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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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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3/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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片片梨花白

同学是不能老的,也不能庸俗。似心底的梨花,纯白纯白的,寂静开着。不要轻翻,最好能如当初样齐刷刷坐在那。

在深圳时,我去接秋,提前两个小时到达。穿了好久没穿过的高跟鞋,站在深圳东站的接站大厅,盛装以待。秋出来后,拉着我的手,眼泪一个劲地在眼圈里打转,嘴唇翕动了几下,才憋出来一句话,你咋变成这样了。我说很老了吧!她嗫嚅道,不是原来的味了。味字很长,拖着哭音。原来啥味,真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我是面镜子,也验证了她。她除了那双手粉白如玉外,眼角亦如小刀刻过。毕竟是30年的光阴,生活不再是个童话。

后来我们又在不同的城市见过,除适应彼此相貌的变化外,尚需包容对方的一些小脾气。她童心未泯,每晚插着小耳机听《红楼梦》,第二天早起依旧挂着,天天吵着要把苹果4换成6。并紧张我,觉得我弱智,啥也不会,列车没进站,就一遍遍打电话、发短信,生怕丢了。说来惭愧,凡网上购物、滴滴打车,刷卡、订票,以至于开关电视、空调类都不会。这样的原始,没几人相信。一次半夜把空调捣鼓关了,爱人也很稀奇。好在我不枝蔓,属古井中人,守着自己的一汪月色即可。

秋,真正到我家是今年四月初,满城的樱花簌簌而落。我邀了几个朋友和旧日同学,陪她花海踏歌,逛遍每个角落。然后你一餐我一餐在馆子里神侃,打烊方归。繁华的北京路往往已是月朗星稀,只剩下孤单单手拉手的我们。

春儿来时,秋抢着去接,我说你认不得的。话音未落,她已蹦跳着旋风般卷下楼。春儿是同学中变化最大的一个,咋说也有150多斤。年轻时杨柳细腰,也算是个美人,冷不丁塞进这60斤,还真有点受不了。

她们上来时,春儿手心里摊了一帧二寸的黑白小照,三个小女孩一溜坐在机关灯光球场的石凳上,七八岁模样,一脸稚气。应是暮春,着夹衣,春儿的胳膊上飘着三道杠。她是我们班的班长,疯得,可以站在课桌上握着缰绳,哒哒地跳骑着小木马过草原。她母亲教过我们,大眼睛,骑自行车,戴副白手套,喜欢美,有俄罗斯血统,老家住在中俄边境。1976年,我们上小学二年级,赶上领袖去世,白衣服蓝裤子,黑纱白花的在操场默哀,她妈妈站在队伍后面。

这张照片就是那年拍的,里面有春儿、有秋还有另外的一个女同学。秋说她也有一张,品相比这好,还说那时和春儿家是邻居。秋的那张发我看过,我与春儿家一两岁时也住隔壁。担心是多余的,照片为证,这四十年的珍藏便是她们见面的密码。

秋调侃,说春儿那时是我们班的贵族,家境好,父亲公安,母亲教师,两姊妹。一个西瓜分两半,而她家要四份。春儿穿买的衣服,大家是做的。实际那时别说一家四个孩子,五六个也不稀奇,我们学年有个邱老八,家里滴里嘟噜造了七八个姑娘,最后一个才是儿子。

后来,我与她们分开,转回爷爷家读书,再回来已是初一,依旧和秋儿、春儿一班。我们是重点班,考进去的。秋走读,春儿和我住校。春儿有钱,顿顿排骨,吃不完就倒。八一年,还很穷,同寝室高年级学姐看不惯,多有微词。春儿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一次买三份,剩下的拿炉子炼,弄得满屋子焦骨头味。

春儿聊斋,聪明外现。一件桃红的良衬衣,今天长袖,明天就是短袖,只是一剪子的问题,带着毛茬就往教室里穿。问她说热,至于是衣服没带来,还是把买衣服的钱别用了,就不得而知。那时我俩好,经常一起去校门口买瓜子,两毛钱一桶,用报纸裹的圆锥体。快餐面也才面世,几毛钱一袋,一人一袋泡着吃。

春儿大手大脚惯了,管不住自己,钱往往不到月底就告罄,她妈妈不得不下了封杀令。一次她和一名女同学吵架,哭得呜呜的,弄得许多人围观。问为啥,她抽涕半天,委屈地说道,那个女同学拿了她的钱不给她,咋要都要不过来。而那个女同学则一脸正色道,说好了的,是她不让给的。说自己管不住,让我帮管着,就是骂我打我,都不能给。

春儿的趣事很多,可以成书,可爱也爱美!戴太阳帽,穿喇叭裤,格子拉链上衣,冬天浅黄色的滑雪衫是从香港带回来的。自恋,摆pose,不是一手叉腰,摸着辫子,就是像上海老挂历明星样,翘着兰花指,斜放在腮帮子底下。这样的黑白照至今我影集里还有两张。

她初二时成绩下滑,几何学不来,作业不会,又不肯抄,就空着。有次没交,被数学老师喊到讲台罚站,穿了双白网鞋,格子小喇叭裤扫到地面。老师个小,和她差不多,拿着教鞭指点着黑板上的辅助线。她站在旁边极不自在,一会看看鞋,一会摸摸辫子,弄得同学们哄堂大笑。下来时,还扬着小脸装得满不在乎,归座就哭了起来。很多年后说我帮她补过几何,我早已忘记,觉得自己也不咋地。不过她的坦诚、透明和毫无心计,是我一直喜欢的。

那时,我们班是全校唯一届设重点班的,属试验田。纪律好,掉一根针都能听见。是所子弟学校,除设施不错外,教学质量并不咋样。当时,秋的哥哥是这所学校走出去最有名的学生。后来我们这届不错,刷眼球,此是后话。全班也就三十几个人,但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每学期都要调整。最后五名出去,进入普通班;其他班优秀的进来,属于铁打的班级,流水的学生。老师发卷子倒着念,第一名即倒数第一名,念完,卷子搁在地下,上去的学生再勾腰自己拾起,低头回座。老师很绅士,对我不错,至于这种教育方法好坏,不做细论。

有次春儿没考好,晚自习一直趴在桌子上哭,还写了首诗。那年我们初三,那首诗传给我,我和班长给她改过。这里实录,没别的意思。这首诗后来很火,在各个城市的子弟学校疯传。上高中后,竟无意中听到陌生人朗诵。春儿口头、书面表达都不错,参加工作后发表不少豆腐块,贴了满满三大笔记本,后来停笔,忙别的去了,有点想一出是一出。

春儿结婚时,家里极力反对。同城,父母都没参加。有个男同学曾到我们这个小城检查工作,去她家看她,下楼时,忍不住问她,你咋过成这样。我也去看过她,烂糟糟的楼道,四十平米的蜗居。小学四年级的儿子站在池边洗碗,她坐在床上看电视,笑得呵呵的,那时就已发福。

第二天那个男生请我和春儿在一家不错的酒店吃饭,开了很贵的酒。端起酒杯时他说,你们知道,我父母是工人,那时得努力。实际那些能莹窗雪案的现在过得都不错,有八十年代就英语6级移民了的,也有在中南海当了保健医生,成医学专家的。当然还有土豪、精英、学者之类的。大部分都折腾到京沪深这样的大城市,秋就是一例。

在世俗意义上取得成功的自然就成了谈资,我倒不咋地,秋就很没出息,不只一次说,你看谁谁谁,智力咋能和咱们比,差到哪去了,人家现在都是高工。知道吗,高工,一个女人咋也不能放弃自己的事业云云。她的谁谁,是别班的。我笑说,这有啥,你过得不也不错,还不都得退休,老百姓一个。她马上反齿,啥逻辑,讲的是个理,你忒没出息了。我听后不禁笑了,自己素无志向,相信脚上的泡都是自己走的, 安于自己的土地收获自己的庄稼,这是要做的。只是同学永远都是同学,过好那是必须的,因为她是我的,是我美丽少女时代的外延。即便现在也是心头幽居的梅花,在雪天无人般纯洁盛开着。凡尘俗世,只是希望见面张口时,不要走了当初的模样。

春儿后来选择了离婚,啥也没要,自己租的房子,老式住宅,铁门哐哐的,室内木门还糊了层报纸。除佩服她的勇气外,心里未免凄凉。不久她把儿子也接了出来,若干年后再嫁,找了一个比她小四岁开厂的老公。在我们要即将做奶奶时,又生了一个可爱的宝宝,脸上满满的幸福,工作也渐有起色。

秋来时,她每天放下手头工作过来陪她,还给每个人带了礼物。第二天又拿来一张小照,是另外两个女同学的。有一个是我们班最美的女生,穿着白色泡泡纱半截袖,掐清香荷叶小褶,清凉的眼眸滴得出水。整个画面圣洁沉静,相纸摄影均一流。那件衣服我也有一件,那时风靡,不怕撞衫,是校园里的一个标志。大家惊呼漂亮,说拍下来发过去。这个女生现今依旧优雅,身材模特,面容清秀,不逊任何明星。我说还有一张,是她在颐和园划船的。遂抱出影集,大家慢慢翻,翻着翻着就停住了,七嘴八舌道,这张好!这张真好!然后看看春儿又看看照片。是春儿十八岁的玉照,那时刚有彩色,当初我还配了首诗,现在离诗已经很远了,刀刃上的语言,驾驭不了。春儿穿了件彩条毛衣,外披红色小坎,春水样的眼神,望着一树圣洁的梨花。画面清丽,树下之人白净婀娜。

春儿一直没说话,半天道,能给我吗?说着手心朝上摊过来,像接孩子似的。我心里不免一愣,不记得当初她以什么样的方式送给我的,但在自己的意念里,这张照片就是我的,跟了我整三十年,一直在影集里,没想过要给谁。想说我也搬过不少次家,扔下过许多东西。但话到嘴边,咽了回去。轻快地道,那快谢谢我吧!谢谢你!她说得很郑重,一边往包里放一边又低声道,是想给爱人看下。此话一出,空气立马涂了奶油,忧伤起来。她现在的老公很疼她,认识时,春儿已四十多岁,便是现在这般模样,根本不会知道自己的妻子曾经有多么美丽。那一刻心里真的很难过,春儿再也不是原来的那个春儿了,变得沉稳、大气、宽厚并深情,生活教会了她,以及我们都很多。

有人说,人的前半生是动物的,后半生是植物的。我倒认为少小时才是植物的,青青碧碧地生长,成年后才是动物的,哺乳动物,虽五味杂陈但充满强烈母性。少女时代的云朵已散去,时光的回廊虽沧桑,但越发深情,这也是必须的。

秋走时很舍不得这个盘满落花的古城,说安静,有湖泊的味道,不像上海那么多人和车;还有很多东西没来得及吃,很多地方没来得及去,洈水、洪湖这样的名字听着就好听。走的前一晚,十点多,让我在楼下街角处,帮她烤了一个锅盔,嘱咐不忘给她寄吃的。我说别走了,改签吧,她说不行,定好了的,要赶回去给老公过生日。还说老了要在这买一套房,到我家蹭饭吃。

再后来电话,问我几时出门,路不路过她在的城市,带把藕簪,抱怨我上次没给她吃。我说祖宗,那时节也得湖里长出来不是!还以为是我们上学时的绿皮小火车,从车窗往站台一扔就完事……

想一想,时光,绿皮小火车真的一去不复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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