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小挂,四十快挂零了,还是个单身汉。可他认为,自己是个有追求有向往的单身汉。
咆哮的西北风裹挟着尖针似的冻雨,疯魔般的四处乱窜。天刚断黑,街上便已冷冷清清。ZG汽车厂集体宿舍501室六张单人床上,窝着五个冻得骂骂咧咧的工友,往日吃完晚饭,几个工友便会凑在一起打打扑克,消磨下单调的时光,可这冻得要人命的鬼天气让他们都早早的爬上床,缩在被窝里如一只只寒号鸟般打着哆嗦。
张小挂从壁上取下他的黑绒线帽,严严实实扣住脑门至脖子上,只露出一双转动的眼珠,活像警匪片里入室抢劫的劫匪。
“咋的?今儿还出去?”
“风雨无阻,下刀子也要去!”张小挂回答得硬梆梆。
“一次不去,要你命么?要不,开车送你一程。”
“不了,不了,那得烧油,花那冤枉钱干嘛。”张小挂对着工友连连摆手,裹了裹厚重的黑棉服,拿起门角落里还在淌着雨水的花雨伞,好似一只笨笨的大鸵鸟立在门边,转过头冲着工友伸出两指头,做出一个夸张的V字,“兄弟们,祝我好运吧!”“好运,兄弟!”工友们从被子里探出头,伸手回应张小挂一个V字。张小挂咧开嘴,满足的一笑,“吱嘎”一声拉开门,疯魔一样的冷风好似在外等得跳脚,呼啦啦蜂拥着挤进室内,鬼子进村般连犄角旮旯都扫荡个遍,震的小屋一阵颤栗。张小挂快速带上门,一头扎进乌漆嘛黑的夜幕里。
张小挂这么着急出去干嘛?难道是有美女相约?也对!张小挂是中了芳名叫“彩票”的情毒,如果不按时去彩票店解毒,也许真的会抱毒身亡。
张小挂撑着伞,一步步往前挪,圆鼓鼓的身子仿佛被风吹方了,似一张黑纸片在风中飘来荡去。稍不留神,雨伞也跟他斗气,时不时翻个筋斗来个倒立,丝丝冻雨见缝插针地往张小挂身上亡命地钻,张小挂听见自己牙齿上下磕的咯咯响,隔着帽子感到稀拉拉的清鼻涕沾在嘴唇上,便用力吸了吸,硬生生把一指长的鼻涕又吸回鼻腔。好不容易八点之前赶到彩票店,张小挂抖了抖身上的雨水,跺了跺脚上的污渍,进门。一进彩票店,张小挂就似回到了老家,觉得好爽啊。
“快,快,先喝杯热茶,到空调边吹吹热风。”店老板一见张小挂,笑的找不到眼睛。张小挂扯下湿漉漉的大绒帽,接过茶,顾不得吹开浮在上面的茶叶,吞下一口茶水,喉咙里咕咚一声响,“嗨”出一声长气,“好幸福哇!”好幸福三个字是张小挂挂在嘴上的口头禅,哪怕是憋了很久,终于拉了一泡尿,他也会摇头晃脑的来句“好幸福哇”!
杯中缕缕升腾的水雾衬着张小挂不再年轻的脸,但那张不再年轻的脸上分明又有一种未涉世故的纯真。
张小挂还是个快乐的老单身汉,哪怕天天买彩票不中彩,他依旧每天开心的哼哼唧唧。工作十几年,每月的工资除了开支简单的衣食住行,那花花绿绿的钞票全部献给了伟大的彩票事业。他的床头床尾,还有衣兜裤袋,都装满了他画的彩票走势图,那些杂七杂八的纸张全是张小挂到处收集的废纸,有处方单、小字本、广告纸的背面,凡是能写能画的空白处,张小挂画的密密麻麻。有工友开他玩笑,让他买个溜金的精装本本,虔诚的在上面写画,再把本本供在菩萨面前,跪求菩萨保佑,中五百万才有份把戏。
也许是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吧,张小挂十几年如一日买彩票,终于中了一十七万多,工友们都替他高兴,一致劝他不要再买了,用这钱讨个老婆好生过日子。张小挂不以为然,请工友们海吃海喝一顿后,硬是把那一沓沓的票子换回一把把丢进纸篓的彩票纸,并说:“就算中了五百万,也要把五百万全部再买彩票,相信会再中五百万,虽说我现在是两无产品(无妻无儿女)买彩票的钱不是援助了那些需要帮助的人么?人活在世,很多事结果不重要,重要的是享受过程中的酸甜苦辣”。工友们相互瞅瞅,交换下眼神,戳戳他的死脑壳,忿忿道:“死脑壳子是不是灌了浆糊哦”。张小挂摊开双手,耸耸肩,两眼像星星一样闪烁着,看上去一脸无辜。
张小挂的人生字典里除了“好幸福”,还有另外三个字“不将就”,缘份这东西在他眼里那是万万将就不得的,没找到对眼的另一半,宁缺勿滥。
张小挂还是小张时,他心里有个天大的秘密。大一新学期那年,学校组织学哥学姐到车站迎接新学员。一位学姐在他面前嫣然一笑,大大方方伸出葱白一样的素手,他感到自己像被雷劈了般,心脏“咚咚咚”狂跳,都快跳出了嗓子眼,手心里冒出一滩汗,紧张的有点尿急,慌里慌张把一滩汗的手,在衣服上蹭了又蹭后,才伸出握住那只棉花团一样温软的素手,脱口而出:“好幸福哇!”
那天的高空,好蓝好蓝,蓝的如一汪碧水,张小挂感到自己轻飘飘飞了起来,就像一朵云彩嵌在蓝天之上。空气里弥漫着那学姐身上的清香,宛如天山上圣洁的雪莲花,盘踞在他的心间,怒放成一片片花海。可在她面前,他太过自卑,半个字不敢向她表白,那是封存在他心中,高不可攀的雪莲花。
张小挂的目光永远追随在学姐的背后。每天晚自习后,他总是偷偷的躲在女生宿舍楼下的一棵合欢花树边,仰望着学姐宿舍里淡淡的灯光,寻思着那个可爱的她,这时候是在窗前手捧书卷,还是侃侃而谈?是开心,还是烦恼?他就这么一厢情愿的不舍,那颗湿润柔软的心,与粉盈盈的合欢花一起随夜风摇曳,寂静欢喜。
时光就如家门口那条匆匆流淌的梅河水,一晃眼,小张晃到而立之年。
张小挂的父母看到别家的孩子都正常的结婚生子,而自己的儿子一表人材,还光棍一条,急得俩老团团转,便发动各路人马,软的硬的,逼迫儿子相亲。张小挂实在拗不过,便去相了N次。
相亲1,母亲轻轻地问:“有戏没?”
“眼晴小的看不见路。”
相亲2,母亲讪讪地问:“有戏没?”
“嘴巴大了像河马”。
相亲3,母亲切切地问:“有戏没?”
“一竹竿打的死一排人”。
相亲4,母亲巴巴地问“有戏没?”
“放在煤堆里找不出眼睛来”。
相亲5,……
不是嫌人家眼晴小了,嘴巴大了,就是嫌人家高了矮了,胖了瘦了,反正就是一个也入不了他的法眼。父亲气的发抖,那是一种恨铁不成钢的气愤。
为了逃避父母哀怨的目光,张小挂只身一人逃离了生他养他的城市,躲到离家很远的ZG汽车厂已快九年了。如今,身边再也听不见父母的唠叨,见不着父母的身影。他一边自责自己的不孝,一边又死磕在不将就的泥潭里不能自拔。
太阳升了又落,落了又升。光阴就像飞奔的车轮,不管你愿不愿意,照旧载着你一路狂奔。
一个晴好的冬日周末,张小挂心血来潮要去二十公里外看海,他邀工友一起同行,并要求走去走回,工友们纷纷打退堂鼓,张小挂便一个人出发了。前两天张小挂做了个奇怪的梦,梦见自己还是个孩子,父母带着他在海边愉快的玩耍,突然一个巨浪扑来,父母不见了,只有他孤零零躺在沙滩上,腥咸的海藻抚盖着他小小的身体,他想喊妈妈,可是张大嘴巴,喉咙鬼卡住了般发不出声,恐惧让他瑟瑟发抖,在瑟瑟发抖中惊醒。一路上那个让人窒息的梦境,一直在张小挂脑海里闪烁,张小挂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海岸线出现在张小挂的眼前,印象中和梦境里的大海,一望无际,湛蓝湛蓝。可眼前的海因枯水期,水位已经退至的像家门口的那条梅河,倒是无边无际的海滩烂泥,到处充斥着的腥土味,静悄悄的海滩,满目萧条。
张小挂呆坐在一块礁石上,一只海鸥叼着一条小鱼,吐到一只蹒跚学步的小海鸥嘴里,小海鸥“哦哦”欢叫着,绕着鱼儿兴奋的扇动着嫩羽,犹如满天飘舞的彩票。这一刻,张小挂眼里布满了泪水,他想起了为了操碎了心的双亲,想起了他不能言说的暗恋,好似神仙点化,突然间就省悟了,四十不惑,四十应该不惑啊。
张小挂站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回家,回家!重新开始,日头对着他暖暖的笑。
写于2019年元月1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