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上。老马的孙子小马驹头歪在老马肩上缠着老马讲水杉垸的事。
小马驹说:“爷爷,为什么叫水杉(沙)垸?水杉垸有好多水么?”
“当然啰,垸场前流淌着金沙河,金沙河的那个水哟,清秀清秀的,偎在石缝里寸把长的荷叶鱼、麻朗鱼,爷爷小时候站在岸沿边都瞧得一清二楚咧。”
小马驹偏过头说:“哇!爷爷好厉害哩。”
“那算啥。”小马驹倾慕的小眼神勾起了老马的童真。老马挑了挑眉毛继续说:“爷爷九岁那年夏天,放学的路上不记得为么事与你财旺爷爷闹翻了脸,财旺爷爷仗着他块头比我大,对我推推搡搡。对那傻大个,我得智取不是?我乘其不备,猛的一掌九阴白虎爪,财旺扑通掉到河里的同时,只见银光一闪,一条大鱼跃出水面,大尾巴在鹅卵石上甩的叭叭响。我抱起鱼拔腿就跑。财旺拖着一身水穷追不舍,大叫着鱼是他吓上岸的,得归他。我边跑,边回头瞄,眼瞅着财旺快追上了。我说财旺,我叫我娘把这条鱼炖了,你上我家,我们有福同享,行呗?行。财旺脱掉湿衣服搭在颈窝上,伸过手摸摸鱼儿嘿嘿笑。娃娃嘛,都是狗皮狗脸,我俩又头挨头,乐呵呵的重归于好啦。”老马顿了顿,端过茶杯,呷了口茶润润嗓。
小马驹等不及了,打破沙锅问到底:“爷爷,那鱼吃了么?”
“咋没吃,那鱼真叫个鲜呵,爷爷的大肚肚就是那次撑圆的咧。”老马拍了拍微凸的肚子笑出了声。
“我也要吃金沙河的鱼。”小马驹巴扎着小嘴,作馋猫状。
老马抚着小马驹的头说:“回水杉垸,爷爷捉鱼你吃。”
小马驹伸出小拇指和爷爷拉勾勾:“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能变。爷爷,那水杉垸,除了水还有好多沙子么?”
“乘客朋友们请注意,请大家回到自己的位置休息,马上要熄灯了。”
老马搂过小马驹说:“不早了,乘务阿姨让我们休息咧,明天到了水杉垸爷爷再讲给你听。”
那晚,小马驹做了个甜甜的梦。梦见金沙河的沙子闪着金光,他光着腚在河里像鱼儿一样游来游去,一群小鱼围着他,有淘气的鱼儿还追着啄他的小鸡鸡哩。老马则辗转反侧,彻夜难眠。枕着火车咣当咣当有节奏的声响,老马的思绪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老马出生那年,老马的父亲亲手在院子里栽了棵水杉苗,希望儿子像水杉一样顶天立地。父亲走的早,临终前拉着老马的小手不放,不舍的眼神烙在老马心坎坎上,生生的痛。每当想父亲,每当受委屈的时候,母亲似蓬开翅膀的老母鸡护鸡崽般护着幼小的他。长大点后,遇到伤心难过的事老马不再告诉母亲,怕母亲跟着难过,总是一个人抱着水杉偷偷抹泪。那些年月水杉树就如老马的孪生兄弟,让他有根靠背柱般踏实。他还把一个的姑娘名字悄悄刻在水杉树上咧。想到这,老马脸上泛起两团红潮,仿佛回到了青春年少。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大学毕业那年,母亲没留一句话跟着父亲走了。老马便像断了线的风筝,无根的人如一具孤魂野鬼,游荡在一个又一个陌生的城市。唉,往事不堪回首啊。老马翻了翻身,把手臂枕在脑后,想舒缓下千头万绪。水杉垸,远行千里的游子回来了,你还是曾经的水杉垸吗?
一脚踏进故乡的土地。老马十个脚趾都在蠢蠢欲动。丝丝薄云在头顶上飘着,空气幽如菖蒲艾蒿,流泻着露水的清透。祖孙俩踩着嗒嗒响的脚步,犹如马儿悠然在草原般惬意。
“爷爷,还有多远?”
“快了,快了,拐过弯,金沙河尽收眼底咧。”
“爷爷,还不见金沙河呢?”老马用手背重重擦了擦眼睛,努力张望。那条曾经如少女般奔涌的金沙河可怜巴巴裸露着干瘪的河床,金沙河也老了,老得像个打盹的老妪,嘴角吊着一丝混浊的口水。
“爷爷骗人。”小马驹的目光清澈得让人心疼。
“爷爷带你去看水杉树,是太爷爷种的水杉树,水杉树上还有大大的鸟窝咧。”老马抱起小马驹深一脚浅一脚,踉踉跄跄往自家老屋方向走。
一路上,只有老马空洞的脚步声,四野死一般的沉寂。水杉垸原本就只几户人家,现如今都是锈迹斑驳的铁将军把门,蒿草疯长,漫过呲牙咧嘴的门楣,试图霸占空无一人的老屋。老马透过门缝往里瞅,阳光挤过屋顶的亮瓦,倾泻的光柱里隐约可见微尘浮动。村庄真静吖,连风都不晓得躲哪去了。老马噔噔绕到后院,惊得把小马驹往地上一笃。断壁残亘的后院一株南瓜藤舍生忘死地铺满一地,几朵金黄的南瓜花倔强开放。水杉树呢?老马扑下身,用手拨开密匝匝的南瓜叶,显出平整整的老树根。老马一屁股跌坐在地上,他听见自己的心像碎玻璃渣子一样碎满一地。“我的水杉,我的兄弟呐。”一刹那,泪水蒙住了老马的眼睛。一只老鸦不死心地来回盘旋,苦苦找寻早没踪影的老巢。
“爷爷,爷爷不哭,小马驹帮爷爷栽树苗。”小马驹泥头泥脸的不知从哪里扯回一株小树苗,跳跃着奔向爷爷,脆生生的童音清泉般滋润着老马龟裂的心田。
老马双手托起树苗,站起身有力道:“走,小马驹,我们栽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