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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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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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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州女

艾文先生是我的恩师,也是风雨人间一盏微弱的灯。

讲这段故事是在一个寒冷的冬夜,窗外皑皑白雪把玻璃映得雪亮。那夜,是这个冬季最冷的一夜,也是十几年来最冷的一夜。先生用了十几年的电暖气突然罢工,简陋的书斋里,生了盆炭火。红红的火盆旁放着先生的一包烟,一杯茶,一本书,一个打火机。茶炊在炉上吱吱作响,他用手机在微信里输入一个个繁体字。先生说,这盆炭火,让日子有了年味。

一九六五年,先生从银川电影制片厂被派往杭州学习,十一月的天,已寒意袭人。至杭州是晚上九点半,空中飘着毛毛细雨,街上到处是等着载人的三轮车,突突鸣叫着。

先生提着简单的行李站在潮湿的街头,路灯在雨水中显得格外清冷,暗橘色的光晕下雨丝弥漫。南方的浅冬冷峻,阴气重重,来自全国各地的学员有七八十人。

开学之际,学校组织学员参观,大巴车行进在美丽的江南街景中。廊回檐转,细草盈阶,更别提小桥流水了,愈发有别于银川的干涸与荒芜。先生的前座是个年轻的姑娘,两根细长的辫子搭在瘦削的肩头,专注地捧着一本书。先生不禁疑惑起来,什么样的书竟能让人看得如此入迷。后来方知,是本苏联版的美术理论书。他读过,晦涩难懂,要啃。何况是这个年龄比自己小的女子,遂生敬意。

那是个苗条的姑娘,瓜子脸,白皙文静,说着好听的苏州口音的普通话。在班里不张扬,侧影很美,像剪纸。她喜欢和先生切磋技艺,赞他的图案设计美观大方,想象独特。先生也与她讲些趣事,一来二去,两人熟络起来,常在一起互换书籍,讨论文学。

普里什文的《大自然的日历》、肖洛霍夫的《静静的顿河》、齐奥诺的《再生草》、梅里美的《嘉尔曼》等,都是他们心灵的“百草”。仙鹤飞来了,红隼飞来了,榛林花开,白桦淌汁,小草返绿。他们心意融融,无所不谈,闻得见彼此“树脂”散发出的芬芳。春天就在手里,每一丝空气都是新鲜温暖的。

姑娘告诉先生,原单位有名同事对她有好感,被她拒绝了,俨然视先生为知己。学习班里也有个男生对姑娘死缠烂打,姑娘不同意,便威胁她。先生找人调停,又由组织出面干涉,总算摆平。

每每制片于暗室,两人独处,暗红灯影下彼此尊重,并无一丝邪念。他待她像亲妹,先生家弟妹多,他老大,她也信任先生。

一次学习班组织到绍兴参观鲁迅故居,岁月侵蚀的学堂依旧散发着江南的幽独之气。课桌上的字迹清晰如昨,只是故居后院远不如鲁迅先生描绘的那般美好。也许是时间太久,庭院光秃秃的;或许岁月本身便如此,少年之梦想,多半是一个人记忆里存放的阿拉伯钻石,带着时间折射出来的光芒和心底加工。

那是个月圆之夜,与先生多年后画的那幅《明月水中两相映》背景一样。如水的天幕,四五条小船荡漾在绍兴社戏的湖面,“乌苏里江水长又长”的歌声响彻在低矮的星空之下。两人并排同坐,细花凿银的水面,泛着莹莹绿波,桨声划动,歌儿游历在天水之间。生命是美好的,因为青春,也因为彼此的青春在一起。

天终于落雪了,西湖的雪景分外迷人,断桥柳堤披上了银袍。通亮通亮的他们玩雪球,打雪仗,不知累为何物。那是一段无忧时光,青春的热度,在寒风中丝毫没有减弱。

若干年后,先生忆起,依旧感慨,写下过一首《江城子》:

闹市曾别苏州女,素罗巾,两行泪。春雨时节,铁马向西行。惆怅湖中东西堤,戏雪球,梦中游。银装素裹断桥路,湖滨楼,两相约。水长路遥,年年相思煞。俗海鬓霜又忆菱,依旧是,当年情。

词里的“戏雪球”,便是当时之景。下阕的“又忆菱”中的“菱”,便是姑娘。

半年的时光匆匆而过,学习班的生活即将结束,同学们互赠礼物。那是个贫瘠的年代,并无值钱的东西可送。先生便把自己最好的一本硬壳笔记本送给了姑娘,也是给她的唯一一件信物,里面是平日写下的日记和读书笔记。如今看来都极为珍贵,没什么比一个人的心路历程更值得纪念。财物将老,精神却是不灭的灯盏,可以让暗夜温柔起来。

同学们一起去了上海。翌日凌晨,大家将各奔东西,先生也要返回银川,“铁马向西行”。先生和姑娘背着大家,在昏黄的南京路上,来来回回,不知走了多少遍。日间的繁华早已散去,孤单的马路上只有他们踟蹰的脚步。

四月末的天幕星辉灿烂,柔情依依,万国博览园那些坚固高大富有异国情调的巴洛克建筑,默默地看着这对年轻人。时针指向了夜里十二点,外滩的钟声响了起来,伴着黄浦江哗哗的流水,空蒙悠长。

分别的时候就要到了,姑娘突然哭了起来,哭得那么伤心。她知道天各一方,再难相见,或许终生不见,而彼此爱慕的话,还没说出口。她望着先生,清澈的双眸,似两汪紫色的湖泊。月光下,哭得如同泪人,先生想轻轻为她拭去,却怎么都抬不起手,只能默默看着。是羞涩还是懦弱?若干年后,问过自己。更多的应该是责任,前路茫茫,不知身在何方!

先生说,还不曾见过哪个人为分别哭得说不出话来,那么委屈。为她自己,也为先生,也是生平第一个女子为其而泣。青春年少的他们,站在夜雾笼罩的街头。夜风温柔,星子倦了,月亮的清辉温柔地披洒在他们的肩头。冷清的马路上,只有两人依依惜别的身影。

不得不分手了,两人约定以后鸿雁传书。

在书信中,她喜欢寄照片给先生,先生也曾回赠过她。

返回电影厂半年,单位停止运转,允许他们回原学校闹革命。在大海航行靠舵手的歌声中,先生踏上了南下寻爱的浪漫之旅,有点像十月革命中那些被描绘的情侣,背景是大革命的浪潮,浪潮上漂浮的却是个人的情感浪花。

火车抵达武汉后,先生并没去学校,而是直接转乘开往南京的列車。

站台上到处都是人,闹哄哄,乘车不要钱,随便坐。车门挤不上去,只得爬窗户,哪成想用力过猛,哐啷一声,头把玻璃顶碎了。用手一摸全是血,顾不了许多,赶紧换位置,但还是上不去,只好往车尾跑,去乘装牛马的大车厢。车厢里倒是人少,人畜混合,气味难闻,怎奈一心东行,只得如此。

好不容易到了南京,已是傍晚。市府大楼里住满了学生,每层都打着地铺。见一床棉被下的人较小,说声借个地方,便钻了进去。那时已是十一月末,黄叶无风自落,天气开始转寒,夜幕中飘有零星雪花。先生依旧穿着美院毕业时学校发的那件蓝色粗布大衣,亦是去年参加学习班时穿的。但距上次去杭州已整整过去了一年。

次日清晨醒来,不管同被的是男是女,便扬长而去。

先生乘车去了苏州,那是他的目的地。

记得她是苏州市美术工厂派往杭州学习的技术员,在厂门口,巧遇与她一起去杭州学习的同事,她把姑娘家的住址告诉了先生。

那是一条苏州老巷,在平江路附近。一路打听,曲曲折折找到。进院后,走至一天井处,两边都是厢房。住处倒也宽敞,普通人家,家具平常且陈旧。室内阴暗,空气湿漉漉的。一排竹篮吊在房梁,黑色老木头门,倒有几分古气。后门石阶临河,有从乡下进城的乌篷船缓缓摇过。望着水面,等了好久,一个男孩跑进来说,姐姐不在,去北京了。先生站在廊下,好久没回过神来,从未有过的孤独感袭上心头,怅惘了会儿,只得落寞而返。如契诃夫小说《带阁楼的房子》里最后的一句:丽尼娅!你在哪儿?

“她在哪儿?”这也是若干年后,夜深人静时先生常问的一句话。

记不得怎样回到的故乡。

先生又返回电影厂,单位的一位大姐知道他的事,说在北京遇到过姑娘,姑娘问起过先生。

再后来,时光是乱套的,他们失去了联系。半年学习,半年通信,尚未表白就散了,以后再也不曾遇见。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白夜》里那个望着玻璃流泪的幻想者,只不过梦醒之后,得面对现实。家境艰窘,异地婚姻显然是纸上图画,再美都是个人的乌托邦。这之后,先生娶了一个家乡姑娘,姑娘待他不错,先时两地分居,后来调回古城,结束了五年的西北生涯。

回来初始,找不到工作,一切都是停顿的。父亲病在榻上,弟弟妹妹们还在读书,只有母亲苦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童年的月亮街依然在,可父母竟老了。

离开银川前,他把姑娘的照片放在那个大姐那儿。自己已结婚,带着不便。

现在想来,姑娘的五官已然模糊,留存记忆的唯有一个影子。

有一次在鸢湖吃饭,暖金色的水面,跳跃着大团阳光。初冬的风,乍寒还暖。先生儒雅,一身黑衣,一双布鞋,纤尘不染。一位多年的朋友调侃先生,说起那个苏州女,说起那首《江城子》。先生讪然道,婚前的事,婚前的事。

那阕词,二十多年前,偶然落在一张宣纸上,后被友人索去,追盖了印章。如今纸冷人温,黄笺红印黑字,倒也文气。先生纯洁,以他的话说叫行为美,凡事止于艺术。赤裸裸的从来不爱,懂得人生珍贵,尊人敬己。现今依旧散淡,万事取一静字,从不提十几岁时画作便在国外获奖及后来的诸多事情。常告诉我们,要活给内心,每一个墓碑底下都是一部优秀的小说。

那时,我就在想,先生的传记,应该由我来写。他曾说,人们对其画作及人品的评述,一般不作回复,那只是印象,好歹自知。真实的不一定美,对真实有感触的再现与表叙才可能美。美在内质,有感而发才有诗意。而我的文艺观,会更接近他,更像他。

至于那个清秀的姑娘在哪儿、是否还活在人世,是个谜,算来也是近八旬的人。曾想托朋友帮忙寻找,被婉言谢绝。先生说,不找了,找到又奈何,昔日苔影,留存记忆吧!那是永远年轻的时间,春天里的“第一滴水”。

彼此的青春复印过,便是幸福的。

正如先生喜欢的那首诗:

在她的额角上闪烁着群星

你是多么温柔

你允诺我以幸福

在这无凭的尘世之上

……

发《散文百家》2020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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