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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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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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抽身离去的光阴

 


四、抽身离去的光阴

 

 
    这个春天,始终是宁静而又温暖的窗外的绿植在缓慢生长,阳光通常明媚,古老的城墙沐浴在光与影的交变中。碎花一层层围裹着日渐残破的青砖,先是娇艳的桃花,后是一树树波涛起伏的樱花,再后是细小洁白的橘子花。春意渐深,不觉已至暮春。

喜欢这个古缎般的城市,就像喜欢那些经纬交叉的河流似心底的软玉,带着时间的莫测性,流向远方。

 

 

(一)

 

 

先生让我陪他去上坟,我欣然应允。先生是我的友人,也是恩师只不过他喜欢用画布说话,我喜欢用键盘所表达的都是些低的生命,细小的事物,流失的光阴残缺的美。

先生有好几年没去上坟了,他的父母业已离世多年于他们我听说过一些,另一个时代的故事,带着铅灰色的底久违的美这个世曾经栽种下的花朵,风干了,也就憔悴了。先生的儿女们均在外地,只有婆和他生活在这个婆刚强,先生柔弱,生活的波纹倒也平静安详。四年前婆出车祸,落下残疾,先生榻前侍奉,生活的琐碎也就多了起来。即便现在,铺床叠被,炒菜洗碗这些小事,先生每也会按部就班做完

先生和婆都老了,像两棵古树,泛着青铜幽暗的色泽和质感昔日精美的纹理,早已淹没在斑驳的光阴中。回忆从不鲜明,哪怕那些打了蜡的记忆,都是灰蒙蒙的,生和死那么近,也那么远。

清明那天,先生没去画室,给自己放了假。木窗外飘着细雨,不远处传来雨咕咕,咕咕的叫声,声音透过雨混杂着雨滴声那么空旷。先生说像他的童年,老旧的天井,天井上空低垂的灰云以及乌沉沉的黑瓦那时的家有父亲有母亲,一大家子人,共一扇窗户,一枚月亮。那条街叫月亮街,家人的月亮,圆了又缺了。

先生在微信里给天堂的父亲写了封信,似玻璃上的雨丝缓缓流下。

我把信顺了一遍,到楼下写字间打了出来。打印的小姑娘,接在手里,“哦!”了一声,繁体呀!也许她第一次遇到,也许时光太浅,还没来及触摸一个老式文人的情怀人生有时只是个过去式,回忆的站台,迎接的有自己的列车。而回忆的美,带着时间的凝滞性与缓慢性,如古城墙上那些日渐繁茂的藤蔓,在自己内心疯长。

 

 

 

 

 

先生父母的墓在铜陵山,从市内到那并没直达车。我说打的吧,先生执意不肯,说公交散淡,缓慢平静希望自己的父母不被打扰。我给墓园打了电话,工作人员相当客气,问我住在哪然后告诉我搭几路,再在哪转,以及车次及价钱。还说到墓园后,若走不动,给他们打电话,电瓶车会出来接。

一个薄薄的早晨,我背着双肩包走出家门,包里装着简单的吃食和一块浸了水的抹布。空气晴朗,像新剖开的水晶清凉四溢。小巷里有人买,新鲜的粉,硕大饱满的蔷薇泛着幽香。马路上是些行色匆匆的早班人还有送孩子上学头发花白的爷爷奶奶们。

先生精神很好,面容喜悦,天真而纯洁上身穿了件枣红色的中式盘扣布衣,肩头落了层白色头发茬子先生说昨晚深夜习字后,自己剪了发。我问咋不去发廊,他去那干啥,怪浪费时间的。先生就这样,我曾说,他像爱翁(爱因斯坦),衣服上常有烟灼的小洞和污渍,但气质轻盈纤尘不染。先生说他的时间不多了,只想做点有意义,自己喜欢的事情。

一个北大毕业的摄影师,每一年都会给先生几张照片,作为新年礼物。他在微里这样说:画意人生——78岁高龄,一年365天不间断创作,每天挤公交往返画室和居室一身布衣,油墨为伴,画作穿越古今我敬重的艾老师。

 

 

 

 

 

通往墓园的路是宁静的,除了一个妇人扛着锄头走在身侧,推销她的茭白、香椿、野芹菜、土鸡蛋外,几乎没有其他行人。该上的坟都上过了,清蓝蓝的天空,只生长着松软的云朵和一两声掉落下来的清脆鸟鸣。路边的水域长满芦苇先生纠正我说那不叫芦苇,是毛烛打苞时才好看,开花反而糟了,烛花可做枕头。

陈年的叶子堆积在路边,踩上去软绵绵的,像一簇簇暗红色的火苗,色泽。

巴氏曾道:“每片秋叶都是一篇杰作,都是一锭喷了朱砂黑银的精美金锭” 我们可以这样理解,埋在这里的人,肉身离去,魂归天堂的一瞬,都是洗净灵魂,金属般清脆耀眼的。就像先生的父亲,何尝不是季节里一首忧伤而古老的歌谣。

静静的白塔屹立在远处,灰白的云朵缠绕在它的周围,呈出毛玻璃的温柔之美。先生指着告诉我,那就是铜陵山,很多人的归隐之地。那个银白色的塔,他年轻时曾在里画,干了半个月;包括春秋阁,关羽读书的位置,墙上的青铜壁画也是他作的。曾经的曾经,现在只画自己喜爱的东西,内心真实的虚构。那时有梦,但离梦想最远;现在无梦,却离梦想最近

先生的父亲,并没葬在这,衣冠和母亲放在了一。父亲走时家里穷,买不起墓,便把骨灰埋在了一颗树下。后来那颗树没了,父亲的骨灰也就找不着好在土来土去,总归化作泥土和泥土长在了一起。

一行洁白的大雁从头顶飞过,那是很多逝去和活着人的眼泪。

墓碑是我找到的,先生已记不清是第二排还是第三排所有的墓碑都一样,白色大理石的,那么肃穆碑上的照片,我见过,先生的母亲异常清秀,父亲也温良。母亲内着一件小领旗袍,外罩一件翻领毛呢大衣颈项优美,梳着旧上海月历牌上的发型。父亲一袭色长衫,眉宇间颇有教养很搭的一对

据说当年先生的父亲见母亲第一眼时,便认定她,后来果真娶了她。

先生的母亲是商家的女儿,祖上经商,地道的楚凤人。母亲识文断字,家里的布置和徽州老房子无二样,中堂的条案上摆着春瓶,墙上挂有字画。父亲是安徽人,地主出身,年轻时出来闯荡,开有自己的纸号,后来被划为资本家。

先生说他生下来得了脐风,是位老中医活的。父亲很感激,亲子般侍奉,老中医走时,父亲安的葬。父亲是个厚道人,他懂,这点他像父亲相貌却似母亲,清秀,鼻子高而挺。父亲喜欢京剧,唱得一口好京腔,铺子里有留声机,每日十分,父亲唱,年轻的徒弟在旁边配京胡。久而久之,先生也喜欢上了京剧,父亲那时也常带去戏园子这些幼时记忆,后来都成了精神上的古董

少时,从父亲铺子回家,须经过两条并行的小巷,五十年代的小巷没路灯,黑黢黢的先生的家住在月亮街的北端,曲折的青石板路先生常在干净的门厅口写作业夏夜于墙缝里找掏蟋蟀。厢房外有一竹床,天雨,一个人呆在那看天井上的黑瓦,听雨咕咕凄凉的叫声。

母亲喜欢美。初夏,会把洁白的栀子放在干净的床,或揣先生的荷包,先生带着去上学,一天都是香的。母亲还习小楷,字迹清洁,像的人。墙壁上挂着四条屏,没弟妹前,父母都看小说书里对景物以及情调的细腻描写,影响过先生,为日后的审美奠定了基础。

后来,先生的父亲,主动公私合营,交出全部财产,要求当了名挡车工,白夜班轮换。从那时起身体日差,了肺病,渐重后,组织上照顾他,让他住汉办。先生从宁夏调回楚凤的第三年,父亲离世,享年五十岁。那时先生的弟妹们已找到工作,父亲总算闭上了双眼。墓碑上清晰地写,艾楷,一九一八年生人。老先生活着整整一百岁了。先生说他理解父亲,父亲苦,撑着一大家子,不能死,也不敢死。

岁月是沉默的沙子,能留给后代的,只能是精神上的金粒。父亲的手指上曾戴有一枚金戒指,上面刻“艾三个字穷时,当掉了,再后来家中一贫如洗,祖上下的财产,只一口樟木箱子。这只箱子,跟着先生辗转武汉银川,最后又返回故乡,至今放在家中堆积杂物的阳台上。

父亲得肺病时,照顾他的大妹也被染上,家里愈发雪上加霜,生活的重担曾一度全落在母亲肩头。住房,原有的进宅门的两间厢房,只留下一间。子女多,无处洗澡,只得把大脚盆端屋后厕房洗。妹妹们接着零活,打网子,糊纸盒,剥莲子贴补家用。压力大后,母亲呈出刚强的一面,脾气暴躁时也会一个板凳摔过来先生那时年幼,多少有点恐惧,多年后才理解母亲的艰难。

先生上大学时,父亲正住汉办先生去看望,见他一小碗饭,一小蝶咸菜不停地咳,下泪来。想起父亲有钱时,在省城酒楼,一一桌子吃不完全舍给穷人;进货的钱贴肉绑在腰上。今非昔比,现今的父亲,默默无语,总说组织好,关照他。

先生工作后,把工资的百分之八十五寄回故乡,帮父亲养家,支持弟妹们读书,仅留一点解决自身温饱。毕业时,学校发给分配到西北学生粗布蓝棉袄,穿五年。那里少雨干燥,除夏天两三个月不用外,一年总有十个月陪在身上;第一个月发工资,买的一双高帮翻毛鞋也春夏秋冬不离脚,穿了整三年 

 

 

 

 

 

先生1965年大学毕业,学的是油画五年专业。他喜欢十九世纪的文化艺术,那些精髓烘焙过他。列维坦是他喜欢的画家,影响了他一生。先生说列氏是个歌者,来到这个世上,心里只有诗意想像列氏那样,走向原野,走向自由蓬勃的生命,画喜欢物,平凡中见美,亲切而又忧伤。列氏画中那些好看的阴天,低的云,流淌的空气,水的波,静静的丛林,甚至金色的草垛,苍茫的远方,寂静的小路,以及皑皑白雪下,早春清冷明媚富有动感的空气,都是他喜爱的。但生活的结疤太多,并非一面光滑的镜子,他必须得面对一些现实因素。

由于成分不好,只能分配到遥远的西北,在宁夏电影厂当了名编辑。半个世纪前的银川,虽是省城,较之南方普通城市萧条。初到有点失落省电影制片厂坐落在黄河边段家滩,两个半足球场那么大,六层楼,人员最多时二十多个。幸福的是拥有了一间单人宿舍,最爱那盏台灯,橘色的灯影下可以做许多喜爱之事。爷爷的箱子里装了几件换洗衣服和几本书,那是他全部的家当。

先生勤谨,初入社会便得到重用组织上派去杭州学习回来他们组建了幻灯片厂,经常送影片下乡。最忙时,三天三夜不曾合眼,也曾在小旅馆睡过两天一夜醒。

他说有次出差,广袤的黄土地寸草不生,走了老半天,不见一个人影。不禁纳闷这样贫瘠的地方,咋会有人生活。远远听见几声犬吠,待走进,狗上来,只得往树上躲。抬头时,竟呆住了,那是一片梨,盛开的梨花把树染得雪白雪白,一簇簇像天上的云朵那是北方的异国情调奢侈动人的生命!先生采访的相机和守林人照了张相一脸的灿烂,那年他25岁

他说向晚的夕阳照在高坡上,一片火红瘦马在小河里饮水,美丽的景象,像卡尔曼描写的西班牙高原宁静而又壮丽。

小镇,正午的街道满是人和叫卖声。清一色平房,电线扯得横七竖八不时有驴车经过。街头有所官样建筑坐落在高坡上,走上几级台街,果然是本区图书馆有点像四合院,朴素且干燥,室内倒也清凉,寥寥数人线装书居多。

第二天他去了另外一个地方,采访一个人物,并留在那熟悉体验生活收集整理素材为尔后回单位创作幻灯片打基础。西北农户稀少,飞沙漫漫,远远望见一座城堡坐落在山岗上高大的半园门,二三十级台阶黄土夯就的围墙紧闭着远处黄河低呤,周围十几里没人烟,先生一人乘着羊皮筏子顺水漂流,站在筏上望着笔直的河岸,异常孤单。到目的地后,艄公背着筏子一步步往上游走,等待叫乘。

运动初期,先生曾和一北京同学组织了个战斗队,过几天就散了先生出身不好,那个同学更差,后来他们成了消遥派,没惹什么祸。只有一次,在十几米高的墙壁上写标语,因紧张,写了前边后面名字颠倒,受到批判。一个浙江分来的大学生对先生拳打脚踢,但总算平安度过。等那个人因路线错误挨斗时,先生并没参与,依旧待他如初,此人识得先生人品。

一个偶然的机会,先生和北京的那个同学发现省电影发行公司的四楼有一书库,遂弄开门,在里面偷偷饱读《悲惨世界》《静静的顿河》,都是那时的营养,外面闹着革命,屋里他们享受着书海里的花。

那个北京的同学,一直是先生的朋友,后来回京,在北大做了名教授,也是画家。他喜欢读书,家里藏书颇丰,去年曾把一本《葛莱齐拉》的最早译本,拍照发给先生。先生也曾有过此书,只是被借阅者迷失。米色布面,我在孔夫子旧书网查了查,独一本,价格已炒至5000元,太贵了,遂放弃购买。

读书始终是先生的命脉,他说幼时初交是课本,封面包了又包,用心折用心习。稍大一些读老师推荐的书,厚厚的《卓亚和苏拉的故事》《牛虻》。父母读的小说,也曾翻阅家境每况愈下,只得站在新华书店里翻那些搁在桌面上的书那些不要钱的宣传册,作家名著介绍也会回家。

有一本《怎样写美术字》,硬是被迷上了,没钱买,只得学流浪儿在茶馆里拾烟头。那时香烟没过滤嘴,熄灭的烟头还有一截,烟丝攒起来,可以卖给卷烟厂。就这样,先生用劳动换来了第一本手抄过哈定编撰的《怎样画人像》从封面到里面的插图均自己用心描摹誊写,合成冊,有人借阅过。书,先生从小就喜欢,且依稀知道它的价值。

一本书能影响一个人的一生。中学时读到《金薔薇》,成为最爱它教会先生人性美,故思维不曾坚硬。也曾邮购过一本《回忆列维坦》,书到手时,觉得这个世界真好。先生大学时,每得一本更是爱如珍宝,在寝室里大家轮番传阅,看过的人在上面签上自己的名字,下一个继续看,也算是求学时的一道人生风景。

先生曾对我说,读读屠格涅夫吧大学时他通读了他的书,学院没有,便到华师的表哥那借凡翻译过来的都读了。那时还结识了莱蒙托夫、普希金、冈洛夫。先生说,十九世纪文学是人类历史上的高峰,十九世纪未二十世纪初仍在发展着,像洛克,库普林之流,在他们中随便找一本都是金砖。他大学五年就是这样过来的,全靠自己阅读,那是个人的面包。

先生说,在教养上,文学有了用武之地,故文学是不朽的是克服动物性的学问,但不是说教,是动之以情的結果。

 

 

 

 

先生的女儿是名失语者,第一次见她时,她一个劲地冲我笑。

失语的世界是安静的,自己不说话,也听不到外界的吵杂,有的只是些无声的影像。语言功能的丧失,无疑意味着生命美好部分的切割,这样的破坏是残酷的若想和常人样,只能用自身更多的努力,父母倍的付出作为代价

先生说女儿生下时,是有语感的。两岁时,得了一场感冒,一针下去,便失了聪。那是一场灾难,为了给孩子治病,他抱着她走遍大江南北,曾在一个仓库桌椅板凳堆中抱着女儿坐过一夜;过轮渡时,钱包丢失,无钱过江,也央求过别人。

那时先生已是颇有名气的画家,巷子里的孩都知道的大名。背后的艰辛,并不为人所知

先生成名颇早,年轻时画作就参加国展,拿奖;加入中国美协,有过一些名头然而五年的行政工作,让他苦不堪言后来终于甩掉了,轻松起来回归自己的艺术之,无疑是喜悦。对于过去社会给予荣誉的那些作品,先生并不看好,认为接近心底艺术,比较满意的,还是近十几年的创作无负担的劳动,才幸福

女儿稍大后,先生每晚灯下教她画画;中学时,帮她补习几何英语。女儿从小文静,和正常孩子没啥两样,父女不用手语,只意会

我曾在一个画廊,看见过先生女儿的作品,出奇的静

先生的女儿非常优秀,九岁时便获得世界儿童画金奖;十六岁一个人去上海求学,有过很多殊荣。她为自己的女儿,起了一个好听的名字“音子”。她的女儿是可以听到的这是最幸福的事情,并且今年考取了加拿大一所音乐学院,她要加倍用更多的天籁,弥补母亲的不足。

女儿失语后,婆媳之间出现裂痕。先生的夫人不能原谅婆母,认为是婆婆的失职,导致女儿失聪。先生说那时他们上班,常把孩子母亲照管,感冒本正常。母亲对此并不作辩解,一再说媳妇的好,夸她会持家。

晚年母亲自己住,先生在桂花街给母亲租了一间房子。每到向晚十分,母亲会站在巷口两边张望,看见先生,便十分高兴先生每天下班,先落脚母亲那,也会把手边的书带给她,有经典也有一些散淡书籍母亲看红楼,谈论里面的人物。书籍在母亲最后岁月里,起了重要的作用,填补诸多寂寞光。晚年的母亲清瘦,依旧是个大家闺秀,日月磨光后,一片皎洁。

母亲走的时候很平静,八十四岁,比父亲多活了三十多年。先生接到消息,回只说到江对岸的一个城开会,三天后回。就这样一个人在殡仪馆呆了三天,母亲的遗像前,哭了一夜先生说他并没给母亲多少温暖,那一次是他生命里最后一次也是婚后最长一次陪伴母亲,三天没离开一步。先生说他只想安静地送母亲,就像母亲当初安静地接他来。

 

 

 

 

晚年的先生须发皆白,静里向深,愈发幽淡。仙气鹤姿后,有了自己的山水之相。

依旧住在一栋老房子里,破旧的楼道,木质窗棂,生了锈的栏杆,到处弥漫着时间的印记。室内局促,并无独立的书房,那些发了黄的书籍依旧和一些杂物混在一起。老鼠子经常出没,先生蔼然道,也是生命,相安吧

先生性格野逸室虽,依旧有古镜空照之感。先生也爱面子,并不邀朋友们家中相坐,一怕怠慢,二确实杂乱,自己却随遇而安,一天笑呵呵的。平节俭下来的都凑起来支援儿女们在外地车。

我曾见过先生作画,提笔轻点几下,山河立变,那样的仙风道骨,优雅至极

先生的家没挂一幅自己的作品,简陋的墙壁,只有一张年轻时的照片。倒是京城大画家讲究的客厅里悬着先生早或现在的创作;朋友和亲人的居室也为他开着画廊。我观摩过,真清爽,有些画作,先生不曾留底稿,每每看到颇亲切,也会像孩子样合影留念

 

 

 

(七)

 

 

去年,先生的儿女们为买了处房子,一楼,带个小院。院内流泉藤蔓倒也齐全。小区闹中取静,有一个好听的名字——蓝月亮。

小区很美,是个幽秀的去处,细水横波,有小桥通至门前。天晴时,小龟会爬到石上晒太阳园内草木扶疏,大自然声情并集落地长窗对着满园绿植,不知名的小花墙角出,先生每每拍照,说野花虽小,更让人疼爱。

先生置了小几安于阳台,没事一本书,一茶,倒也安适,依旧是陶子笔下“素心人”。两扇隔断被先生改成了书橱,满满两柜子书,文气。那些书被先生从旧屋搬来,一本本擦拭,倒腾一天。先生说旧时之影,拿之温暖。书柜的一格,有我的书,在里面也有我在网上淘来的书籍,有最早版本李时译的红色封面的《金蔷薇》。还有《生活的故事》《阿列霞》,都是我送给先生的同一本书,往往买上几个版本。这些先生原来都有,只是或借或送也就散了。

我出书后,先生让我给他快递一本,嘱咐不要签名。那时他在外地,等先生回来时,书已读旧,里面布满密密麻麻的圈点批先生物还原主,对我说:“再给我一本,签上你的名。”这时我方知先生的用意

先生也曾送过我很多书,史铁生的《记忆与印象》、张中行的《负暄絮语》 ,《列维坦》,宗白华的《美学散步》。每一本上面留有先生的阅读体验。先生说最好的友谊是文学艺术的友谊,最好的缘是书缘。

 

 


 

 

 

站在墓前,有缓缓的金色洒下我摆上花篮,一抹布一抹布擦着墓碑”,土里的文明,大地遗留下的乳房。

先生长跪不起,涕泪长流。他说他婚后,便不能像单身样,把大部分工资给家里,每月只能十块钱父母并没怪他只是日子愈发艰窘不久后父亲就走了。现在每每想起心头愧疚好在都过去了,弟弟妹妹们都大了,有了工作,有了家庭,有了后代,后代又有了后代。他们都爱他,常去蓝月亮给那些盆景换土浇水,收拾卫生

先生上了香,烧了纸钱元宝,也烧了那封清明时写给父亲的信。先生说爸!对不起您,您的骨灰至今没找到家里最困难时,一人顶着,我虽到了能帮您的年龄,您却执意要我读书。每每暑假回来,您在码头上接;我离开时,那夜色的码头,直到看不见船的灯影您才离开……

生命是哀伤的,有风轻轻吹过,吹着纸花,也吹着先生的白发。生活吹走了太多的东西,唯独没吹走这份思念和曾经的忧伤

灰全部燃尽后,我和先生靠着一排树荫下山。先生说墓园真好,真清净;那一刻,我也觉得逝去的人真幸福,外面的尘沙一点都进不来

那个来时碰见的扛着锄头的妇人,在一棵大树下了个摊,摊子上摆着她推销的竹笋、野芹菜;旁边有位耳聋的大爷在买土鸡蛋、香椿、腌菜等。

我选了几样蔬菜,也给先生选了同样的东西。先生说,喜欢吃豌豆尖子,绿绿的,抓一把,用鸡蛋汆汤,像春天。我说香椿炒鸡蛋也好,香,正是吃的时候。

园清凉,阳光过枝叶,下碎影,好看的鸟儿落在不远处在草地上走来走去风是翠的,像春天的眼睛,明亮而宁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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