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其
不知道秋其是如何抵达的。于落日的黄昏,漆黑的深夜至我的案头与掌心,带着她轻质的文字,思想抖落的碎片,我可以一遍遍读或期待。
也曾幻想着文字以外的她,以何种样貌存活于世。透过太阳金色的晶体,端坐在老别墅的廊檐下摘菜,用绿皮笔记本零碎记字,写她的《黑》,再顺手揣进荷包,或探出头,看天上滑翔的云朵,抑或候鸟落下的羽毛,这样的镜头在我的脑海里一次次聚焦。
匡庐,对我不再是一个简单的名词或风景区。而是一种遥寄,甚至回避。不是不好,而是太好,因为那里住着一位手捧鲜花,头戴花冠,庄严的女神。山顶上有“弦乐的銮驾”和清流飘下,故在敲门之前,须得小心翼翼。我怕惊扰了她,也撞碎了自己的梦。于文字外,这样的认领很艰难,两年多的交流,让我设计的太久。
很羡慕叮当,她的女儿,有这样一位母亲一直引领着她朝大山的最深处走去。她牵着她的小手,走过枯枝、腐泥,不动的山石,散落的小屋,直抵人心的开阔之地。这样的回流不是人人都能懂的。极幼时,叮当就可以指着秃杆的结痂说:瞧!大树的眼睛!可以骑在母亲的肩头,比别人早一刻望见远处的湖泊,因激动,把热乎乎的尿撒入妈妈的后颈。稍大,懂得募集零钱为后山的小动物送去水和饼干,而生命美学和生态环保这两门课,是秋其提前身授的。
她随母亲提着汤汤水水,一起去宿舍探望妈妈的学生,一个生了病的大哥哥,把自己柔软的小手递过去。她看着鼠标在屏幕上移动,说妈妈的文章会走。岂不知在遥远的一端,早已有人下载打印,装订成册。他叫汐子,我们共同的朋友。秋其背着她在星光里安眠,走在小镇的石板路上。平安夜在人们争论着要不要过时,叮当和教会长老,一老一小的天籁,在钢琴伴奏下,已划破夜空,在古老的教堂响起。她的母亲更知道包容、跨越,所以她的文字可以照耀小偷、流浪汉,内心失明者,就像神眷顾黑暗样,更偏爱那些缺失水分的生命。
曾在秋其的文下留评,很多很多。她朴素柔和充满恩泽的文字可以激发我的灵感、表述,以及对生命的另一种体验。北老师说很珍贵,我亦知道拿线轻轻一穿,便是一篇不错的小文。但我略去,那些吉光片羽不足解读秋其青草般独特的语言,旁若无人梦呓般的叙述,以及探寻她的精神腹地及成长之痛。她是个奇异的女子,于爱,蛛网般漫下,收拢珍藏;于文字,缓慢成一幅质感的油画——她婆婆摆弄的瓶瓶罐罐;闯进空宅的熊,顶破陶罐,流出的蜜,都是她构建的意象。
她的文字,是游走的童话,又如山风绵长富有韧性,得静心去看,非快餐,可以在精神领域反复使用。那些轻灵如水珠的意境布局,不落俗套的干净表述,奇特的艺术神经,颠覆你对文字所有的想象,像陷阱,沉迷上瘾。所以当安迪斯排箫《At Night IThink Of You》空灵响起的一瞬,我一下子便想到了秋其。漫天飞舞的羽毛,那个头戴蛇羽神的少女,她们对自然对苍穹都有着同样原始的感性认知和情感依恋。
那是一个寂静的论坛,无水贴,没虚情,靠自身扎实吸附写作者。秋其比我早到两年。在结束若干年文明探轶,深刻写作后,跳了出来,开始关注人类背后的轻微之光,并与一座大山展开了漫长细致的对话。她把自己还给了自己,把文字交给了文字。那座大山把她医得很好,让她脱胎换骨,从泥土中醒来。那也是我第一个注册的论坛,踯躅月余,发下第一帖,同时也收到了秋其的友谊。至今我认为她都是羞怯的,门的把手扭了又扭。如果我因事出门,很久未去,她会想念。回来,亦有小姑娘样的惊喜。当昔日炉火边给予我们温暖的老主人犹豫是否关闭时,我们不舍的不是码过来的文字,而是存放于此的交谈。我们怕被关在门外,失去一条精神上的通道。它叫《岁月》,很惭愧,在大家晒着这刊、那刊时,我至今无法将它归类。
旧岁划过,新历翻起,雪落在雪上。秋其说:想看看相伴数年的朋友,传个邮箱与你吗?就这样,在一个深夜,十二点半之后,我开始整理相册,想一张张解读,但太晚了,只能只言片语地说着。第二天我收到了她的小信和照片,依顺序,从年轻至中年,慢慢拉过。不记得看到第几张,有泪滑过。我知道,那个躲在猪圈里看书的小女孩;那个在严厉妈妈笼罩下,从小就在本子上涂涂抹抹的“失语者”;那个带着梦想到南昌读书的少女;那个拖着一箱子书和母亲送的一双棉被蛰居庐山的女子,破蛹化蝶,蜕变得如此干净美丽。
三十五岁,她跳了人生最后一支舞——《蓝影》,优美谢幕,不再练功。长长的指甲,幽蓝的蔻丹,高光的眼影,肩头上描落的暗花,衣裙,不同层次的蓝在过度。静止,侧立、跣足,光打过来。她复活,一点一点,关节在动,在输送。有鸟叫,大海的波涛涌过,春暖花开,万物苏醒。我能听到花开的语言,节节拔高的声音,扭动的腰肢,高举的手臂,她是巫女,眼睛那么亮,可以照耀远古的宇宙。直至四肢收拢叠起,回归宁静,都是那么的美!她是精灵,来自大地,再一次印证了我对她文字的理解和想象。
秋其,一个双重影像的人。文字于她是信任、和解,她把舞蹈给予了文字,也把文字融入了舞蹈。她轻盈,脱离了沉重的桎梏,嫁接出无以复制的艺术特质。再高大的东西,流转于她的笔下都成为另一个城堡里的小矮人。故乡于她不是贫瘠痛感的瞭望,而是爱的门窗。她把魔瓶蓄满春天,打开便覆盖山峦。
初到庐山,她没家,一根晾衣绳都不是她的,一个大男孩娶了她,她成了一座红色木屋的女主人。春天来时,她有了叮当,整个木屋笼罩着母性的光芒。她温和地看着那些背着背包,手拿相机的旅人。他们把她门前的含笑摄进镜头,她也把他们请进文字中。生命在她的房前也在笔尖,就像她写的《二十八度》,很舒服的温度,对肌肤对人际都恰恰好。一瓶低度酒,足以为我们诠释出生命清透的距离,隐秘的热情还有冷冻的溶解。
她从敬畏一座山,走近一座山,融入一座山,完成了自己的心路历程,也构建了自己纸上的行走。虽也曾躲在自己的暗影里,在空房子夜莺般歌唱,但这并不妨碍她手捧清泉送给路过她狭小天空的友人。而我们只是她伸向世俗的一只手臂。
秋其在小信里说,我完成了她生活中无法实现的美丽形象。穿着她永远没有机会穿的旗袍,大衣,戴着她向往的金边眼镜——她的眼睛很好。看到这就笑了,上天赐给她一双明亮的眼睛,永远不坏的眼睛,照得见黑暗的眼睛,何用这般做作,这种负累。她有神性,无需一片羽毛。就像她不练书法样,清秀的小字,一样蝌蚪般,游向深海,游向人们的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