如织,车辆如梭,人们都如蚁一样在各个角落里生息,揭开生活真实的面纱,也许每个成年人都不轻松,都有不为人知的苦楚吧。胡姗的眼里飘上了一丝忧愁。她怀念小时候,怀念一家人围着盆炉火,火盆里的炭火欢快地吐着红红的舌头,柴火忽闪着亮光照在家人的脸上,红扑扑的。窗外的白雪没完没了的下,小屋里温暖如春,母亲往火盆里偎几只红薯和柑桔,胡姗隔几分钟忍不住拿火钳给红薯柑桔翻边烤。雪依旧没完没了的下,火盆里的红薯柑桔争先恐后地冒出香气,那味道睡梦中都能闻到。曾几何时,那种沁人心脾的温暖跟随成长的脚步,怎么就渐行渐远了呢?

天黑断了光。胡萼送来了一格饭,一格炒丝瓜,一格卷心菜。杵在离母亲两尺远的病床边玩手机。没待半小时,提着饭盒没跟任何人打招呼径直往门方向走,门口一亮,紧接着一暗,胡萼闪身出门,走了。

“是你家嫂子吧?你家嫂子是当官的吧?”同病房的家属好奇的问。胡姗笑了笑,翘起大拇指答:“好眼力劲,是官,管她自己的大官。”

7

医院大厅每天人山人海,电梯里更是人贴人,挤得像铁皮罐里的沙丁鱼罐头。胡姗排着长队在1楼续交住院费上来时,病房里已吵成一锅粥。大姐胡奕和二姐胡萼的争吵正一浪高过一浪。

母亲双手无力地拍打着床沿:“我不诊,我要回去,让我回去。”微弱的声音没有一点力度。

“姆妈这次无论如何得手术,我们三个都得想办法拿钱来。”

“我真的没钱,没钱就有这么难啊,叫我去抢银行么?我天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晚上出门买点降价的蔫菜,我容易吗我?怪就怪果果他爸好管闲事,管闲事管出个大纰漏。就是果果升初中那年,他爸下夜班看见一老头鲜血淋漓地倒在马路边,他学雷锋,把老头子送到医院,又垫付了住院费。老头一直昏迷不醒,家属却揪着果果爸不放,说不是他撞的,会有那好心?!送老头子到医院,还垫付医药费!那晚,果果爸那辆破自行车骑都没骑,怎么可能是他撞的。可老头的家属不管,天天上门吵,到我打工的地方吵,害的我俩都被辞退工作。那老头在医院待半年死了,我家那破房子卖了赔他们都不够,还倒赔那家十几万,那笔债务到现在还没还清呐。果果爸是个多爱面子的人,他一直不让我跟家人说,怕连累你们跟着操心。姆妈摔的那天我几次想冲上楼,我又怕,我吓破了胆!我没有胆了啊……”胡萼双肩剧烈的抖动着,大颗大颗的泪水挂在腮帮上,珍珠一样晶莹剔透。从小到大没见过胡萼哭过,胡萼的脸上一直挂着一种让人不能接近的孤傲。撕掉孤傲的面具,泪水涟涟的胡萼让胡姗的心碎了一地。她和胡奕同时跑过去,仨姊妹紧紧地搂在一起。

凌晨四点。胡姗收到胡奕一条长长的微信。

“姗,原谅我这个不称职的大姐。本来作为家里的长女,该多份责任多份担当。我没做到,我鞭长莫及,身不由己啊。上次说的那句话,你一定莫往心里放。那晚那些地痞围着我,逼我签不公平的拆迁协议,我心里烦得很,正好你电话打进来,我口无遮拦说的那句“一接你电话,准没好事。”肯定深深刺伤了你。我怎能这么混蛋呀!在姆妈病危的时候,让你一个人又惊又怕又伤心。想想我就要狠狠摔自己几耳光!你一直体贴我这个大姐,我心里明灯一样。你大姐夫在岗时是个中层干部,下岗后不能接受巨大的心里落差,再找工作,他高不成低不就,后来破罐破摔干脆一天到晚坐在牌桌上。我与他骂也骂了,打也打了,不是为了儿子,早就一拍两散。是你一次次开导我,补贴我,帮我度过难关。而你在离婚时最无助的时候,我却不能帮你一把。为了生活,你兼两份职,一个人把孩子拉扯大,还要照顾多病的姆妈,所受的磨难和艰辛你从不多说一句,姐心里明白,姐对不起你!姐只希望你尽快找到合适的另一半,过上幸福的生活。姗,原谅你这个无能的大姐吧。”

昨晚胡奕不顾舟车劳累,硬把胡姗赶回家,让胡姗回家好好休息,她留在医院陪母亲。

“姐,你永远都是我姐,我们一家人在一起,永远不分开。等妈腿好后,我们一起去北京。”胡姗发出信息。“咚咚”,手机微信又响了一声。胡姗拨开一看,顾厚天转账5万元。

胡姗走到窗前,推开窗户,一缕清风迎面扑来,上弦月似一张笑脸,静怡的挂在天边。胡姗含笑仰望着深邃的天空,黎明前的黑暗很快就会过去,崭新的太阳正奋力冲破云层,散下万丈光芒。

写于2019年8月3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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