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没有动笔写过我的父亲,也没有一张与父亲的合影相片,更没有当着父亲的面叫一声爸爸。因为父亲在我出生的第十九天,永远的离开了。父亲的音容笑貌,襁褓中的我没能留下一星半点的印象。在我记事的时候,父亲的形象却鲜活的镌刻在我的脑海、根植在我的心田。那些关于父亲的点点滴滴,是母亲含笑的讲述,还有那被母亲翻旧翻破的老照片,它定格了父亲与母亲的美好时光,也成为母亲穷极一生的追忆。
父亲走的时候年仅三十二岁,是一个人在单位值夜班时突发心肌梗塞。谁也不曾料到风华正茂、气宇轩昂的父亲会突然撒手人寰。对于外人而言,父亲的英年早逝,留下三个嗷嗷待哺的幼女,令整条街的人惋惜不已,都说一杠子打不倒的硬汉,怎么突然就走了,真是好人不修寿啊。而对于我们家,一根顶梁柱的倒塌,恐怕就是场灭顶之灾。我不明白母亲是如何捱过那段暗无天光的日子,从我记事起,每每听母亲侃起父亲,母亲的脸上泛着光芒,那光芒让我迷恋,直至长大后我才明白那光芒背后是沉甸甸的爱。
父亲老家在鄂州,排行老幺,头上有两个姐姐,从部队转业后分配在广济县公安局工作。在武穴认识母亲后,因母亲是独生女,父亲便放弃回鄂州的机会,和母亲一起共同照顾身体抱恙的外公外婆。
父亲一米八几的修长身材,常年穿军装,更显得英姿飒爽。他见人一口笑,笑起来细长的眼睛像两条弯弯的月牙,嘴巴拉到了耳朵根,牙齿洁白又整齐。母亲跟我和姐姐说这些的时候,不忘夸我们会投胎,个个遗传了父亲的大白牙又挑中了母亲的樱桃小口。我还没出生时,母亲便给父亲取了个绰号“大嘴霸”。父亲不气不恼,声叫声应。父亲有写日记的习惯,并写得一手好字。日记里除了记录生活的琐碎,大部分是工作心得及工作安排,工作中的父亲是“拚命三郎”。一次父亲解押几名嫌疑犯时,遭到疯狂反抗,父亲不畏不惧,勇敢与罪犯周旋,虽然身负重伤还是把他们逮捕归案。父亲为此摘除了半只肾脏,同时也荣立二等功。
父亲不抽烟不喝酒,每月的工资只在他手上过趟路,荷包里还冇装热,回家便屁颠屁颠悉数上缴。母亲抽出几张票子偷偷塞进父亲裤袋里,父亲晓得后又摸出来塞给母亲。买米买油等生活用品他总是先赊回家,然后再跟母亲报账。父亲单位有时加班的夜宵或是节日加餐的粉蒸肉,他舍不得独享,打进白瓷盘带回家,与妻儿和外父外母围坐共享。母亲不吃肥肉,父亲便把肥肉上的瘦肉咬下来,拨到母亲碗里,说瘦肉吃了塞牙缝。那口城墙样齐密坚固的大白牙,还塞牙缝?那谎扯的一点都不圆。父亲真是像极了现在一部动画片里的“灰太郎”。我想,若是爷爷奶奶看见儿子这副熊样,会不会跺着脚骂他“茅丝材”呢?
父亲与母亲从恋爱到结婚,短短的五年时间,潜移默化影响了母亲。外婆说母亲未嫁时,性格相当火爆,是山一样的父亲让母亲变成水一般的柔软与坚韧。母亲守寡那年才二十八岁,还在月子里的母亲急火攻心,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几天不吃不喝、不眠不语,自然干了奶水。隔壁的大脚细妹娘怕十几天的我养不活,便想把我抱养到一户没有儿女的人家。母亲知道后趔趄着爬起来,把我紧紧箍在怀里,说程家的血脉,她一定会抚养成人,就是死也要死在一起,说完母亲端起床头边一碗面条,一口一口往肚里吞。大脚细妹娘轻拍着母亲削薄的后背,别过头,泪水无声的泻满一脸。
清明节。外公外婆和母亲带着我们小姐妹,无论刮风下雨都要去看父亲,年复一年从未间断。在我还没学会走路的时候,母亲挑着一对箩筐,一头挑着我,一头挑着精心准备的祭品、香纸火钱。外公牵着大姐,外婆拽着二姐,和母亲徒步好几里地,中间还要跨过一条踏上去就晃晃悠悠的木板桥,桥中间好几块木板腐朽脱落,透过木板的缝隙望下去,湍急的流水无情地淌着。它哪能体会外婆和母亲过桥时,心儿缩成一团,洇湿的衣裳紧贴在后背,经山风一吹,悄悄地干了。
父亲的坟前栽了一棵桃树苗,当桃树开满一树粉艳艳的桃花时,我也渐渐长大了。
那年我五岁,二姐七岁,大姐九岁,我们仨站在一排就像是楼梯档儿。母亲说父亲一个人在那荒岭上寂寞,外公给父亲作伴去了。我们仨姊妹清明去看父亲和外公,大姐二姐一边一个搀着颤巍巍颠着小脚的外婆,我也逞强不要抱,小大人一样拉着母亲的手,一起麻着胆手拉手渡过那条让我做梦都害怕的独木桥。来到父亲的墓碑前,外婆和母亲把亲手扎的白花和祭品放在坟前,母亲让我们捂住耳朵,她点着一挂小炮,小炮噼里啪啦炸得嘣响,惊得草丛里一只灰兔仓惶而逃。我傻傻地站在“土馒头”前,寻思外婆在院里把豆粒埋进土里,天天浇水,豆粒生根发芽,不多时日便长出新豆。幼小的我灵机一动,拿起背在身上的绿色军用水壶,尽管有点口干舌燥,可我一滴也舍不得喝,偷偷把水全部倒在“土馒头”上,心想这地儿是不是可以长出一个新爸爸来?
后来,木板桥换成了水泥拱桥。往后,一起去看外公外婆和父亲的有母亲,还有我们仨姊妹的爱人,再往后还有我们的孩子。我的人生路上父亲的缺席,难免留下太多遗憾。但我恐惧时,父亲是一块踏脚的土地;黑暗时,父亲是一盏照明的灯;枯竭时,父亲是一湾生命之水;努力时,父亲是精神上的支柱;成功时,父亲又是鼓励与警钟。其实,父亲一直都在,从未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