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菡萏的头像

菡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004/20
分享

大地的儿女

在荆中路绿茵阁西餐厅,见到了荆州中心医院的王冰博士。春日的暖阳并不热烈,阴而微寒的天,有少许光亮刺破。坐在宽大如水的玻璃长窗旁,菜单静静搁置,白色的皮革桌椅恍若萧伯纳的剧本。

楼下是复苏的街巷,熙熙攘攘的人流。

对面坐着戴口罩的王冰博士,圆脸,诚恳,镇定,没有医学工作者的文弱细致,倒有大将风度,说话快人快语,颇见性情。若不是清楚地知道他的身份,自己的采访目的,可以想象成太平盛世,或一道悠闲的下午茶。

他是1月22日接到援汉通知的,地点金银潭医院,新冠病毒重灾区。湖北省卫健委钦点的专家,作为医生的他,并没太多的犹豫和心理波动,自己的工作本如此,治病救人,哪里需要哪里去。妻子却有点接受不了,为什么是你,能不能不去?这是她纠结的。年迈的母亲表示了信任与支持,并与他一同做妻子的工作,直至临别那刻。

出门前,他抱了抱女儿,贴了下她粉嫩的小脸。也深情地望了下妻子,明白她的担心,也不舍这个温馨之家,更明白自己的使命。小家、大家,难以兼顾,侧重点不同。自己毕竟是名医生,学了这么多年的医。只有在病人身上,才能体现自身价值,这是份关乎生命的职业,神圣也普通。

1月23日上午九点,他和护士长张文丽女士,护士谢飞思女士三人踏上了去武汉的列车。

清冷的站台,北风瑟瑟。阴灰的天,无以言说的心情,有镇定,也有前途未卜的忐忑和随遇而安。那日武汉封城,庚子年腊月二十九,还有一天便是大年三十,属真正意义上的逆行。这个新年,注定在生与死的考验中度过。

空空荡荡的车厢,只有他们仨,这样寂寞的出行,还是第一次,也是职业生涯中最艰巨的挑战。

三个人沉默地望着窗外,一棵棵白杨闪过,原野寂寞,那些枯枝上的鸟巢,多像人类的家园,悬在空中,以后咋样,不知道。生命如此渺小又重要。有人需要,便是好的,这样的召唤,再难都要迎上去。

空气中,只有嚓嚓的车声在铁轨上飘移。

前方武汉。

汉口火车站冷冷清清,细雨斜织的通道上,只有他们仨拖着行李箱在走。掀起后颈的风帽,环顾下熟悉的环境。这个车站,王冰平均每月都要往返几趟,本科,硕博都在这个城市完成。武汉、汉口站,生命中的里程碑,无法割舍的情缘与纪念。第一次没了川流不息,风尘仆仆的赶路人。静默的建筑,凝滞的时间,空落落的场景,面对这些很难过。

金银潭医院位于郊外,武汉的传染病医院,也是最早打响新冠战役的医院,属重中之重。情况比想象的要糟,陌生的环境,压抑的氛围,让人喘不过气,又似荒原中无数呼啸的刀,剜着心。

下午知识训练,穿脱防护服,晚上到病房熟悉情况,大年三十正式上岗。

时值金银潭崩溃期,护工保安一夜间蒸发,医护人员疲惫不堪。有房无人,能收多少收多少,因缺人手,病人得到的治疗和护理极为有限。太需要新鲜血液了,就在此时,他们来了,被分到南6栋重症医学科病房,和许多业界大咖,兄弟城市的同仁们并肩作战。

“最重的病人在武汉,武汉最重的病人在金银潭,金银潭最重的病人在南5、6、7栋。”

病房才改建5天,原本是普通病房,一间一间隔开,不可能像平日工作的ICU病房那样开阔,病人们尽收眼底。设备也不到位,病床上躺着的几乎都是呼吸困难待救的生命,一双双可怜的眼睛,佝偻的身躯,像无数溺水者,等待岸上伸来的双手。

疫病尚在探索期,并没特效药,主要靠护理和一些辅助医学手段。之前,极少插管,没人手,加之经验不足,觉得插管也是死,不插也是死。且插管风险大,几乎零距离直面患者开放的呼吸道,怕更多医护感染。

王冰心情极为低落,自己本是荆州中心医院ICU副主任,从事的便是抢救的工作,与死神赛跑夺命是他的职责。在他看来百分之八十的病人都需要插管,不抢救,来此做什么?

业界顶级专家,北京协和医院的杜斌教授鼓舞了他们,且身先士卒,争着给病人插管,高危有创操作总是冲在第一个,哪怕有一线希望,便要救治。这是令王冰感动的。他们甩下包袱,全身心投入到积极救治中。看着病人有所转机,便像自己重活一次。生命是连带的,病人的生命,也是医生医学生命的延续。

最多时,他一人负责6、7个患者。高龄、有基础病、多脏器损伤,细菌感染,多半如此。

我问他给病人插了几次管。他说很多次,记不清,第一个成功拔管的,便是他管理床位的病人。在防护头套没到位的情况下,除了防护服,戴两层面屏,一个N95口罩就做了。

插管危险,会有体液喷出,极易感染。我说怕吗?他说没想那么多,完全不怕不可能,但工作是本能。

看着轻描淡写的王冰博士,无法想象他深入虎穴所经历的一切。

王冰说刚去时,每天去世三四个病人,随着积极救助,医护力量增加,降至两三个、一个,最后几天一个,直至越来越好。有了成果和希望,也就有了士气。像打仗样,不怕体力消耗,就怕意志和精神的萎靡。

有天他正巧与张文丽、谢飞思同班。警铃突响,一名上呼吸机的病人出现了呼吸困难症状,吸痰管提示气道有痰痂,患者心率加速,已出现紫绀。张文丽反应迅速,必须立刻为患者吸痰!密闭式吸痰两次后,患者没缓解。谢飞思一边呼叫王冰,一边准备气道湿化液,与张文丽迅速将密闭式吸痰取下,湿化后改为开放式吸痰。经过2次紧急开放式吸痰,患者面色变得红润,转危为安。

非常危险,但不这样,病人极可能会憋死。新冠病人的去世,几乎均如此,瞬间致命。戴护目镜起雾,张文丽只戴了两层面罩便进行了操作。千钧一发,抢救的黄金期被他们保住,几分钟挽救了一条性命。

第二天,这个患者顺利拔管,是本病区第一例成功拔管,最终康复的病人。也后怕,但更多的是开心。暴露性操作有感染的可能,也有从死神手中夺回生命的欣慰。

我问了一些死者状况。

死人是难免的,王冰说,自己是个冷静之人,做重症,天天与死神打交道,太动情,会影响判断。逝去之人,没拖走前,依旧躺在床上,他们出出进进,该工作还是要工作,没法的事。这就是灾难,必须坚强,尽力救治,张文丽和谢飞思也是如此。

有压力也怕感染,偶尔用棉签蘸点酒精擦擦鼻孔和耳朵。她俩非常谨慎,手都要洗烂。连宾馆居住的房间,都分出清洁区、半清洁区、污染区。她们是柔弱的,同时也是坚强的。

谁被感染都是件麻烦事,整个团队都要被隔离。

这次疫情中,让你最感动的是什么?

志愿者。有了他们便有了后盾。王冰说道。

去的第二天便是大年三十,凄风苦雨,湿漉漉的街巷,昏黄幽暗的灯,加之躺在病床上濒临死亡的病人,自己的心情降到了冰点。

来之后一直吃盒饭,他不挑食,有饭就行,吃饱就行,泡面敞着吃。但那餐年夜饭是他难忘的。

一份来自哈尔滨家常菜馆的配送,成为这个寒夜的一抹亮色。猪肉韭菜馅饺子,十份,188元。上面写着“辛苦快递小哥,放在前台就好。我是远在宁波建始的农民,医生护士们守护着父老乡亲,再忙再累请记得吃饭。新年快乐。”

看着纸条上郑重打下的字迹,眼睛瞬间模糊。188元,珍贵的数字,遥远体贴的祝福。不知样貌,无需姓名,便给寒夜注入了热量,是这个冬天最温暖纯洁的雪花。端着饭碗,默默咽下。一个农民,便是这片大地上成千上万的农民兄弟。

这餐年夜饭不仅是给他们吃的,也是给无数待救生命吃的。生命尊贵,需要存活,需要友爱,需要无声的关怀。自己不再是孤军奋战,身后有无数双关切的眼睛。

还有人悄悄送来了蛋糕,粉红方盒,蓝色蝴蝶结,像幸福的童年。纸条上写道:“哪有什么岁月静好,只不过有你们在负重前行。”盒里装的是蛋糕,也是甜蜜的祝福,在新冠肆虐的傍晚,更是爱,需要传递下去的爱。

生活上遇到的许多难题,都是志愿者帮忙解决的,爱的河流越涨越满,物资捐助源源不断。

王冰博士提到了快递小哥汪勇,他和大家一个群,有事找他,几乎都能解决,协调组织能力没得话说。

他们住的假日酒店,只剩下一个守门人,并无饭菜供应。吃饭,需从医院带回,有时盒饭,有时泡面,久吃,自然生厌。汪勇的团队,也会给他们提供一些食物,起初也是以泡面为主,有人想吃米饭,结果就全送来了。有鱼有肉,有了很好的补给,也就有了体力。

我说什么都能弄到吗?

当然!

需要费用吗?

不要,免费的。有同道需要笔记本做记录也能提供,秋衣湿透,没替换的,也会及时送来。像个大家庭,有人出征,有人供给,都冒着危险在做事。

汪勇的身后是一条爱的河流,由无数爱心人士组成,出钱出物出力,确保前线作战顺利。所有行为的背后,是对生命的尊重,正常有序生活的向往。

王冰说,有天下雨,挺大,噼里啪啦,他们住的宾馆到金银潭医院步行要十几分钟。正犯愁,便看见汪勇在群里说,他在楼下等。然后一拨一拨把他们送过去。

时值新冠爆发峰值期,一般人不敢出门。汪勇确实是个英雄。我问车的油钱谁出,送人送饭送物资,消耗会很大。他自己,王冰博士笑着说。不知道他为啥,完全可以不做的。

我也笑了,汪勇只是一个普通的快递小哥,连带做点滴滴打车的生意,属糊口一族。面对灾难,却表现出极大的担当,是爱是善是金子在发光。

最让王冰难过的是李文亮医生的离开。王冰的硕博学位是在武汉大学完成的,李文亮是他的学弟。12月31号,李文亮在群里提醒大家,有一种类似SARS的病毒时,他也看到了,并没太在意,也没承想发展得这么快。且自己在荆州,每天忙于繁忙的本职工作。

李文亮感染后,也没想到会走,毕竟那么年轻,有着使不完的劲。知道时已是第二天早晨六点,群里在哀悼。那刻,一团棉花堵住喉咙,硬硬的,哽了半天,说不出话,眼泪簌簌而流。一个星期茶饭不思。尽管知道这个病诡异,瞬间夺命,但还是无法相信平日有说有笑的李文亮真的会离开。毕竟是同类,自己会不会步李文亮后尘,感染怎么办,这是头一次撞击心灵的问题。

在视频里,女儿也会软软地叫:“爸爸!抱抱我,想你了,什么时候回来陪我做手工!”甜糯的声音,毛茸茸地触动着他的心。

不想家是不可能的,自己一直标榜是个理性坚强之人,那一刻还是崩溃了。

这个世界除了病人,还有一个软软可爱的小生命需要自己。

妻子在荆州管理的一位病人被定为疑似病例,连带也被隔离。只有老母亲带着幼小的女儿在家。窗外是早春惆怅的风,乍暖还寒的天,一切恍若梦中。

护士长张文丽和谢飞思也哭了,很无助,心疼同行离开的同时,更要兢兢业业面对强体力的劳动。

张文丽是个文静女子,面容皎好,平时跑马拉松,有很好的体能和意志,主动请缨来的金银潭医院。就像她的长跑,相信远方,相信胜利,觉得自己就是名战士,为这次疫情,可以多做点事情。

她从业12年,是荆州中心医院重症医学科的优秀人才,无论心理素质,还是急救技能均一流。

一般情况下,ICU病房有护工阿姨负责病人的生活护理,护士只需做治疗和专科护理就行了。他们去时,金银潭医院无论患者的个人卫生还是环境卫生都很不理想。

病房杂乱凄凉,重症病人不能自理,行动呼吸困难。她和谢飞思帮病人翻身、擦洗、换衣服、清理大小便、喂饭、喂药,还有倒垃圾、拖地。

最难的是喂饭。病人只有吃,才能增加体能,仅医学手段是不够的。喂饭是个危险活,属暴露性操作。摘下面罩后,呼出的气体会散在空中,冠状病毒无孔不入。离开无创面罩,病人又难以呼吸。所以事先要和病人沟通好。把面罩拿开,头侧到一边,喂口饭,把面罩扣上再咀嚼,如此反复,一餐饭要用20多分钟。有次给一位老伯喂饭,吃完后,他含泪道,谢谢你姑娘!这是病后吃到的最舒服的一餐饭。

很遗憾,老伯三天后还是离开了人世。

病人孤独,有时还要陪他们聊聊天,和子女们通通视频。情绪低时,也要开导安慰下。身兼数职吧,集护士、护工、清洁工,子女为一体,身心双重护理与临终陪伴。

有位70多岁的老爷子,子女都在扬州,他一个人在武汉,一个人住的院,一个人又转至重症监护室,非常可怜。病情不断恶化,举起手机都无法看清屏幕上的字。他对张护士长说,姑娘我不想治了,只想和儿女们告个别,帮我写份遗嘱吧。说着,把手机递给了张文丽。

张护士长接过手机,说好!

老人喘息道:亲爱的孩子们,我走了,不能陪你们了!你们好好活着,爱护好自己,为父也就心满意足了……不要惦记我……父亲想念你们,永别了。

张护士长泪眼婆娑,打字的手一直在抖,几次中断。

她说生命太脆弱,病人的最后一段时间是和护士在一起度过的,尽可能去关心吧。能救回来是最大的安慰,实在救不回来,也尽可能让他们体面地离开。

平日在荆州,ICU病房的病人和护士的配比是1:2或1:3,一个重症病人,由二至三个护士照顾。在这里,人手最少时,三个护士要负责近30个重症病人,即30倍的工作量。值班只能全程跑,像张文丽这样有很好体能的,出来时还是吐了,与谢飞思两个人几次差点晕倒。

一个班上下来要10个小时,为了节约防护服,不吃不喝不上厕所也是有的。勒痕是常事,火辣辣地疼。人闷在防护服里,像太空人,皮肤缺氧,不能呼吸,裹得如粽子。

穿了防护服不能带手机,也顾不上看手机与家人联系。两个人要保证睡眠,保证体能,彼此鼓励,挺过难关。

全国支援的大部队来了后,管的病人少了,工作强度有所缓解。流程衔接缩短,一个班不用再拖那么长时间,稍稍松了口气。

从一开始的忙乱到有序,再到平稳过渡,经历了艰难的过程。

临行前,张文丽把儿子交给了爷爷奶奶。上车时,他们牵着孙子嘱咐她,放心去吧,记得平安回来,我们等着你。四岁的儿子,每天想妈妈,托着下巴,呆呆地若有所思。这三十天,是她把他们雪藏的三十天。

谢飞思眉清目秀,是位漂亮姑娘,好看的鹅蛋脸,稚气未脱。正和男友热恋,一切准备就绪,只等2020年的2月2号结婚。202,是个吉祥数字,爱又爱。因这次疫情,奔赴武汉而放弃。爱的意义被更大的外延所代替。

记者采访她时,她说520也是一个好日子呀!镜头里看得见她眼里隐隐闪现的泪花。是个腼腆有教养的女孩子,说尽管有危险,却是一次难得的学习机会。与护士长张文丽两个人在防护服上写上名字,彼此打气,终于完成了任务。以后有这样的工作,还会去。

一个月后,他们顺利凯旋,由荆州第一人民医院的三位战友去换岗。

在武汉,他们目睹了疫情最严峻的时刻,是施救者,也是历史的见证者。每个人都有收获,坚强、成熟、无憾。回来后,被安排到酒店隔离十四天,再回家,再上岗。

王冰博士的女儿,用巧克力糖纸做了卡通手工,上面写着欢迎爸爸回家,还和妈妈拍了美美的照。张文丽说,“能平安回家真好,有一起战斗过的战友,有家乡美丽的落日,有好看的花,有爸爸做的红烧肉,有爱心餐点。感恩一切。”

隔离解除后,谢飞思见到了未婚夫,张文丽见到了宝贝儿子,王冰的女儿直接扑进了爸爸的怀里。春暖花开。

我问王冰,女儿知道你是英雄吗?王冰笑了下,她只知道爸爸救人去了,在电视里也看到了爸爸。

窗外的阳光渐渐明亮,暖暖照进西餐厅,像霍珀的画,在地上落下好看的光影。去绿茵阁之前,我说请王冰博士吃饭,对于他所经历的一切,充满好奇与敬意。毕竟是人间的一件大事,能近距离参与见证,骄傲,也令人羡慕。

他把菜单推给我,让我点,说他请。实际我们都戴着口罩,都在犹豫。我要了两杯水,主要怕占了别人的位置。营业员友好地笑了笑,他们才营业,大地在试着微笑。

告别王冰,回来时,一个人走至古城墙看花。那些花真美,古城安然无恙,武汉安然无恙,整个中国渡过了难关。有无数的王冰、张文丽、谢飞思;无数的快递小哥汪勇和弥留病榻含泪深爱着这片土地的人们。

向他们鞠躬!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