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不是一件简单的事。豆丁自己也很困惑。这些年跌跌撞撞的活过来,不知道是该感谢祖宗庇佑,还是冥冥中有贵人扶持。她想破了脑袋,也没理出个所以然来。
但她觉得,这两样,都不沾边,她家在穷山僻壤的农村,往上数几辈也没出过可以撑得门面的人物,世代土坷垃里刨食,也零散着出过手艺人,爷爷的爷爷是个有着几十亩地,十几间房的小地主,也算阔绰过。后来没落了,到了爷爷的父亲这一辈人,大家的架子还在,底子却瘦削单薄了。好歹学会了木匠活。凭着扎实肯干,脑子活络,勤学苦练,倒也养活了一大家子。并且闯出了名声,开门收徒,临近的村庄,来学艺的络绎不绝,一时也是风光无限。
豆丁的爷爷排行老大,底下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还没算上夭折的,病死的。在那个年月,孩子不算多。男丁里没一个肯踏踏实实继承父业的。二老爷,慢性子,骨架瘦窄,身条颀长,样貌清秀,斯斯文文的,是个做教书先生的料子,就是学问不大,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家里地里的活都干不了。三老爷魁梧结实,粗壮有力,按说该是一把好手,偏偏痴迷上武功,不顾长辈呵斥,偷偷离家拜了个练把式的师傅,还真是热闹闹的学了一阵子,七节钢鞭舞得有模有样,后来实在吃不了那个苦,就又偷跑回来了,那鞭子豆丁小时候还见过,很是勾起了对侠客的崇敬,不过鞭子莫名其妙就丢了,倒是在豆丁家还有把尺余长的铜鞘的短剑。豆丁还疯丫头一样的拿绳子绑在腰间扮过剑客。直到豆丁爸去世的时候才找不见了。
爷爷是家里的大哥,多少给惯的懒散,不太出力气。抽抽烟,喝喝小酒,东家逛逛,西家串串,甩不起大锛,推不动刨子,连墨斗线也瞄不准,打的线歪斜着,更甭提,拿小锯子,解些精细的木料了,连两个人拉的大锯也配合不好。锯条能折几根。看着没什么指望,家里早早给他说了亲事,奶奶娶进门,倒也收收心,学了个七七八八,勉强能做些糙活,赚些家用。分家单过以后,就有了豆丁的父亲,按说过的也不是捉襟见肘。只是人丁不旺,再没添过子女,直到豆丁父亲刚成家没多久,添完小子,豆丁奶奶就奶子上长起了恶疮,先是一边起黑紫的毒疙瘩,疼得厉害,胳膊抬不起来,豆丁奶奶还以为出毒火,找土郎中抓汤药,熬着喝也不管用。日子不长,另一边也开始长出来,豆丁奶奶才紧张了。道听途说的土方,偏方都用了,还是不见起色。
豆丁上面其实还有个哥哥,就是没命活下来。那会儿豆丁奶奶病开始严重,又赶上计划生育邦邦硬的时候,豆丁妈都怀到九个月了,还是没躲过去,豆丁奶奶,歪着小脚,拖着病怏怏的身子,把管计划生育的村干部,带到豆丁妈躲的亲戚家,硬拖去做了引产,打完针,折腾了几天,生下来一个大胖小子,恨得豆丁妈,捶胸抹泪,大骂豆丁奶奶不得好死。到现在一提起来,还咬牙切齿,眼含热泪。
其实豆丁妈,是个苦命的人,嫁过来没享过一天福。家里大小琐碎的杂务,地里轻重的农活,刨地除草,耕种收粮,牵牛拉车。顶着男劳力用。那些年豆丁爹真是甩手掌柜,比豆丁爷爷还没谱子,不是去当十天半个月小工,就是给人家婚丧嫁娶的帮衬。东家盖房,西家耕地,打橱柜,做门窗,忙的不着家,这家里的重担都压在豆丁妈身上,可怜的女人,性子刚强,拼命忙完地里,照看幼子,伺候豆丁奶奶,还要做着家里学徒的饭,摊煎饼,要几大摞,常常边摊边困得瞌睡,胳膊烙在滚烫的铁鏊子上,紧接着就起大水泡,真是留着眼泪摊完。包饺子,一次少说几百个。擀面条,要一大盆子面,累的腰跟断了似的,手腕也落下了毛病,硬鼓出一个包,用现在的医疗名词就是腱鞘炎或是腱鞘囊肿,发作了疼死人。那会儿,只有咬牙挺着。豆丁的小哥哥,引产以后。豆丁奶奶病恶化了,疙瘩开始破头,一个劲儿的往里烂,流脓水,臭气熏天。几年看病吃药,弄得家徒四壁,日子过的艰难困苦。偏偏这时候,怀上了豆丁。
豆丁妈总是喜欢跟豆丁唠叨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她苍老的脸揪着褶子,浑浊的泪光涨红了眼眶,嘴角干瘪的抽搐着。
“小妮儿啊,把你养大,忒不易喽,东跑西颠地躲着藏着,没寻思,现在享了你的福”豆丁妈,每次说完都是这句话结尾。豆丁真想拿手捋平她糟乱的头发,把过去的沉痛连根拔掉。好让老妈有个平和的晚年。不再凄惶的活在回忆里。而豆丁心里嚼着时隔日久的往事,也不免概叹一番。
当初知道豆丁妈怀了孩子,奶奶就拿主意去流了,爷爷只是随声附和,该吃该玩,压根就没当回事儿。豆丁爹是出了名的孝子,只不过是对奶奶言听计从的愚孝。别说是依着奶奶,只要老太太说几句讨嫌的话,他就会全怪罪在豆丁妈头上,恶言相向,拳打脚踢半点疼惜也没有。这会儿更是听了老太太的话,逼着豆丁妈打掉孩子。豆丁妈这次是千万个不肯,吵闹完了就躲到邻居家,甚至远房的亲戚家。每每都会被豆丁爹找到,免不得一顿毒打,最厉害的一次,见了红,都以为要滑胎,等了几天却啥事也没有。这么三番四次一折腾,乡亲心软看不下去,碰见了就把豆丁妈拉回自己家待几天。后来眼看月份大了,豆丁爹铁了心要她妈去镇里流产。连上个茅房也跟着。豆丁妈半夜趁他爹睡着了,摸黑逃出家门,就奔着娘家跑了。
那夜无风也无月,豆丁妈揣着大肚子,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野地里,她怕有人追来,不敢走像样的土路。哆嗦着趟进没小腿的河沟子,跌在里面,呛的差点背过气去,摸着石头爬过去,顾不上挤干湿衣服,只拿衣襟胡乱抹了一把脸,也不知那是水还是泪。狼狈的背影歪斜地钻进黑咕隆咚的夜色。胆小的她,翻过埋满坟包的西山。也不知道害怕了,只管心急火燎的赶路,等她呼哧带喘地藏进娘家大队盖在村头的牛棚里。身上抽筋扒骨一样的疼,头一栽倒身就睡晕过去。
豆丁姥爷管着养牛的活。天蒙蒙亮的时候就要打扫牛棚,一脚迈进门里一脚还在门外,猛然看见麦秸堆里蜷着个人,吓得“噔噔噔”退后三步勉强站稳,失声大叫:"谁啊那是!你想干么?"豆丁妈累坏了,正眯瞪呢。这一嗓子,给吓得坐了起来,肚子跟着一阵抽痛。“爹,是我。你别喊”说完眼泪就哗哗地流下来。
豆丁姥爷见是自己的闺女,捂着鼓囊囊的肚子哭得岔了气。赶忙紧走几步一把掺住她,借着黯淡的油灯,揉了揉昏沉的老眼,仔细地打量着闺女,只见她披头散发,浑身沾满了湿答答的泥巴汤子,好几处衣裳都划拉烂了。一只脚有鞋,大拇指钻破鞋面,指甲盖踢没了半截,肿得像个胡萝卜头。一只脚没鞋,净是红鲜鲜的血口子。跟个逃难的没啥两样。
姥爷心咯噔一声沉了下去。看着闺女这副模样,立马就猜到这是躲计划生育逃出来的。他也没多拉呱,细声地问抖成一团的闺女“三妮子,你吃么不?”豆丁妈跟小时候一样,拉着姥爷的胳膊,娇屈地说:“爹,俺又渴又饿哩,你给俺弄点吃的喝的吧。”姥爷捋了捋闺女的头发,颤巍巍地站起来,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妮儿,你等会儿,爹给你找吃哩,你自己藏好喽”姥爷转身向门外走去,掀起自己补丁摞补丁的衣襟擦了擦满脸的泪。拼接的木门,哐当关上了,带起了一阵寒风。豆丁妈抱着膀子,不声不响地,瑟缩进黑暗的阴影。
过了没多久,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门吱扭一下开了,豆丁妈看见姥爷佝偻着腰,反插上门。等到近前,姥爷从衣兜子里,拿出一个挂盐水的玻璃瓶,塞给豆丁妈,里面灌满了烫水,拿粗布裹着。还有几块玉米饼子,一小疙瘩咸菜。豆丁妈,拔开瓶塞,猛灌了一口,烫的嗓子火辣辣的,疼得直掉眼泪,攥着俩饼子就往嘴里塞。姥爷在一旁喘着粗气,揉着自己崴伤了的脚脖子,别过脸去,他真是不忍再看自己最疼爱的小闺女,如今的这个模样。
姥爷有两个儿子三个女儿,豆丁妈是老幺。未出嫁的时候也是疼着爱着。谁也没想到后来的这些个弯弯绕绕的不如意。娘家和婆家顶多十来里路。豆丁妈的境况娘家人都跟明镜似的。有几回娘家哥哥和侄儿们也是磨拳霍霍的要去给豆丁妈出气。结果给豆丁妈推拦着死活不让去。老话说的: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豆丁妈宁愿自己憋屈着也不肯兄侄们闹得不愉快。多少年都这样悲苦的过日子,为了孩子懦弱的维护着这个家。
往后的日子,豆丁妈就藏在牛棚里,根本没回娘家,除了姥爷一日三餐送些吃喝。别人谁也不知道豆丁妈在哪里。豆丁爹几次三番来要人,姥爷都说没见。他卑微地维护着女儿。知道临产的前夜,才叫来了豆丁爹把闺女接回家,他不能让闺女把孩子生在牛棚里。为了女儿舍了老脸,软磨硬泡才说动了婆家人。娘家哥推着独轮车把豆丁妈送回婆家,一看就傻了眼,家里桌椅板凳,水缸粮瓮,厨子柜子木头床,都被管计划生育的干部们搬走了。四邻本家看着可怜,掏钱买下了两条板凳,一个大缸,几个瓦盆,连同豆丁妈陪嫁的木头柜子。陆续的送了回来。眼下只好拿门板搭在长板凳上临时急用,底下铺上麦秸草当褥子,垫上旧棉被,权当产床。
豆丁妈这次生产还算顺利,第二天夜里两点多就娩出了豆丁。接生婆是本家的表姑奶奶,眉开眼笑地抱着八斤多的大胖丫头,给爷爷奶奶看。结果爷奶跟豆丁爹缩了缩鄙夷的眼珠子,满是嫌弃的冷哼:生个赔钱货,有啥好看的。表姑奶奶翻楞几眼他们,顺手把孩子放在豆丁妈怀里找奶喝。还轻声说:“他嫂子,一儿一女凑成好字,你有福气,赶紧奶孩子,这初生第一口奶赛黄金。”说完连口热水也没喝就走了。
豆丁在她妈怀里,使劲地嘬着奶头,胖乎乎的小手抓着她妈的大拇哥,大眼睛半眯着,贪婪地吞咽着来到人世的头一顿饭。
在襁褓中的豆丁很少哭,吃饱了就会吸允着手指头,瞪着滴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陌生的世界。然后呼呼大睡,是一个没有烦忧的婴儿。
大概在五六个月的时候,猛地就得了一场看似再普通不过的感冒,流涕、喷嚏、轻度发热,微微有些干咳,豆丁妈也没太注意。农村养孩子比较皮实,想着熬熬就过去了,谁知咳嗽逐渐加重,白天还好些,晚上咳得狠,双手握实拳头、两眼圆睁、面红耳赤、涕泪交流,头向前倾、张口伸舌、唇色发绀,憋得小脸青紫,还呕吐不止。常是深更半夜发病,哭闹声搅得四邻不安。这时豆丁妈只有把她抱起来,小脑袋依靠在肩膀上,才能顺利的喘气,只要一放下就会躁哭,整宿整宿的都是如此,也不知豆丁妈怎么熬过来的。直到后来豆丁不眠不休照顾自己生病的孩子时,才深切体会到:"不养儿不知父母恩"的含义。
本家的爷爷是老中医,据他诊断说是百日咳,怕是要发展成肺炎那个程度了。接下来几乎每日都要打三针,那时不像现在,净往屁股上招呼。每每打针都要费一番力气,先夹住俩腿,不让踢蹬,然后攥住俩手,不让挥舞,小身子搬倒在妈妈大腿上,屁股撅着,等着大夫拿凉湿的酒精棉消毒,一针下去,尖锐的疼。接着就是嗷嗷的哭。豆丁懂事后,邻里们还打趣她屁股都扎的跟蜂窝一样,没地儿下针了,蛮可怜的。
豆丁妈常说,豆丁因为那场病,差点没了命,脾气也变得邪性,就黏她一个人,挑水时,一个桶装水,豆丁站在另一个桶里。吃饭,睡觉,上茅房,干农活,都要抱着,长时累月下来,以至于,豆丁妈的方格子上衣肩膀那块儿都被豆丁的眼泪鼻涕口水沤烂了。补丁破了又缝一层,真没穿过一件好衣服。幸好,治疗很有效,症状渐渐地缓解,在豆丁学走路的时候,才不怎么复发了。即使有病,豆丁和她妈也吃不上像样的饭,煎饼加咸菜,玉米碴子糊糊,窝头,地瓜干熬粥。家里蒸了白面馍馍,包了饺子,大包子,都紧着豆丁奶奶,豆丁哥哥吃,然后就是爷爷和她爹,没有母女的份。就在豆丁扶着方桌能走几步路的时候,豆丁奶奶的奶子,烂成了两个黑洞洞的大坑,腥臭的脓水淋漓不尽。人已经是灯尽油枯,气若游丝了,摊在床上屎尿失禁,擦净换洗,埋汰的活全是豆丁妈的。煎熬了挺长一段时间,还是撒手而去。豆丁小的还不知道悲痛欲绝,连眼泪都不曾掉吧。长大后才听人说起,她奶奶得的是乳腺癌,凭着现在的医学技术,发现晚了还不一定能活,更甭提那个医疗落后的山沟子,只能等死。
这些零零碎碎的事情,都是来自于豆丁妈的念叨,从她窝在肚子里,到裹小包袱,到咿呀学语,再到孩提,而后到少女时代,以至现如今。豆丁妈偶然就会旧话重提。就算豆丁再没心没肺,也架不住如此的浸淫,很大程度的扭曲了家庭,亲情,和爱在豆丁心里和善的面目。让她觉得没有呵护,没有存在感,进而缺乏爱的能力。
像憋了很久的便秘,一肚子的不合时宜,泄不出来,又坠在那里,鼓胀的生疼。那些曾经温暖过她,关爱过她的人一辈子也不敢忘记,即便是萤火微光也足以令她相信活着不是那么糟糕。习惯自我屏蔽掉恶劣的经历以及不值得去恨的人。佯装无所谓,然而看着他们一个个离去,却也无法松懈下来。就像心里深埋进一颗恶毒的种子,罪邪的根辐射了角角落落,不再选择信任,敏感到神经过敏。所以豆丁一直在积攒能力,羽翼稍丰就决然的疏离了生养她的地方,一门心思的要甩掉那些彻骨的纠缠。那些伪善的东西像压在心里的大山,不是日蚀月剥了,而是填石加土的垒巨。堆砌的严实合缝,甚至于自己也不敢直视。
只有背着行囊义无反顾的,到远方去,到更远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