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伪皇宫
细雨霏霏中,一个人去了伪皇宫。四四方方清泠泠的院落,明显的北方风格,屋檐上绘着翡翠兰忧郁的图案,像孔雀脊背开出的清凉花朵。北方人善绘,箱柜、妆盒、梁木、檐壁、棺椁都极尽一展。浓郁葱茏的色泽,糅杂的艺术气息,多彩的想象,调研出内心隐秘的热情及个性。溥仪是个单薄的皇帝,瘦弱得像一枚过了时的钱币,一生孑孑,在诸多恐慌和不确定中度日。
他独居,床铺窄小,有洁癖,不允许任何人进入房间。给自己开药方,药铺设在卧室的隔壁,提防日本人,怕下毒;坐在马桶上读书、阅报、参折,看流水账,时不时抽上半支烟。瓷砖碎小,尽管浴缸上雕有纹饰,是进口的,也比不得现今。注射荷尔蒙,把理下的头发,用黄娟包好,说是龙丝,要保持完整。但其残缺的人生,没有一天是从容的。他是一个空壳的皇帝,内心充满孩子般的天真幼稚和自我膨胀及幻想,又于惊悚中日日不安。
他的字不好,东倒西歪,记了多年的日记也不见长进,文意亦不畅达,这是件憾事。毕竟是一国之君,曾有名师教诲,连起码的文白都难差强人意。陈寅恪先生在北大给学生们写的那幅对联:“南海圣人再传弟子;大清皇帝同学少年。”的后半句“大清皇帝同学少年”,现今看来,是没多大实际意义和含金量的。王国维尽管给溥仪做过老师,然而溥仪并不好学,天资亦不高。
谭玉玲住在他的楼下,一个年轻饱满花朵般的少女,二八佳人多少有点玉立风流的姿态。况心意畅达,待人和暖,又恬静甘美,人人喜欢与之交接。溥仪亦倍感温馨,成为人生一慰,遂恩爱和睦。她喜女工,书房内陈有缝纫机,与那些镶镂的几案甚不搭调。也许那时缝纫机与照相机一样同属新鲜之物,也见其心灵手巧。她出身贵族,性格隐忍,修养极好,对溥仪的处境深为理解。平日多劝勉安慰,即便溥仪发火,拿之出气也能温柔以待,所以深得溥仪喜爱。
在她一帧齐耳短发的黑白小照背后,溥仪题有“我最亲爱的玉玲”,特赦后依旧贴身携带。可惜她命短,二十二岁便夭折了,在伪皇宫只生活了五年。这五年是溥仪穿越冰层,栖息温柔之乡的五年,于她的离开,自是不舍。可谓肝肠寸断,并怀疑是日本人的手脚,只为进一步控制他,让他续娶日本女子。她喜欢兰,在她灵前,摆了二十二盆君子兰——长春的市花,与她的芳龄遥相呼应。他一直存放着她的遗体,停在般若寺,舍不得烧。直至日本人大势已去,他逃亡大栗子沟,被苏联红军解押,无法保护,才迫不得已带信出来吩咐火化。后来又辗转拿到骨灰,新中国成立后,作为一个普通公民娶了李淑贤,仍放至家里,弄得李噩梦连连。
婉容和溥仪同住二楼,楼梯上去左拐,便是她的区域。婉容是个名副其实的美女,列历代清宫之冠。淑雅,面容古典,下颏尖俏,颇清秀,是个美人胚子。爱美,无论宫廷装、旗袍、时装、和服,还是皮袍,只要上身便风姿绰约,艳惊四座。还是个才女,少时便聪慧,钢琴、英语、书法、诗词、美术无一不足,颇负才名。未出阁,家里便请了若干教师,她比溥仪饱学。溥仪倾慕过她,喜欢得不得了,亦为其点烟做些琐碎之事,两人照相也十指相扣,含情脉脉,眉眼间皆是爱意。怎奈好景不长,文秀的出离,让溥仪优渥的内心备受打击。颜面扫地后,为找台阶,迁怒于婉容,诬赖排挤所致。此乃君王常性,亦狭隘,并未从自身寻找原因,后逐渐冷淡,直至厌弃。
我们现在回头看,婉容怎么都是不错的,属性情中人。虽喜服饰,一掷千金,但国难来时,尚能慷慨解囊,拿出心爱之物赈灾。那时她已非皇后,处流离状态。其实也从未是什么皇后,嫁给溥仪时,溥仪已然退位。她吸食鸦片,并非本意,先是因疾病,镇痛。久而上瘾,萎靡,和心绪不佳也有关。她偷人,和侍卫有染,并产下一女,皆在溥仪冷落她之后。溥仪性无能,少时被宫女弄坏身子,太监又给他吃了不少壮阳的药,也就废了。几乎未和婉容同榻共枕过,故无后。所以文秀的离开绝非简单的争风吃醋,实乃托辞,与溥仪自身有直接关系。即便是妃、后不和,也有他处事不当之处。
溥仪的《我的前半生》只是一家之言,不可全信,难免流于主观,内心深层矫情推诿,这是难免的。这个世界没给婉容陈述的机会,深宫高墙的叹息,我们无法听到,历史的幽微也无法探知。溥仪后来很少顾及她,对她的事多不问,直至临产,方知红杏已然出墙。婉容跪地哀求,让他认下这个女婴,怎奈溥仪盛怒之下,扔至锅炉里烧了。婉容一直蒙在鼓里,还以为送出宫外由她哥哥代为抚养,痴心地给过生活费。事发后,婉容被禁,打入冷宫。所谓的冷宫即把二楼东侧走廊的白门一关,士兵一边一个,形同牢笼。她的自由度一直是有限的,先是日本人监视,并不能私自跨出府门半步,现又多了溥仪这道哨卡,更是插翅难飞了。吃喝拉撒睡皆在自己禁区,不允许任何人探视,加之思女心切,也就疯掉了。
身为女人,却做不成女人,也做不成母亲,这是婉容的悲哀。我们不能拿过去的伪道德来衡量禁锢她,人之细胞来到这个世界都是平等自由的,皆有个体生命的尊严和生命品质质量。无性无后的婚姻是不道德的,囚禁冷冻亦不人性,有报复泄愤的成分在里边。婉容,披着皇后的虚名,念及夫妻之情,在可以脱离时,没像文秀那样决绝。若那时了断,将是另番景象,总比跟着溥仪深陷伪满,被日本人挟制好,从而也见文秀的英明果断。溥仪也没有给这个女人放生的机会,随其一起背负着汉奸的罪名。婉容并不想亲日,与之混淆,在天津时曾阻拦溥仪,这也是溥仪不喜欢她的原因之一。到了伪满,又几番设谋逃走,均未果,里面也有溥仪的阻碍。死得亦惨,身边无一亲人,长辞在延吉一所监狱,一卷凉席就乱埋了。
溥仪一直做着自己的春秋大梦,幻想着复辟,在日本人的簇拥下登极上位。日本人明言,做的是满洲国的皇帝——康德皇帝,而非大清皇帝,所以并未能如愿以偿穿上龙袍,只能在家私演一番,小范围内满足下。纯属孩童游戏,心理安慰,而日本人却以此达到了更大的政治目的。他能处理的奏折极其有限,只限于饾饤小事,外部重大事件,画“可”便是。
日本人很自恋,大事一出便要纪念,所以展柜陈列着一些“伪满事变”的纪念勋章、砚台、小坦克类。历史很好笑,并不讲太多善恶美丑,几乎都是赤裸裸的掠夺和占便宜后的沾沾自喜,人肉画皮而已。他们出版发行的宣传画报赫然印着“南京沦陷祝贺号”,封皮画面里的南京,挂着满街膏药旗,醒目地打着“祝南京陷落”的标语,和绿林好汉抢占山头没啥两样,典型的草莽加禽兽文化。战争予以双方不同的立场,只有输赢,而无道德、法度和规则。人性的审美,一旦内心的恶被诱发出来,将一片火海,疯狂之至。即便日本后方有反战的声音,大多也是基于自身骨肉的离别,经济的窘困,而非切换频道,为对对方所犯的罪恶和残忍觉醒。
溥仪后来被改造的很好,价值观彻底颠覆。日记里道,“红心二字是他的座右铭,为了党,为了毛主席,为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伟大事业,为了祖国和六亿五千万祖国人民,为了世界人类进步和解放事业。我一定把我的这颗红心奉献给这伟大的理想和事业。” 他1965年在抚顺战犯管理所写下的,有鲜明的时代烙印和内心反辙。人是环境的产物,这时候的溥仪再也不会以龙种自居,他是罪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罪犯。
溥仪的后半生变得宽厚明亮起来,房屋虽小,人生的风景却无限辽阔。穿戴着北京市面大众化的衣帽鞋袜,和原来那个端着意大利酒杯,溢彩流光的溥仪判若两人。特许用公费买的衣服,一件没买,发的布票也都退还给了国家。过着普通人,小院清风明月的日子,阳光普照,有了完满的结局。
一段旧稿就这样轻轻翻过,再也没有人在你的土地上,强奸你的意志,你的女人;再也没有人像溥仪那样大起大落,演完动荡复杂戏剧性的一生。人之尊严,国之尊严有了保护。溥仪。唯一一个从九五之尊退化至平民的皇帝,唯一一个被“休”的皇帝。他没尊重过人,也没被别人真正尊重过。
走出伪皇宫,细雨依旧,回首,历史已在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