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活着，爱抚着脚下的土地

一

昨夜没睡好，今早起得迟。摸了摸粥锅，是冷的，他已上班走了。

小区门口搭了蓝布帐篷，写着抗灾两个字。他在里面登记、搬运物资、量体温、帮居民跑腿，给楼栋打药，做些杂七杂八的事。昨天回来说口罩涨价了，五元一个。全球开始紧张。

信息太多，不愿意再看。标题党，蹭热度，炒现饭，怒怼的，都不喜欢，尤其借公众号敛财的。

前几天看了BBC一个纪录片揭示病毒操纵小机器人一步步进入人体，在风平浪静的体表下，如何进行一番惊心动魄的智谋大战，简直是恐怖大片。

小区那名治愈出院的女士，被送进酒店隔离。居民举报她闲溜达。原来说她“汉归”不准确，只是与武汉回来的姐姐吃了一顿饭。

钟南山回答记者，疫情不一定发源在中国。很多人就热闹尖刻了。无论在哪个国家，病毒都是我们共同的敌人与灾难。世界在一个链条上，警醒自身，是每一个地球人的责任。世界太小，一个翅膀的距离。

昨天有人晒出大雁北飞景象。高而灰的天，人字形黑点，天空的语言。人更接近大地，飞不起来，更应忠诚脚下。

武汉的朋友半夜睡不着，爬起来勾了一幅《沉睡的春天》，依旧是武汉，红绿灯，一位沉睡的长发美人。提了点意见，朋友在被上添了一只手，自然多了。

春天太迟太迟了，尽管武大的早樱已经开了，朋友也晒出了雨天白白的梨花。那份苏醒的优美，还是太慢了。

有位朋友专门给报纸和通知纠错。昨天纠某报的高速公路写成告诉公路。今天纠某县通知，落款2020年12月22号，提前过完2020年。

一边用胡萝卜烘鸡子，一边听契诃夫的小说《艺术家的妻子》，一百多年前里斯本的路灯在夜晚是关闭的，我窗外的路灯却疲倦于每一个黑夜。那时的女人真悲哀，要面对温情优美的奴役，契诃夫小说里经常有这样的场景，是那个时代的透视者，另一个曹雪芹。那时的艺术家也真悲哀，所谓的爱，只是一层好看的奶油。唯一骄傲的是“给了她津扎加这个光荣的姓！”

很有意思的小说自恋空想吹牛冷漠。

秋其来信了，在邮箱里。她说：菡萏，想念你，希望你和湖北所有的人都平安。你守住自己，种花植点美吧，我继续给小苗浇水。想起你，又心疼又温暖。

读着很温暖，秋其是个重情重义的人，让我想起庐山绵延的山脉，山腰红瓦绿瓦的小屋，飘摇的山道，苍翠的松柏，炉火样的碎叶，还有湖畔长椅上戴灰色鸭舌帽的女子。如镜湖畔，镜子一般。

昨晚习了字，很大的一张，盖了章，拍了照。

今天荆州新增确诊零例，在院治疗的还有600多人。

阴沉的天，窗外的梧桐依旧缀满枯叶，没有一丝春意。这最后的平静虽沉闷，但较之前暖阳下呜呜地救护车鸣叫强多了。

二

有只小狗摇着尾巴在路上跑，看样子是流浪狗，不知现在每天吃的啥，餐馆和垃圾桶不可能再有食物。

窗外一成不变的是鸟儿金属般的清凉鸣叫，叽叽叽，啾啾啾，欢快的音符起伏在自由的空气里。养过两只鹦鹉，离家出走后，再也不曾回来。

今早吃的红瓤小番薯，非常甜糯，和江汉平原的味道不同。前些天小区发的，海南人民的心意。

昨晚，细雨淋漓，整个城市湿漉漉的。没拉窗帘，对面高楼有几家灯火未眠。他很晚还在整理资料，前期很多错误，一个个电话核实。这个小区非电梯房，只六层高，有的居民私自接了七楼，租给别人，便成了遗漏对象。每天早晚要查一次体温，询问大家要什么。把居民要买的东西记到防护服上，买时，低头一看就完了。他毕竟是有工资之人，属变相上班。这段时期，做生意的不可能开门，农民不能耕田，打工的不能外出，一分钱收入都没有。

给秋其复了信，让她好好保重。她又有信来。

“菡萏，我读到了，爱你这样的文字！

哪怕世界明天就会毁灭，我今天仍然要种下一棵小苹果树。——马丁·路德

我越来越发现自己是这样热爱教书，陪伴学生的成长。我能确认自己坚持的界限，多一个老师这样去做，我们的土壤就会多一些健康的种子破土发芽。

教育，和平，环保，宁静。我为这八个字努力。

菡萏，你继续记录下来。这些日子里的点点滴滴不应该被忘记。”

老师绘了《燕归来》，古建筑，民居，俨然成了设计师，让人想起梁思成。老师说女孩的眺望姿态，着实费了点力气，神态动作要合于女孩单纯的喜悦。年轻真好，素衣布裙，洗衣篮里还绘了棒槌。眺望也是盼望，每每看到燕子滑行，燕与家的关系，便有一种亲切与轻盈之感。那光亮小巧的身影，是大自然的造化，特别自由。老屋又是那么厚重，小时，“年年春天在这里”的儿歌充满了人情味。

古老的天井，交错的云朵，隐约的白墙，不眠的天空。廊厅幽暗，门缝透进窄窄的光，燕子翻飞，檐下挂着乳燕的巢。是沉旧的，也是新鲜的。静与动，明与暗，远与近，人与时间，人与动物，人与季节的关系全部囊括其中。春，大自然给予我们的神圣礼物，在燕翅的震颤声中欢快传递。人们对着充满绿意的空气，可以闭目享受。

没有人类，四季依在，植物依在，燕子依在，无数的生灵依在。

女孩鼓起的刘海，是风的内力。眼里的白云，飘向自由的远方。感谢风，感谢天地间庄严的一切。

武汉依旧艰难，今天420例确诊病例，不仅数字不减，一些后续问题逐步显现出来。视频里有些滞汉人员，住在地下通道、公园，买不到食物。一个多月了，旅店费不是个小数目。武汉背负着太多的伤痛、沉重与艰难。荆州今天出台了在荆外地人员安置办法，由所在区域接待解决。

每一天依旧有破碎，有远走的亡灵与哭声。能坐在电脑前平安打字，是幸福的。

依旧阴天，最后的日子，是坚持，也是固守。这场战役留下的唯有教训，默默疗伤时，检回我们人类的尊严和大自然的尊严。面对强大的病毒，采用的主要办法是躲。迎上去，是为了救人，也需防护好自己。

当我们走出家门，摘下口罩，迎来春天时，希望不单单是更爱这个世界，而是更爱护这个世界。

三

有人晒出古城墙照片，坚毅的灰色，杂染零星的绿。斑驳的午后，有树影印落。明媚的天，却无限忧伤。

和武汉的朋友谈费鲁贝尔的画，朋友说很喜欢他，比梵高有思想。十九世纪俄罗斯的画坛，画家与文学家几乎融为一体，比如费鲁贝尔和莱蒙托夫，列维坦和契诃夫等。

我说两个人的语境不同，表达方式自然不同。梵高画大自然，色块热烈，纯净，葆有童心，且奋不顾身。费鲁贝尔画人物，皮下的矛盾和思想，故冷静。“天然视力”和“非天然视力之别”。即列夫·舍斯托夫说的双重视力。

一个优秀的画家需兼具两种要素，爱和思想。只有爱，没有思想，难免单薄；有思想无爱，又趋于冷漠。至于天赋灵感技巧均靠后。朋友深以为是。也只有对朋友表达时，才能如此清晰，捋清思路。

朋友说十九世纪的俄国是启蒙的俄国，反农奴制，生活在其间的费鲁贝尔，自然不同于梵高。虽然二者气质相同，但二十世纪初的法国，资本社会以歌舞升平为主，早已丢掉了伏尔泰、罗梭。追求享乐与感官，人毕竟脱不了时代，故两人差异显著。

我把老师的画和熊熊的画传给秋其，秋其说“先生的画是世间稀缺的美！这些画不只是视觉的，还是一缕珍贵的气味。真是其魂在天地涤素心啊，是可以陪伴我们灵魂的作品。”

“熊熊的世界真让大人嫉妒！她和妈妈亲吻，还要有太阳，有小猫咪……她要用画笔爱一个可爱的世界！而且她都会构图了。”

秋其回传一张去年秋天阳光下出行的照片，还有一张照顾小狗狗的照片。“小狗昂着头等待送食物，我站着，小狗望着我的模样真是可爱，京巴犬，不知谁家没带走的家宠或流浪犬。叮当拍的。”

秋其潇洒苗条，有点不羁的风度。

她说的那些话真好：“鲁迅在铁屋子呐喊，沈从文在水边植绿，都是可敬可爱的。角落里的小泥巴，不需要女娲这个意象，也是触动人心的。我希望把微不足道的目光和关心交托给现在进行时。”

照片看了，太帅。她是属于自然，不受束缚，更接近神灵的。最后一张参加世界遗产教育的合影，尽管在众多人里，还是一眼认出了白衣服的秋其，年轻纯净。而思想又是那么成熟，所以人有时是湖面，底下摇曳着更多丰盈深邃的美丽。

蒸了漂亮的馒头，很成功。下午发的面，一边写日记，一边锅里噗噗冒着热气。玻璃熏得雾气昭昭，挂满细小水珠。这生命的意象真好，很有过日子的感觉。白白泡泡一锅，有朋友说煮点稀饭，就点咸菜，标准的中国餐。方说看着就好，柔韧有弹性，窥得见里面的层次。前几天烙了千层饼，小时候母亲经常烙，用大油，外酥里嫩。这些年很少吃，主要嫌油大。看见不少人做美食，试着弄点，竟出奇得好，玉一般，一层层，纸样薄。

阴了几天，忽然放晴，那一束光极为耀眼，穿窗洒落宣纸上。站在光下，挥了挥手，光的力道大而感觉不到，柔韧满怀。

有人梳理了疫情时间轴，看了看，不免痛惜。

今天一个贴子说果子狸的。《红楼梦》第七十五回便提到这种野味，不出差错，黛玉和宝玉都吃过。贾母让把别人孝敬的一盘风腌果子狸给他俩送去。古人是吃野味的，果子狸被誉为清代八珍之一。数了数，八珍分别是熊掌、鹿茸、犀鼻、驼峰、果子狸、豹胎、狮乳、猴头。太残忍，有的只是某种动物身上的一部分。人类始终生活在弱肉强食的链条上，文明是一步步靠近的。食物链的前提是饥饿，一旦饥饿解决，猫都会爱老鼠。所以“友爱”一词，是文明最高的形式。

朋友拍来照片，凌乱的画案，沉沉的光。烟灰色的日子，尘土一般。

荆州连续三天零例，天慢慢开始变蓝，希望有更深更洁净的蓝。

四

依旧是阴天，路上水淋淋的，没有春的消息，至少我的窗外是这样。朋友晒出的小柳枝，新叶是翻卷的，俏皮的黄绿色。想起《红楼梦》里的春天，想起莺儿，她姓黄，黄莺儿，手巧，编带叶子的柳条篮。

在群里接龙了螃蟹，洪湖的，母的公的都有，15元一斤，叫爱心蟹。农民的日子不好过，亏本卖。报纸上也登了抢救螃蟹的消息。这几天物价回落，和这有直接关系。有鸡场卖鸡，20元一只，杀好，没饲料喂，只能如此。

物价与前段时间成反比。菜在田里疯长，鱼在塘里乱跳，都是急人的事。

他趴在窗口抽烟，隔壁的杨老师也趴在窗口抽烟，一个空调的距离。话语传来传去，都没戴口罩。我不好怎样。杨老师的女儿女婿，儿子儿媳，还有极小的孙子，年前从上海回来，滞留于此。前几天有位说普通话的男子在阳台上打电话。

每天大门口都有送菜的，送来就得走。今天一名胡子拉碴的男子央求让他多待一个小时，把原来进的橙子卖一卖，否则就烂掉了。工作人员帮他在业主群里喊了一下，不少人下去买。

据说郊区也有一车车倒的橙子，没办法，运不过来。

昨天一边习字一边听了契诃夫的《跳来跳去的女人》。朋友说故事原型是列维坦的情人。契诃夫怀有嘲讽之意，真实的情况咋样，不知晓。女主人公是个社交名媛，爱美，感情易波动之人。他的丈夫却是个极有教养温厚敦良的医生，被传染白喉而死。她迷失在艺术的浮华里，忽略了真正伟大的存在。很悲哀的一篇小说。午睡时找出了《列维坦》这本书，重新翻了翻。

一直喜欢他的油画，脱尽世相，诗意迷人。松脆的积雪，蓝袅袅的天幕，玫瑰色云层，干爽的草垛，低矮的天，幽深的路，融冰的河，萧瑟的树，深邃的苍穹，含蓄的原野，无不染上忧郁沉静的内质。他和契诃夫，一个奔向自然，一个回索内心。

契诃夫的弟弟回忆了这篇小说的诞生，也是美丽忧伤的列维坦与契诃夫深沉友谊中的唯一一道阴影。

五

垂下的夜幕像一个熟睡的婴儿，洁净的气息里，充满早春淡淡的愁意。路灯依旧清冷。

听了一个口述，北大84级生物系朱畴文先生的语音。他是上海中山医院副院长，奉命带队援鄂。

抵达武汉天河机场时，除了他们的飞机降落，一架飞机都没有。整个机场的灯是为他们点燃的，机场里的商店全部关闭。那一刻很难过。车子安静地驶过长江大桥、黄鹤楼，车里的人默默无语。湿黑的街道，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加之雨夜，心情极为复杂。

接手时病人病情很重，刚进到隔离区时很难过。都是重症病人，需要照顾，起先人手少，只能提供医护。那些插管不能动的，不能吃，不能喝；能动的，也只是一日三餐。衣服怎么洗，卫生怎么搞。所以他们接手后除了看病，还要帮病人打扫卫生，送去了内衣、毛巾、肥皂、拖鞋、水、水果、糕点等。打打电话，做做视频，让老人和家里人说说话，聊聊天，医学的关怀，也就如此。后来有了捐赠，慢慢好了起来。病人有出有进，重症和重症安排在一起，轻症和轻症在一起互助。

交代队员要有足够的防护，不能硬闯。不是退缩，只有防护好自己，才能安心治疗病人。有的孩子很紧张的，刚刚毕业，20出头。每天三层手套、护目镜、面屏、面罩、防护服，还有鞋套，整个人闷里面，脉搏都摸不到。非常小心翼翼。有三个护士出来就晕倒了，一个男护士在里面吐了，吐在口罩里。拿下口罩，外面是冠状病毒；不拿下来，不慎吸入，是吸入性肺炎，哪条路都不好走。小伙子很镇静，做完手术，赶快退了出来。

今天的日记只是把口述整理下。

他打电话回来，在武商帮社区居民代购东西，问我需要什么。我说买点香蕉或鲜肉。让他少停留，超市空气不流通。他说除售货员，一个顾客都没有。不免默然。平日结账的队伍拐着弯，也是不喜欢去超市购物的原因。

他回来说花了一百多块钱，超市的价格维持原样，比送到小区门口的相对贵一些。

今天上午阴灰一片，下午放晴，傍晚又落起细雨。清寂的路面映下一团团湿黄灯影，楼下一辆辆静止的车辆，折着细小光芒。城市肃穆，依旧异彩流光。

一个视频里，两个护士送别出院人员，在大门口，高兴地跳起了天鹅舞。形势好转，人的心情都可以飞起来。

依旧读切·米沃什的诗。“在一片云，雾，银色的森林中。我们活着，爱抚着脚下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