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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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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1909/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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纸月亮

 

我生活在长江边,一座秀逸的小城,我们国家最早开放的四埠之一。洋风的吹拂,各种文明的杂糅,造就了她不同凡响的气质。锐意新格,自立径庭,早在明清,便比肩苏杭,颉顽京都,成为名闻遐迩的繁华之地。梵音袅袅的章华寺,就坐落在我家附近,我经常散步至此。两千多年前,曾是楚灵王的离宫,细腰宫的故事便发生在这里。

我是个痴迷于时间的人,喜欢在细节的肠肺里寻寻觅觅。淡古的远影,缓存的记忆,智慧与美的较量,一代代绵延的血脉,均令我神往;那些窄街陋巷,摇着蒲扇,坐在竹椅上,生煤球炉子,头发花白的大妈们也让我羡慕。她们身上有着一个城市给予的完整性,油盐酱醋中无不浸泡着一方文化的滋养。我热爱这座古城,然而我不会说本地话,三十多年来,依旧操着一口普通话。我可以熟练地运用方言俚语,喜欢它的生动准确性,但发不好它的音。这种隔阂是天生的,来自于血。我的儿子可以是,而我依旧是个外地人。

乡音是去伪存真,最有辨识度的工具。

我的父母在铁路工作,20来岁便背井离乡出来搞建设,我们姊妹均长大于外。故乡对我们来说是个遥不可及,奢侈的名词。父母可以有故乡,一趟一趟地回归,把路跑成槽,而我们只是蜻蜓点水,零星的几趟。长大后,更是忙于个人事务,故乡成了父母孤单的版图,全力以赴的地标。然而父母的桑梓,毕竟也是我们的故乡。我比弟弟们幸运,在那呆过几年,小学二年级至四年级,滞留在爷爷家读书。人的记忆是有限的,一件事能被记住绝非偶然,靠的是一遍遍下意识不自觉地复习,就像功课。

那个小城特别特别的冷,冬季几乎看不到马路上的柏油,全是皑皑白雪压实了的冰面。上学连滚带爬,不知摔多少个跟头才能到达学校。学校对面,小卖部门前的自行车龙头上凝了层薄薄的冰。姑妈进去买东西,我在外面等,舌头舔上去,沾掉一块皮,手掌也会被粘住。那是我对冷最初也是最深的记忆,那种冷是坚硬的,毫不留情。直到屋檐的雪水融化,开始滴嗒,金色的暖阳千万道洒落,大地泛起腥潮的空气,才预示着春天的到来。

我的棉袍是舅妈缝制的,舅舅也常来接我;头发是姑妈梳的,衣服是姑妈洗的,饭也是姑妈做的,生活中一些细小琐碎之事都是姑妈完成的。那时我八九岁,她们待字闺中,皆是孩子,摩擦难免。爷爷偏心,溺爱我,只要知道,就会用皮带抽她们,所以我常瞒下。很多年后,自己当了母亲,才明白我是在和两个没妈的孩子争夺父爱。四年间,她们充当承担的是一个母亲的角色和职责。这句话,写在送给她们的我出版的第一本书里,她们拿到后喜极而泣,一遍又一遍反复摩挲,珍贵到藏了又藏。很多道理并非来自纸上,而是需要发酵,经过漫长严肃的时间烘焙,才能闻得到香气。人之生命皆独立,并不相干,任何细小的付出均超越生命本身,这是它昂贵的意义。

就像时间最后的涵义是用来后悔,打字是为了思考一样。

有一年爷爷病重,医院下了病危通知单,父亲从千里之外赶回。冬夜,昏黄的路灯下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走在通往二道街寓所清冷的路上。一切都是沉默的,身边的这个男人我已相当陌生,我像个野丫头样,习惯了和爷爷姑姑的日子,他们带我听戏看电影洗澡访亲拜友,似一粒尘埃到处飘。沉默是父亲打破的,他问:他们对你好吗?那一刻,我开始流泪,像风迷了眼,止不住地往下滚。不敢擦,怕他看到。我嘴里回答着好,然后把脸别开,藏在黑暗里。那个场景我至今记得,也想过当时为何如此,是委屈吗?不是!爷爷姑姑待我极好,用不着哭。但人是复杂的,童年的感情不能缺位,越丰满越好,以后的路方能御寒,这是我多年后的总结。

有人说“一个作家一直都在写童年” 看到这句话时,愣了愣,他是如此通晓人性。童年是什么?是我们埋下的果子,等待漫长的日后长出新鲜的枝柯;也是最初审美和心性归属的位置,藏着你的性格和善良。能被我们轻而易举记住的往往是最善和最恶的东西,且成为一生的标尺。

所以故乡,对我来说是一卷经书,朝圣之地。

37年后,我再一次回去时,我的大姑妈和爷爷已经去世,舅舅笔干墨枯,奄奄一息;年轻美丽,莺歌燕舞的小姑妈也变得老丑,时间吞噬了他们的健康和美丽。爷爷家的胡同早就被铲除立起新楼,红红的樱桃树和压弯枝条的海棠踪影全无,整个街道干巴巴的;我的母校迁移,被社区代替。整个城市易容,我猛然发现自己朝思暮想的圣地,如此稀松平常。烟火散尽,童年,只不过是自己设计的一个盛大节日。

更可悲的是,没有人再承认我是这个小城的人,逛过的门面和商城里的服务员都会问我从哪里来,并随口报上几个地名。我说是本地的,她们只是摇头。我的故乡不再承认我,我依旧是个没有故乡的人。

《故园遗梦》是我回来后写的,分两部分。第二部分九千字,发在《北方文学》,主要叙述渐渐老去的亲人们的生存状态,以及天国里的经幡。生命是厚重的也是轻飘的,失去的瞬间地动山摇,也平静如水。人生是个悖论,很难参破。第一部分,《故园,遗落的风》,来自外部概述和历史回身,以女性的角度,少时和成熟后的双重笔调进行叙述,把人物置身于大环境中,纳朴实于凝练,寓厚重于轻盈。

张奶奶是个真实影像,多年的邻居。她很美,像尊皎洁的明月,性格光亮,让人喜爱。她是一部活着的历史,真正的古董,身上存放着几代人的芯片。94岁,小脚,足够传奇。透过她柔弱的身体,平静的神态,能窥见昔日的刀光和铁蹄。东北的历史,总共才200多年,她却见证了94年。甲午风云后,就没消停过,日俄战争就打了五年,外加“九一八”那些士兵要吃要喝还祸害大姑娘,东北人失去的不仅是糊口的粮食,更是尊严。反抗是必须的,遂形成了东北人今天的性格,仍流行着“能动手就别商量”这句话。

很多年前我到昆明旅游,那个春城的导游说起东北人多有不屑,当然,最反感的是上海人。思维的简单,素质的表面化,决定了她认识事物的局限。一个剽悍,一个精明,在经济上都很难讨到便宜。也暴露出部分东北人性格中,留下的战争烟气。

对张奶奶的叙述,我是保留的,轻描淡写,并没做深入挖掘。她的丰富性远非如此。生命是个自然轻盈的过程,有些苦难应抽身离去,不能一层层穿在身上,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笔巨额财富。那个俄罗斯风格的小站,张奶奶无数次在那点名,我的爷爷也在那给日本人和俄国人做过事。漫长的铁轨迎来送往的不仅是宾客,更多的是先辈的耻辱。

《故园,遗落的风》写起后,我的姑妈告诉我,张奶奶和她的女儿好一顿哭。也许从没有人,把她们如此郑重地托于纸上,对她们朴素平凡富有人性的生活进行真诚地剖白。文字的力量是神奇的,是我们穿越纷繁的物质生活,抽出的一道光。它通向清澈的泪腺,柔软的心底,超越对事物本身的理解,刮鳞去茧,露出真实的血肉和温度。

纸张是白皙的,它生养光亮,把我们心底的美和思想一次次放大。

感知一件事物,远,有时比近好。像“故乡”这个词,对没有离开家乡的人是失效的,也是幼稚的。近乡情怯,那种惆怅更无从体会。

回乡的前一年,曾有一位财政部的朋友来汉开会,顺至这个古城,我陪她去熊家冢。路上她和她的同行说起彼此管辖区域的财政,我听到了一些熟悉的地名,那些数字让我惊愕,远非大街上熙熙攘攘的人流,虚无的热闹。亏损,挪用,债券,那是我第一次知晓故乡的真实情况,那片重工业基地所面临的窘境。有钱的去了海南,有知识的毕业生并不回乡,只有中间地带的人在那苦苦坚守。望着窗外青绿朱粉的江南美景,我没有做声,一行洁白的大雁正从蓝天北归。

故乡,那卷经书,生命最初的摇窝,精神安全的寄存处,是不是很多人和我一样罔顾了。如今,只能呈放纸上,变成一枚心头的纸月亮呢?

发在《岁月》的创作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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