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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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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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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过春也走过冬

鸟儿叫得实在好听,一簇簇,一团团在空中翻滚着细小声浪。

阳光也好,有种劫后重生之感。开了出门证,想给母亲送点菜。父母单住,都是近八旬的老人,有基础病,不会微信“接龙”,不会微信付款,也没加业主群,存在诸多不便和困难。

出去时,小区门口很多人,东一个,西一个坐在简易红色塑料凳上,也有站着的。蓝制服,红袖章,蓝色救灾帐篷堵在大门口,看样子,一辆车都出不去。

说明情况,量了体温,提着菜走出大门。袋子里有鱼糕、鸡蛋、汤圆,还有昨晚买的爱心螃蟹和茄子,以及一些调味品。

沿着北京路,贴着门面往东走,一个人都没有。除主干道,各个路口都用铁板封死了,黄色油漆上写着“抗疫期间,禁止人与车辆通行”的宋体黑字。那一刻很难过,不出来,便不知道外面的萧条。

走过一个个熟悉的门面,卖床上用品的、儿童服饰的、音行、良品铺子、妞妞蛋糕、小胡鸭等;一把把大锁,抑或从头拉到尾,沉闷的卷闸门。不再有川流不息的顾客,叮咚的琴音,和那个弹琴女孩好看的背影,以及橱窗里诱人的蛋糕,油汪汪的烤鸭。什么都没有,只有我独自默默走着。脚下寂寞的青砖缝隙里,竟涌出一丛丛杂草,那充盈饱满的绿,着实令人感叹,真是春天,。一家新开的港式糕点店门前的花篮,残破于无风的暖阳下,飘带褪色,花已枯萎。那一刻,真有战争来袭的荒凉感。

平日晚间散步,果店的那些女孩,站在灯火通明的铺面前,托着塑料盘,盘里盛着果粒,插着牙签。见行人,便跑过来,“尝一尝,新到的菠萝蜜”。我摆手,想绕开,女孩两脚灵活地移过来,堵住说,尝一尝,买不买不要紧。盘子快抵到鼻尖,我退后,笑着摆摆手。无望后,她立马转向另一个人。有时怕挡路,绕很大的一个弯,当然也常去光顾,且注册了会员。

那回头的灯火里,她们就在那,轻盈地挪来挪去,挨个问着。一张张诚实勤劳年轻的脸。

有家卖运动服的店铺,小伙子经常举着麦,在门口边唱边跳。地上画着白线,白线里写着倒计时,亏本大甩卖,一折起售,全场清零等字样。那时觉得闹,一刻都不得安宁。且一年到头都在甩卖,你甩完了,他来甩。如今全部蒸发掉了,空空如也,像一场华丽的梦。

白色大理石雕像依在,立于路口几十年了。这个城市的街景大多已过时,唯有她饱满的乳房,优美的曲线沐浴在光阴里。儿子小时,每天骑脚踏车送他上幼儿园,车技不好,途经这里,每次左顾右盼,生怕被撞或撞人。这几年每晚去体育场散步,亦经此。这个路口,承载过我太多的岁月,那些时间,也是这个城市的年岁。它是热闹的,川流不息的人流车流,叭叭叭的喇叭声,雨夜里一个个闪过的车灯。

今天却只属于我一个人,一个人等绿灯,一个人过马路。红绿灯依旧执行着任务,太阳默默地织着金花。明天惊蛰,大地苏醒。

沙棉住宅小区前两年就被围了起来,只有零星的住户,其他的已搬走。几个出口用铁栏杆牢牢焊死。本就残破的房子越发荒凉。青灰的楼群曾住着这个城市最普通的劳动者,他们是平民百姓的代表,抠着过日子的大爷大妈们。

密密的窗口里,是他们的窝。笑声哭声,飘荡过人世间最朴素的气息,不经意碰触的痛和轻而易举的欢喜。散步时,曾折进去。灰墙旁扔着残了口的泡菜坛,横七竖八的雨棚、清幽的老树、花台;也有崭新的汽车,蹦蹦跳跳出出入入的孩子。

走过这段围墙,前面是文星中学,转过去便是体育场。依旧一个人,一辆车都没有,四通八达的路口全封死了。驾一挺机枪,便是活脱脱的战争片。没敌人,敌人是我们自己,都是可疑人。

过去,每至傍晚时分,密密匝匝的人流,跑步、静走、跳舞、打羽毛球、踢足球,灯火通明的球场,奔跑着运动员矫健的身姿。刘德华、张学友一些歌星的演唱会也于此爆棚,沸过几条街;走穴学者的讲座也在这里举行。

转角处,停着许多卖水果蔬菜的车。一车车苹果橙子、山药红薯,高音喇叭在夜色里喊着价格、品质、产地。也有摆摊卖衣服和小电器的。经过时,看到合意的果蔬会挑选一些,藏到草丛中,散完步再提回去。

玉桥公园毗邻体育场,也是常去之地。在它的后门,一棵树的暗影下,曾默默坐过一位老人。面前的担子里,放着一袋袋柿饼。寒冷的冬夜,我围着厚羊毛围巾走过,然后停下,折回。不是柿子,不是,也许那两个像簸箕的筐,吸引了我的目光,是农耕时代的代表;也许老人孤独佝偻略带忧伤的背影。总之蹲下身,询了价。老人说十元一袋,没等我做答,又改口,买的多可便宜。夜色里,他沙哑着喉咙,迫不及待降着价。我说要五包,边装边问他赚不赚得到钱。他说一袋一两元是要赚的。冷不冷?他说还好。那天我去母亲那,回来时已九点半,少有行人,尽管公园门口的霓虹还在闪烁。老人说没退休金没医保,自己过,生了三个儿子,各顾各,只能自保。他一天摸两个钱,不带累他们就好。边说边叹气,用粗粝的手摸着干枯的眼角。黑暗里,看不清是否流泪。在两湖进的货,挑担去,挑担回,沿途卖。晚上公园锻炼的人多,没城管,安逸些。我知道两湖,很远,快到荆州城了。

说话的空当,从公园出来两位女士,估计是跳广场舞的。在我旁边蹲下,选了一些。老人把手伸进怀里,掏出一把零碎票子,凑近大门处的光亮,一张一张慢慢捻着,抖搂出要找的小票。我起身离开,知道那些一元二元,甚至十元皱巴巴的钱,是热的。

这条路往东,临近三弯路一段,开有许多家餐馆。“沙石老味”“小院人家”“三湾酒店”等。平日生意火爆,桌子要提前预约。每个车位都是珍贵的,有时吃饭要把车停到体育场,再走过来。因出名,食客趋之若鹜,朋友在此请过我,我也于此接待过友人与家人。

如今的“沙石老味”,透明的玻璃门上,挂着一把大锁。里面的桌椅,台案、展柜静默于暗处。红色字幕上滚动着1月24日团年饭的广告,以及订座电话。“小院人家”也在团年宴火热招募中。时间是静止的,这个古城依旧活在己亥年的冬天。什么都没变,这四十多天,如此安静,却又如此惊心动魄。黑夜太漫长了,用许许多多难熬的白天叠加在一起。

玉桥公园的老柳已垂丝,软软的黄,漾在风里,像婴儿的呼吸。湖边隐隐的迎春花,是我熟悉的,透过黑栅栏,望得见明艳艳的身姿。一朵朵殷红的玫瑰缠于栏杆,尚没盛大,但已足够深沉。春天真的来了,用她的明朗、热情、含蓄和柔软,为自己穿上一层层彩衣。它没有抛弃人类,没有,人类也没有忘记春天,只是活在了两个世界。

曾在这里偷过花,密密的一大捧,用修树木的剪刀,抱回去插在瓶中。看着它干,它落,蜷缩成殷红一团;再看着它褪色变淡,失掉全部水分,成为标本或泥土。每一种植物动物都是大地的儿女,于它的怀抱舒展,安睡,生或者死。

今天一朵都不摘,它平安无恙,属于自然。以后也不会让它们带着忧伤走进我的家门,而是于窗外,自己的轨道里。春天并不曾属于人类,只是人类借了它微弱细小,甚至盛大的光芒。

路边褪了色的旧楼,没围墙,也被铁栅栏圈了起来。大工程。楼下的新梅,映着被雨水冲刷过的老墙,竟别有味道。老与新,坚硬与柔软,生命的美好和庄严,得到完美体现。植物是不会嫌贫爱富的,季节,陈旧时间里的回声,柔软庄严着必经的每一处。

路边的李树,凝了粒,尚没散发出蓬勃之香。一条小狗摇着尾巴从主人家的小院跑出来,围着我前前后后欢快地跑着,也许以为是来吃饭的,或许太久没见到人,表示下它小小的友好与热情。走出很远,回头看时,那条小黄狗,还一动不动站在原地,眼巴巴地望着我。

它太寂寞了。

三弯路很宽,属主干道,有超市、公交公司和一些小区。母亲小区对面的羊肉大排档,每日人声鼎沸,推杯换盏至深夜。哐哐哐的剁骨头声,锅碗瓢勺声,夹杂着客人的高谈阔论。服务员忙到小跑。烤羊肉串的棚下,站着头戴朵帕,高鼻深目的新疆人,红红的炭火,飘着浓烟。现在只剩下龌龊的花油布和几根铁支架。一个穿蓝工作服的老人,出来倒垃圾,没戴口罩。封小区,再严格,有些位置是封不住的,比如路边独立的房屋。

几只流浪狗转来转去,身上的毛一缕缕打着卷,是无数次出入垃圾桶肮脏的白,饥饿显而易见。

母亲小区门口,亦森严壁垒,站了六七个穿制服、戴袖标的工作人员。旁边的小门是关着的。我说来看母亲,能否进去。回答说不能。掏出手机给母亲打电话,让她下来取东西。等了很久还没来,便对他们说老人慢,东西沉,送到楼栋口可不可以。一位工作人员问多大年纪了,我说78,他说还年轻,可以动,要不帮你送过去。我笑说不用了,主要想看妈一眼。话一出口,酸涩的空气就凝住了,他也低下头,笑了笑。

等的时候,折进大门旁的烟铺。半拉的卷闸门,三个人站在里面。看了下柜台,一种紫盒黄鹤楼,标价二十六元,问一百块钱,能不能拿四包。女老板说可以呀。掏出一张红票子,放下就走,不敢多说话。

父亲有哮喘病,不支持他抽烟。戒戒抽抽,反复很多次。经常自己偷着买,藏到沙发空或柜顶,然后忘记,或背着母亲管弟弟或女婿要。母亲气不过,也就不管了。少买几盒,免得他下楼。

站在铁栏外,远远看见母亲穿着经常穿的花袄子踉跄走来,一手提个塑料袋,很沉的样子。白发飘在空中,戴着我给的淡粉口罩。我低下头,眼睛开始起雾,不知道是口罩的哈气,还是心里涌起的潮湿。隔着铁栏杆,把东西递进去,问咋不戴帽子。母亲答,一着急,就忘了。接过母亲的东西,说咋这样沉。母亲道,没有啥,就是蒸的馒头和几罐拌的咸菜还有腌的酸菜。我说你们都好吧?她回说挺好的,别担心,不要再来了,啥都有。前几天买了三十个鸡蛋,能混一段日子。然后指指大门外左左右右的门面,缺啥,喊他们,都会有人过来。

父母总是这样,从不麻烦我们。但看她提下来的东西,便知道荤菜青菜都没有了。

母亲能干,不怕累,家里有很多厚实的不锈钢蒸锅,端都端不动。我们一年四季的早餐食品,都是母亲弄的,冰箱也是满满的。我要是不去取,母亲就一包包提来。粽子、豆包、花卷、韭菜盒子,各式各样,环保安全。馒头白白的,泡泡的,像春天。还卤些猪耳朵、肘子、肚子、牛肉之类,替我们省了不少的事。那滚滚的卤水,满满的,个头矮小的母亲在火上端上端下。

我说爸呢,母亲回答,锁屋里了,走路慢,还喜欢溜达。出了事,得连累多少家庭!母亲的嘴藏在口罩下一动一动,发出嗡嗡之声。她的双眼,尽管有黄斑,依旧清澈。幽深的瞳孔里,有戴口罩,那么小那么小的我。那刻,世界是白的,异常肃穆。

前两天和父亲视频,我说四十多天没出门了,只用了一个口罩。父亲说,他还一个都没用呢,妈不让他下楼。语气里满是无奈和抱怨。

回来时,那条小黄狗又迎出来,欢快地摇着尾巴。它干净纯粹的友好,成了沉闷疫区的亮色。偶有行人,皆匆匆低头而过。

特意走了北京路,沙市最繁华的一条路。空空的马路,偶有一辆车快速飙过,再就是寂静的自己。没有别人,没有。这个城市被时间遗忘了,售楼部的LED屏写的也是春节前的日期。水,停止在时间之下。

天边堆着一层层玫瑰色的松软云朵,淡淡的胭脂红跃过高楼,涂在我浅灰的袄子上。迎着它走过去,这个城市,明媚而忧伤。

拍了照,标上庚子年农历二月十二,荆州封城第42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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