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十里桃林，十里芳菲。守麦带着儿子上坟。她长跪不起，往事如烟，一幕幕再现，竟如此清晰，明了。

那年，田间神不知鬼不觉，拖在迎亲锣鼓队的后头。瘦长的脖子抻得高高的，似一根紧绷的琴弦，倘若手指往上一划，定会“嘣”的一声，窜出一串音符。那双红肿的眼睛死盯着新娘子后背，十七岁的新娘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己青梅竹马的恋人守麦。

此时，守麦被两个伴娘搀着，机械地往前走。她似乎感应到后背炽热的目光，但不敢回头，她害怕一回头就会变卦，就会不顾一切的扑进田间的怀抱。

守麦苦苦咬着下唇，让涩涩的心泪在心里暗流，她狠命攥了攥裤绳带的死结，确定无误后，暗自叹了一口气。

守麦和田间本是一对品学兼优的同窗学友。可天有不测之风云，守麦的父亲是个泥瓦匠，在一次砌高墙时不小心掉下来，摔成半身不遂。家里为父亲治病，已是债台高筑。每每看见父亲缩成一团，愈发瘦小干瘪的身躯以及死灰般的眼神，守麦的心扭成一团，阵阵发紧。自己小时候总是骑在父亲肩上，那个高大威武的父亲已经面目全非了，她想救父亲，想让父亲重新站起来。

正当守麦的家人一筹莫展时，守麦的婶婶出谋献策地说：“古有花木兰替父充军，一个女孩子家读这多书么用？不如趁早嫁人，要份彩礼钱，好替父亲治病。”母亲迫于无奈收下七里桥老李家2000元彩礼后，守麦便辍学了。

眼看着婚期越来越近了，守麦忍不住找到田间，两人抱头痛哭。守麦想退婚，单方悔婚是要退还彩礼钱的，而彩礼早已为父医治一空，田间家穷得叮当响，他自幼父母双亡，只有一个哥哥相依为命，打死也没能力拿出2000元赎回自己呀。

两人相偎相拥，唯有泪千行。守麦郑重其事的对田间说：“明天，我嫁过去，但我一定会守住清白！三天回门，到时找机会逃掉！” 守麦天真地说，“俺逃走后跟你一起过日子。俺是从老李家失踪的，那就不会找俺家退彩礼了。”

“你一个弱女子，怎么敌得过个大男人呢？都怪我没用，拿不出钱来医伯父啊！”田间既痛苦又自责。

“我把裤腰带系成个死死的结，不让他占有我！”守麦眼里闪出一道亮光，幸庆自己的急中生智。田间受到守麦情绪的影响，他用力搂着守麦的肩膀，想把所有的能量传递给亲爱的守麦，俩人在村头一棵大苦楝树下，把初夜毫无保留的交付给对方。那一夜，一轮皓月如一床温暖的棉被披在他俩颤栗的身上，田间紧紧的搂着守麦，感到守麦就是自己心中永远的白月光。

一阵“霹霹叭叭”的鞭炮声，守麦被簇拥进了老李家贴着大红喜字的家门。喧天的锣鼓声随风飘荡着，那一阵喧天锣鼓震得田间恍恍惚惚，仿佛身体被掏空，血液全流尽，只剩一张失去知觉的皮囊。

惨白的月亮地，田间踉踉跄跄漫无目的往前走，一个大石绊住了脚，“叭”的一声，田间重重的摔在地上，膝盖上血流如注，居然毫无察觉。

新房里，守麦似一头惊恐的小鹿。她蜷缩在床角落，敌视地环顾着房里的动静。新郎一张关公脸，醉醺醺地进了房。守麦听得见自己“咚咚”擂鼓似的心跳，新郎凑到守麦身边，拉了半晌裤绳带，拉又拉不开，加上酒劲上来，倒在一边睡着了，紧接着鼾声如雷。

守麦心里一阵窃喜，但依然不可松懈，虽然感到精疲力尽，两眼皮沉沉地往下掉，还是不敢轻易睡去。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三点，一泡该死的尿憋得实在受不了，她翻身下床，急的夹着双腿上下抖动。

这时，新郎醒酒了。他睁开眼，看见守麦那副狼狈相，急忙帮守麦解裤带，可那结打的太死，新郎抠翻了指甲也抠不开，急的满头大汗。他想用剪刀“咔嚓”一刀剪断了事，但当地风俗，新婚之夜是忌讳用剪刀的。他犟着头，用牙齿一点点咬，那个死结终于松动了，而守麦的那道防线也被新郎彻底摧毁。

守麦未能守住防线自责不已，她觉得自己已经丢失了清白，再也无颜面对她的田哥哥。

 一对长尾巴雀“叽叽喳喳”在桃林间边唱边舞。田间站在他和守麦约定私奔的苦棟树下来回张望，不知守麦逃没逃出来，他惟有双手合十，祈祷着心爱的姑娘安然无恙地归来。日头从东偏到西，又从西转向东，终不见心上人的踪影，田间感到浑身无力，头晕目眩。

 时光匆匆，守麦为老李家生了一儿一女，组成一个好字，丈夫对她也是百般宠爱。既管已为人妻为人母，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偶尔想起田间，只能发出一声浅浅地叹息。每年她都亲手为田间纳双千层底的布鞋，托田间的嫂子转交给田间。那密密麻麻的千针万线，凝聚着守麦一点一滴的爱。可田间的嫂子始终未带给守麦关于田间的只言片语，让守麦不免对田间失望、失望，再失望！

 人生就如南柯一梦。

当孩子们都大了，守麦四十刚出头的丈夫突遭车祸离世。这个教了一辈子书的人的离去，守麦这才感到心里空落落，一种无法言状的惆怅鬼影一样萦绕在心里。守麦丈夫离世的消息传到田间的耳里，让田间五味杂陈，心乱如麻。

田间至今仍孑身一人，他无时无刻都在挂念着心爱的守麦。遥想那年守麦婚后生了一儿，次年又生一女，并且得知守麦丈夫对守麦一往情深，他已经深深体会到失去爱人的椎心之痛，便不愿打扰他们宁静的生活，远远地祝福着心爱的人过得幸福，他就感到充实和满足。然而，人毕竟是感情动物，桃花盛开，一夜春雨后落英纷纷，又不免让他怅然若失。是啊，人成各，今非昨，满目春光无奈何！但田间马上又理智的压抑着自己的情感，一头扎进果园里疯狂劳着，累的全身上下骨头散架，便什么也不用想，头一挨枕头便呼呼大睡。如今，守麦的丈夫已去，他要照顾好守麦，并且自己现在也有能力照顾好守麦。

田间忙托人捎信给守麦，没想到却遭到守麦一口回绝。

田间万念俱灰。那天他特意打扮一新，找到守麦家门口，正与守麦撞个满怀。田间挤出一丝微笑，叫了声“麦儿，受苦了！”守麦满眼生疏，竟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淡淡地说：“我好的很，不用你操心，你也该为自己打算一下，好生过日子吧。”说良心话，守麦自嫁后没能守身如玉，只觉无颜面对田间，有意回避他，她想忘掉过去，也想田间彻底忘了自己，娶个女子过日子。哪知田间就是一根筋，大有除却巫山不是云的犟劲。这一守便是26年！当他看到希望的时候，是多么的渴望着与守麦再执手，再相随相伴，然而当他亲眼看到守麦的冷漠和绝情后，一句话也没说，拖着沉重的步子往回走。临别之前，他从怀里摸出一包信札，亲手递给守麦，守麦迟迟疑疑接过后，慎重地塞进衣柜抽屉最底层，她不想打开看，就好像打开看了就如贼般偷窥了别人的秘密。

  当她再次听到田间的消息时，却是田间已患重病的恶耗。守麦疯了般赶到田间家里，只见田间孤零零的躺在床上，气若游丝。当守麦忘情地扑倒在田间身上，喊声“哥哥”时，田间蜡黄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一滴清泪滚落下来。

守麦不知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她颤颤兢兢翻出那封信札，小心翼翼地打开，一份转承给守麦的百亩果林继承书，一本留有密码的存折，还有一沓厚厚的情诗。守麦飞速翻开每一页信函，每首诗里都饱含着刻骨的深情，那被泪水浸染的斑斑痕迹，字里行间记载的全是日思夜想的守麦！十里桃林，是守麦少女时期一个粉红的梦，田间一直恪守心间，为了心上人甘愿独守桃林，清苦一辈子。守麦呆怔在地上，想哭，想大声的哭，想放肆的哭，想排山倒海的哭，想把二十六年所有的心酸和牵挂哭它个山崩地裂，哭它个石破天惊！

守麦把田间安葬在他苦心栽培的十里桃林里。

戊戌清明，桃花朵朵开，绽放在烟雨迷濛里，盛开在守麦的心房间。守麦带着儿子，跪在田间高高的坟头前，喃喃地说：“田间，我和你亲生儿子看你来了。”一阵风“喔……喔”在头顶上盘旋掠过，仿佛是田间的笑声在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