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火塘
(一)
小寒那天,去了三峡人家,他们依旧沿用火塘。昏暗的灶间,火苗舔舐着空气,人脸映在红光里,明明灭灭的,那么不真实,像个虚构的短篇。我喜欢这样的故事性和时间性,噼啪的木柴声中,听得见时间脱壳的声音。
那一刻,很想坐一坐,就那么坐一坐。在这个微寒冬日黄昏的傍晚,黑色茶吊子的热气里,趁着太阳的红晕还没燃尽,门前银杏树叶的金箔还在哗哗掉落中,一切都是静谧的。
这是他们的家,居住了十几年的家。很漂亮的二层楼,白瓷挂面,黄琉璃瓦镶檐。往里走,愈走愈深。后面接了厨房、猪屋、鸡舍、储物间。檩子很老,乌黑焦脆,看得出年份,估计是当年从山里运来的。
空地像天井,举目望得见头顶擦过的灰云和黝黑宁静的瓦色。刚下过雨的屋檐还在滴水,湿漉漉的木墩长满了青苔。水龙头没关紧,滴答着。花盆随意摆放在墙角,花倦意地开着。地面潮湿,棚底堆着些粗笨的家伙——火盆、劈柴、背篓、石磨。那一刻光阴是宠溺的,很老,敲不出声响。
他们最早的家嵌在半山腰,依山瞰江。吃水,要走下长长狭窄陡峭的石阶,到江里汲。家与家之间隔得很远,孤零零散落在山体上。船在江上走,可以看得见屋顶蜿蜒的炊烟,砍柴挑担人隐没于幽林暗雾里的清凉背影。无疑他们过着刀耕火耨,原始的农耕生活。
三峡工程启动时,他们成了移民大军,整体迁出,浩浩荡荡分散到全国各地。那些家用物什坛坛罐罐,竹器蔑器,笨重的家具农具,也经水路,历旱路,车辚辚,马萧萧来至这个古城。他们由山区移入平原,从山民变成郊农,完成了身份的第一次转折。
汩汩的清水漫过他们的旧宅,直到屋顶全部淹没,再淹没,恢复一片宁静。那些砖头瓦块,石基木檩,挂过腊肉熏黑的墙体,烧过火的坑灶,以及搬不走的器物,从时间的裂纹里断开,成为水底化石。
他们回不去,也无法忘记,亦成了我途经三峡时的惆怅。望着江面,我知道一百米下,是他们的家园,带着一个家族的烟火记忆,一段无法删除复制的历史,封存在一个水晶流动的容器里。没氧气没人烟,房子还是房子,只是远离了尘世。
(二)
他们的新宅是漂亮的,别墅样小楼,前后出场很大。门前可以种树、扎菜园子,红红绿绿的,依旧是美丽的郊野景象;楼后可以加房盖屋,任意施为,又分了些田,丰衣足食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又是那么勤劳,起五更爬半夜,风里来雨里去,种韩国萝卜,种长江五号白,种一切可以种的东西,然后把这些作物直接上给贩子或一车车运往集市。
前些年价格很好,虽辛苦,收入尚可观,日子也就慢慢殷实起来。我曾在他们手里买过猪肉、鸡子、果蔬之类的食品。他们的猪喂的是红薯;鸡可以上树,吃玉米和谷,味道自然厚些。那时,儿子尚小,还在读书,喜欢吃腊味。猪肉,一买就是半边,七古八杂的什么都有了,用盆子腌好,一竿子一竿子挑起来,年也就近了。
这两年,评比卫生城市,菜场不让杀鸡,爱人依旧找他们买。一买买几只,烧水褪毛,用井水冲洗干净,提回。我再开膛收拾一番,进入冰箱或送于父母,这成了我们生活里的一部分。前几天,爱人说那里即将夷为平地,有的人家已经搬走。果树一棵棵倒下,胡乱码放着,依旧挂着密密的果子,桔子滚得到处都是;筛子篮子随意扔着,坛坛罐罐也不再需要,整房整房的家具塌在里面。
他们的新居是电梯房,早就装好了,亮闪闪的,一切都是新的。整体橱房,现代化厨具,就地打的衣柜,新买的沙发,除了细软,旧家的东西几乎全部淘汰掉,只等推土机来推。这意味着他们的身份又一次发生了转折,不再是最初的山民,也不再是农民,而是城市居民。换一种说法,他们失了山,失了田,却有了些许钱,好与坏,不做界定。总之日子一天好似一天,门口泊个车什么的是常事。
我对爱人说,想去看一看。爱人说你去干什么?我说你知道的,我喜欢竹器蔑器还有陶器。那些东西是有生命的,新买的,只是新,还贵,没时间性。爱人说,家里够多的了,最好别去,让别人笑话。
我说就是喜欢旧的东西,那是切碎了的时间,大脑皮层外,可以填充的记忆;盲区里的眼睛,情感的立体回放;即将失传的手艺,一个家庭的历史,甚至文化……很多很多。我越说越弱,关键是我喜欢!我不想高标,用大的条目框自己。但确实觉得很可惜,每一个东西从出生起就是活着的,人类予以它最朴素的情感和过程。
我的老房子离那并不远,车子一拐就到了。
(三)
迁走的并不多,大部分居民尚住此。新杀的猪肉,晾在三轮车上,门口的圆筛子上晒着长豆干子和尖辣椒。不少人家两边住,旧居没被推倒前,尚留恋于此。虽说该搬走的东西都搬走了,却依旧保持着家的风貌。
黑黑的灶间,燃着火塘,红红的火苗窜得很高,像无数幻影。这是他们有别本土居民的地方,也是我喜欢的风格。他们像异族,从时间的缝隙里剥落,剪贴在这片土地上,让人有穿越感。
火塘,一个家庭生命的标志,是他们煮饭、烧茶、取暖、夜话的地方。也是山里人沿袭的宗教,世世代代心中的神灵。分家才会另立火塘,这是他们最后的火塘,过几天将永远告别。
他们的田,两年前就被征掉,补偿已经到位,意味着彻底结束了农耕生活。只有门前的菜园子依旧开着大片大片的绿,随着主人的搬走,也将不复存在。那些装粮食食品的器具,大大小小的坛子筛子簸箕,都将淘汰,退出历史舞台。等待着他们的是一个全新的开始,他们将进入另一种生活模式。两室一厅的房子无法承载这些,这些粗笨的东西也已完成自己使命,除极少数可以利用外,余下的都将扔在原地。
山里人智慧,这些篾片在他们手里只不过是柔软的溪水和绸缎,通体流畅优美,毫无匠气,泛着质朴宁静的色泽和一个农家暗淡的美。有的筛子呈双层,正反面穿插着不同样式的漂亮纹饰。
手工自是极好的,市面很难见,用惊叹二字不为过,是我至今见过的最好蔑器。包浆很厚,底部油亮,发黑,呈酱色,看得出日积月累的痕迹。
主人用它晒过花生、萝卜、绿豆、粮食、很多很多作物,以及逝去却长在里面的光阴,承载过他们饭桌上全部的欢乐。时间是无法推开的,是一个家庭,另外一种形式的家谱,甚至信仰。我看着赞着,女主人看我如此宝贝,忽然不舍起来,说要把好点的留下,自己小用。我笑了,实际太大,圆桌样的,谁都无法消受,我还是买了下来。
在灶间我看到一个篮子,黑色,打粗用的,满是尘土。提梁很美,绞着麻花,几根竹子从底部编至沿口顺势收拢,扭成半圆做提手。通身一气,颇为优雅。篮子不大,回去清洗干净,可以装些菜蔬。我花20元买下,她装了满满一篮子红薯送我。
(四)
有人喊我去看风斗车,说是当年从山上盘下来的。风斗很大,放在猪屋里,脱谷用的。天色将暗,主人打着手机,看不真切。木头很老,应该是个好东西。这样的庞然大物,我很踯躅,若是买了,肯定没用,自己并不收藏,也不会假人之手,以待增值。即便现在有位置放,以后也难保不成为累赘,况且得请车来拖,是个麻烦事。
主人开价150,这个价格并不高,就物质本身而言,所承载的光阴,作为农耕文化的代表是无价的。我内心颇犹豫,关键是用不着,也就是储存下,免得塌在里面,故压了价。女主人说加点,男主人说怎么也得一百。我答应了,只是天色将黑,请不到车,决定明天来拖。
出来时,爱人拦道,豆腐盘成肉价钱,这么大的家伙,要它干啥,看你搁哪,早晚是破烂,又不开博物馆。实际他说的有道理,我也踌躇,便没下定金,但心里怎么都放不下,惦记着。
隔壁有个木桶,很大,装粮食的。两个人的手臂伸开方能合拢,非常漂亮。整棵树挖的,是松木。桶壁溜圆,没接头,底子是帮上的,有点腐朽。木头泛白,磨得毛绒绒的,极温暖。早年上的桐油,已然不见,可见装了多少粮食。男主人说这是大炼钢铁时的东西,很多年了。想一想,那时我还没出生。他说塌了可惜了,我说是的。他说运回山里给别人使,又运不回去。我决定买下,想着能干点啥。爱人说,也就能做个浴桶,还得换个底子,刷道桐油。我说别动它,就这样,放那就好了。
出门时,有一个女人背着背篓在门口等我,问我要不要背篓。说是背孙子的,孙子大了,不需要了。我花20元买下这个小生命曾经的摇窝。回去看,并不好,粗糙,也新。
有个女的拉我去看木盆,说家里很多东西,可以随便选,反正过几天都打丢手。看了看,有艺术价值的并不多,只有她说的木盆和一个火盆。她的婆婆听见我们说话,从房里出来吵她,说她手松,不会过,都是当年辛辛苦苦请人打的。砍了多少竹子,卖了多少柴。媳妇说,过几天一拆,鬼都没了,看您咋办。
我们见这样就走了,本身便踯躅,买了也没用,还要找位置存放。只是可惜了,过去的东西才是东西,再粗,都是艺术。原生态的物质,里面是慢的生命,是手艺人敬重人世的态度,绝不粗制滥造。每个焦距都是精湛的,比现在的塑料不锈钢制品强百倍。只可惜人们只图新鲜,花花绿绿的外表,而忽视这些暗哑,质地天然,无污染,潜藏着岁月的东西。就像当初人们淘汰一些实木家具,换成纸片子的组合夹板样。
(五)
真正拖去,已有些日子,回来一忙,也就淡了。在那看什么都想留下,什么都喜欢。有一天爱人回来说,他请了车,只是风斗车不在了。我没深问,其它的东西都买了。
再一次顺路拐进去,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四周静悄悄的,玻璃、砖头、瓦块到处都是,只有一个老人还守在那,叮叮咣咣凿墙上的电线。门口的凳子上,放了一只红色木箱,土漆,铜锁,卯榫结构,看得到木头上的纹路。木头并不好,铜皮子也单薄,是个老物件。老人说是当年婆的陪嫁,婆已不在人世,走了很多年,到另外一个世界去了。儿女们喜欢新的,不让进门。
我花五元钱买下,并让爱人放至新家。上电梯时,他还在抱怨,说整个小区,没看到一个像我这号人,弄个谁也不要的旧家伙上楼。
我把它擦了又擦,安置在两个凳子上,找了个黑色的小陶罐装满了水,插了一枝玫瑰放在上面。生命是安静的,即便被别人丢弃,也会有人疼爱。就这样,它寂寞地存放在我干净的小屋,隐在那些古色的花格子里,别人的历史就成了我的历史!
好的婚姻都是不老的,亦如它当年的出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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