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
上次说到宝玉砸玉,惊动全府,最挂不住是谁呢?当然是宝钗,虽然她平日雍容大度,沉稳老练,但面对这样的事,还是很尴尬。自己天天挂着个金字招牌,要等有玉的才嫁,可人家偏偏要砸掉。为此,闹得家翻宅乱,尽人皆知,自己再装作浑然不觉,面子上还是过不去。
宝玉砸玉,对黛玉表明心迹,无形中也是对宝钗的伤害。宝钗是个心有成算之人,可谓事事洞明,没有她不知道的。平日不动声色,大度冷静。不大度也不行,毕竟宝玉只敬重她,不亲近她,贾母又极溺爱黛玉。她是客居,不便发作。但宝玉这样公然宣布态度,她还是吃不消。
宝黛闹够,过几天,宝玉到潇湘馆,好妹妹,千妹妹,万妹妹的这么一叫,两个人就手拉着手就没事了,可宝钗这边却有事了。第三十回,宝黛复好,一起来至贾母房中,宝钗恰在,宝玉就有点讪不搭的,自己先不好意思起来,搭讪着和宝姐姐讲话。话没说对,一下子把宝钗比作了杨妃体丰怯热。宝钗当时不由大怒,寻思一会,又不好咋样,就搁下脸冷笑了两声,说道:“我倒像杨妃,只是没一个好哥哥好兄弟可以作得杨国忠的!”此话一出,众人纳闷,当然也包括读者。宝玉本无心,只是顺口一说。宝钗一是受落选刺激,二是讽刺宝玉。接着靛儿跑来,问扇子之事,也就成垫背的了。宝钗指她道:“你要仔细!我和你顽过,你再疑我。和你素日嘻皮笑脸的那些姑娘们跟前,你该问她们去。”又借机奚落宝黛,你们通今博古,知道负荆请罪。这是宝钗第一次发火,也是唯一一次失态,是砸玉的连锁反应,也是必然反应。
搁在平日,宝钗不会和一个丫鬟计较。毕竟自己客居,不是这里的正经主子。一没权利,二失身份。第六十二回,宝玉过生,探春说月月都有人过生,唯二月没人。袭人道:“二月十二是林姑娘,怎么没人?就只不是咱家的人。”这里点明,林黛玉虽贵为小姐,贾母再宠爱,都不属于贾府之人。袭人可以算,但她不是,何况宝钗。邢岫烟住在迎春那,尚时不时要打点讨好底下的丫环婆子;尤氏看见荣府黑灯瞎火,角门没关,欲找当班的询问,那些伶牙俐齿的下人还说各家门,另家户的话,嗔其多事。曹侯写文历来棉里藏针,连丫鬟的名字都不放过,像刚才的靛儿,取其谐音,垫儿,垫背之意。
那宝钗喜不喜欢宝玉呢?答案是肯定的,并一直留意等待这门婚事。砸玉之事风平浪静后,有很长一段时间,宝玉这块玉一直没戴,其间又发生了金钏投井,宝玉挨打一系列事件,大家也就淡忘了。当初络玉的穗子是黛玉做的,闹时,被黛玉赌气剪断,黛玉还一行哭一行说:“我也是白效力,他也不希罕,自有别人替他再穿好的去。”后来果真如此。事后,黛玉后悔“千不该万不该剪了那玉上的穗子。管定他再不戴了,还得我穿了他才戴。”这点倒是恰恰相反。宝玉挨打后,袭人烦莺儿打络子,莺儿问打啥,宝玉袭人一时想不出个具体名目来,讨论了半天,说还是汗巾吧,又研究花色等。这时宝钗走来,说这些有什么意思,何不把那块玉络上。简直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可见,宝钗太在乎这块玉了。主人想不起来,连事无巨细的袭人也想不起来,可偏偏她记挂着。这件事的脉络是,有人砸,有人剪,就有人穿。
虽然书中常说宝钗知道宝黛一处长大,不避嫌疑,听母亲又说自己要拣有玉的才能嫁,故总远着宝玉。这都是作者的障眼法,混人而已,其实这个宝姐姐很喜欢亲近宝弟弟。我们从书中看到,她不论早晚,没事经常往怡红院跑,或探视或讲解以醒午倦,弄得晴雯很烦。但宝玉却几乎很少到她那雪洞般的蘅芜苑去,信步走来的都是龙吟细细,凤尾森森的潇湘馆。就像宝玉自己说的,我就是死了,魂也要一日来一百次。人与人之间,不管关系还是情感都存在一个互动问题,不能剃头挑子,一头热。宝钗很悲哀连第三者都不算。宝黛关系一直很好,虽经常口角,但越吵越亲,越吵感情越明朗。唯一的第三者,只是那块金锁。
如果用颜色,把他们三个加以区分,宝玉是红,黛玉是绿,宝钗应是白。宝玉喜红绿二色。写尤三姐绿裤红鞋;宝玉过生回,芳官是柳绿汗巾,水红撒花夹裤;宝玉是大红棉纱小袄子,绿绫弹墨袷裤,他最初给怡红院题名也是红香绿玉。宝玉时时标榜自己是一个俗了又俗的俗人,这就是曹侯的哲学。但这种俗不是那种俗烂的俗,是从俗到雅再到俗的一个过程,一种本性的回归,也是一种温热。绿是中性色,清幽舒服,如潇湘馆那几竿翠竹,宁静怡人。可能有人认为黛玉冰清玉洁配白才对,恨不得电影电视剧里的扮演者皆白衣胜雪才好,实是一种思维误区。白是一种纯洁,也是一种凛冽,一个人的眼睛长久处在白中,是要瞎掉,失去光明的。宝钗冷,作者故意赐姓“薛”,“雪”之意。喻香菱是“菱花空对雪澌澌”;叹宝玉是“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宝钗再好,对宝玉而言,乃是一生彻骨的寒凉。婚姻之事不是父母眼中的配与不配,也不是这个姻那个缘,而是你的温度适不适合我的温度!沸腾也好,温吞也罢,总要温暖才行。
再回头看具体情节,第三十二回史湘云来府,湘云劝宝玉常会下为官做宰的人,讲下仕途经济学问,以后也好应酬事务等等。宝玉当时就翻了脸,请史湘云到别的屋去坐。这很过分,属公然撵客。袭人说宝钗也说过此话,宝玉亦如此,又夸宝钗有涵养,自己讪了一会就走了,又引申若是黛玉,你得陪多少小心才行。实乃一己之见,鼠目寸光。这里有个前提,一是黛玉会不会说这种话;二是宝玉会不会这样对黛玉。所以说,有些人的存在只能是隔靴搔痒,就像袭人哪怕天天和宝玉同榻,也很难明白宝玉真正想要的是啥。宝玉再好,情是情,理是理,可以做小伏低,甚至给丫鬟充役,但人生观价值观是不容玷污的。她们根本不知,也难怪于此。宝玉当时就说林妹妹才不说这混账话,如果这样,我和她也生分了。直言他为何和黛玉亲,而与她们疏,当然这种疏远不是指身体而是心灵。黛玉因灵魂纯洁,没利禄之心,故深得宝玉喜欢。人言女子有三美,干净为大美,修寂为中美,体貌为小美。如果说黛玉是大美,宝钗只能算是中美。一个女人一旦染上利欲之心,也就与可爱失之交臂了。
这时刚巧黛玉走来,听见此话,又惊又喜。想宝玉果然是自己的知己,平日竟没看错,并且不避嫌疑一片私心赞她,就悄悄退了出去。其实,黛玉根本不在乎别人说她啥,留心的只是宝玉。前面袭湘之议,早已入耳,并不介意,待她们依旧如初,可见黛玉并非小气之人。她的小性均对宝玉,亦是恋爱中小女子常态。
黛玉出来一行走一行抹泪,想着自己无父无母,虽有一腔心事,但无人做主。这时宝玉赶上来看见黛玉有拭泪之状,就抬手帮她擦。黛玉连忙后退,嗔其动手动脚。这一段里,宝玉有一番刻骨铭心的表白,对黛玉说“你放心”。黛玉装做不知,宝玉就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宝黛关系虽融洽,但一直没有表明心迹,这是宝玉第一次公然示爱,黛玉虽百感交集,但再往下并没给他机会。只搁下一句话,“你说的我都知道”便抽身走了。这就是马瑞芳老师说的“爱到深处永不言爱,情到深处永不言情。此为宝黛最亲密的一次谈话,也是唯一一次表白,黛玉没让宝玉把爱字说出口,也因此,宝黛的爱情始终是纯洁干净自然的。大了后,黛玉连拉手都不让宝玉拉,宝玉也特别尊重这个妹妹,满是呵护关心,并没过分之想。黛玉自珍自爱,非常严谨,睡个觉都把被子裹得严严实实的,为人更不失天真浪漫,既娇憨可爱,又无市侩之心,也就难怪宝玉爱之惜之。
黛玉走后,袭人赶来送扇,宝玉还沉浸在自己的意识里,满肚子的话要和妹妹讲。错把袭人当做黛玉说“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袭人听了吓得魄消魂散,直叫“神天菩萨,坑死我了!”这里有一句“睡里梦里都忘不了你”,实是宝玉在波澜不惊的外表下,是内心的煎熬,是对妹妹的一往深情。袭人当然知道宝玉这种痴傻的表白不是对她的,她还不够格。爱情是一个高度和重量的问题,要看你的精神高度,能不能够得着对方的境界,另外还有看你在对方心中的分量。在这些姐妹中,唯黛玉没劝过他立身扬名,所以深敬黛玉。并把很多书烧了,痛斥闺阁亦染此风。宝玉是个怪异之人,和姐妹们丫头们虽好,但对有些事声严厉色,比如为官做宰,出人头地。他给那些束带顶冠之人下的定义是“国贼禄鬼”,国家的强盗,拿俸禄的恶鬼。用四个字就把天下当官的一网打尽,当然也包括他的伯父贾赦,他的父亲贾政还有贾珍等。那他说得对不对,是不是有些偏执呢?应该是对的,清朝也是三年清知县十万雪花银,买官卖官司空见惯,国库皆因这些蛀虫掏空,再廉洁之人,污池之内难保清白。宝玉不是一时激愤不成熟,也不是青春叛逆,实是从小看多了这些士大夫的嘴脸,深痛那个黑暗腐朽的社会,不惜用手术刀解剖给你看。纵观他的一生,是个不慕庙堂之高,有鱼鸟之思的人。他的内心世界你理解也好,不理解也罢,都无所谓。一个人知道就好,那就是黛玉。
紧接着贾政动雷霆之怒,痛打宝玉。先不说为何挨打,只说挨打后,促成两件事。一是花袭人渐入金屋,提薪加例。她的进谏得到王夫人的赞赏,她从贾母之人变为王夫人的人。二是宝黛定情,结束了彼此吵闹试探的阶段。两个人感情趋于稳定,心意相合,再没起任何波澜。
宝玉挨打后,担心黛玉不知哭成啥样,就让晴雯送去两块旧帕。冯梦龙有诗云“不写情词不写诗,一方素帕寄心知。心知拿了颠倒看,横也丝来竖也丝。”这里的“丝”是双关语“思”的意思。黛玉体会出其中含义,又喜又悲,不顾嫌疑避讳,挥笔题了三首诗。其中有句“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标志着他们爱情关系正式确立。手帕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如果说前面是两小儿无知自由发展,一路懵懵懂懂走来,那么现在心意明朗,水落石出。
第三十六回,是一个很重要的回目:绣鸳鸯梦兆绛芸轩 ,识分定情悟梨香院。这一回里,宝玉对以往的感情做了了解,逐渐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袭人提升,宝钗前去祝贺。袭人贤惠独守宝玉午睡,宝钗换她出去,无意中听到宝玉梦中喊骂“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宝钗一下怔住。曹侯行文到此戛然而止,收过无痕,用别事岔过。此处没再继续描写宝钗五味杂陈的内心。这是曹侯的高明之处,含而不露,留白读者。但有一点可以知道,金玉之说,一直像噩梦样时时缠绕着宝玉,挥之不去。此话偏又让宝钗听到,实是作者精心安排。先是砸玉以证心迹,宝钗不死心,让用金线穿起,这回,宝玉又用这种方式再一次表明态度,宝钗又该作何感想!如果砸玉是间接,那么这次等于直接告白。
另外宝玉是个宠儿,他以为天下的女孩都喜欢他亲近他,没想到在梨香园受到龄官的冷落和厌弃,内心倍受打击,又看到龄官和贾蔷的情景,才明白个人有个人的归宿,并不是所有人的眼泪,都来葬他,最后守着他的就是那么两个人。
此回后,金玉之说,销声匿迹,没再被提起。这是宝玉反抗的结果,也是宝黛彼此信任的开始。以后宝黛默契,平淡中见真情,他们的感情穿插在一些其他情节里,文中故事开始不断扩大,不再围绕着他们两个转。但时时能感受到宝玉对黛玉的关心,不时来问,睡的咋样,吃的如何,一夜醒几次,咳几回。想吃什么他同贾母去讲,总比丫鬟明白些,变着法子给黛玉要燕窝等等,简直无微不至。庚辰双行夹批: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淫情浪态之小说可比哉?这便是宝黛的爱情,虽没干烈火般燃烧,但平静温馨。不论刮风还是下雨,宝玉都要亲自探视妹妹,两个人的情感世界春暖花开,一片祥和。随之,黛玉和宝钗也成了最好的朋友,并管薛姨妈叫妈,心中所有芥蒂烟消云散。我说过女人和女人之间不存在嫉妒,主要是男人的态度,此话不假。
后来大观园里,又来了许多鲜艳妩媚的女子,宝琴、岫烟、李玟、李绮还有史湘云。这些外姓人,皆贾府媳妇们的娘家亲戚。湘云是贾母那边的,宝琴是王夫人这头的,邢岫烟是邢夫人内侄女,李纹李绮则是李纨寡嫂的女儿。这里最美丽有才华的要算薛宝琴,贾母一见非常喜欢,逼着王夫人认做了干女儿。把最好的两件衣服,其中的一件凫靥裘也给了她,又要把宝琴说给宝玉,但这些并没有引起黛玉的不舒服和嫉妒,黛玉反而待宝琴如亲妹。
对此,很多人不解,包括湘云宝玉。宝玉觉得自己反落了单,不明白钗黛为何如此之好。问黛玉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梁鸿案是东汉的一个故事,梁鸿太学毕业,娶了富家丑女孟光,婚后,七日不理。孟光问之,梁鸿说自己理想中的妻子是一个穿朴素衣服,过隐居生活的女子。孟光听后,赶快换装,两个人从此恩爱和睦,齐眉举案。应该是梁鸿接了孟光案,但这里曹侯反用,意在太阳从西边出来,何时你俩相敬如宾了。黛玉说了酒令和燕窝之事,说原以为宝钗藏奸,竟是自己错了。实是黛玉和宝玉进入了和风细雨的恋爱阶段,看一切皆阳光明媚。曹侯在这里,给我们呈现出了一个全新的黛玉,一个沐浴在爱情光辉里的黛玉,过去的疙疙瘩瘩一扫而净,满眼都是美好。高鹗写的后四十回,晦涩不堪,钻入死胡同,把黛玉的性格又写了回去。比如小性多疑,一听到宝玉定亲就病情加重,意欲速死,或忽好忽坏,听婆子骂丫头,也疑在自己身上等等。这是不合情理的,宝琴这样受宠,又要说给宝玉,你看黛玉如何,仍是一片赤诚。宝琴不在十二钗之列,这个人物在整部脉络里即使砍掉,也不会影响主线。如果在后四十回中没太大作用的话,便是作者用此衬托黛玉的胸襟不假。
当然我们不知道贾母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宝琴早就定了梅翰林家,上京本是为了发嫁,贾母焉有不知。但书中就是这样写了,贾母有意于宝玉。如果说这一举动,是贾母没把黛玉当做候选人,那也更没考虑宝钗。金玉之说如此之久,宝钗这样的晨昏定省,讨老祖宗欢心,贾母虽夸她懂事,但还是无意于她。宝琴受宠,黛玉毫无知觉,倒是宝钗对宝琴说过玩笑话:“你也不知是那里来的福气!你倒去罢,仔细我们委曲着你。我就不信我那些儿不如你。”
随后姐妹们在一起联诗填词好不热闹。情节不断流动,她们的年纪也在慢慢增长。四十五回时,黛玉自称已十五岁了,宝钗也就有十八岁,都到了婚配的年龄。除了湘云定了,邢岫烟说给了薛蝌,宝琴待嫁,黛玉、宝玉、宝钗三个人的婚事还是死水一潭。这时候有一个人沉不住气了,这个人是谁呀?
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忙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紫鹃是个聪明丫头,黛玉待她如姐妹,她也是一片赤诚为黛玉着想。按理说婚姻大事理应父母操心才是,因黛玉是孤儿,紫鹃就成了那个最着急的人。她哄宝玉说黛玉要回家去,过了年,这边府里不送回去,林府也会派人来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宝玉心实,信以为真,一听急火攻心,不省人事。袭人跑来兴师问罪,李奶母也嚎啕大哭说没救了。贾母王夫人等一片惊慌,又是一番混乱。直到紫鹃一去,宝玉拉着紫鹃才哭出声来。并且不准天下人再姓林,连贾母都说林家人都死绝了。宝玉这番痴傻癫狂的行为,傻子都能看出来,是想把他的林妹妹留在府中一辈子,如果真的走了,只怕连命都要搭上。
宝玉病好后,对紫鹃说,如果真要是定下琴儿我还是这个样子,原来我砸玉,你们也没劝过。可见他既否认了宝钗又否认了宝琴。他还说:“活着,咱们一处活着;不活着,咱们一处化灰化烟。”虽是傻话,但也是灵魂深处迸出来的眼泪。还有什么能让读者更动容的,放着健康貌美的富家女不要,偏要林黛玉这么个穷孤儿,还是个病秧子。又没非分之想,只想这么守着她,看着她好。图啥!就图那点真心,那点情意!
紫鹃这一试果真就试出宝玉的真心,但光有真心是没用的。过去讲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即使彼此同意,还要第三方保媒才行。像邢岫烟被薛姨妈看上,还要尤氏从中调停。贾母八十岁生日回,南安太妃请出姐妹们,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不知道夸哪个好。不久官媒婆来府,是探春的婚事开始动了,被相了去。但我们看黛玉和宝玉的感情就像马拉松一样漫长,好不焦人。同回里面,薛姨妈开玩笑说若把你林妹妹说给你宝兄弟,岂不四角俱全。紫鹃一听就急了,连忙跑出来央告姨太太何不就做了此媒。但至始至终不见薛姨妈有任何动静,人家只是玩笑,紫鹃却信以为真。黛玉就是再管薛姨妈叫妈,也是假妈,谁会真心疼你,只是颦儿年轻单纯心热而已。你想想,宝钗那年已经十九岁了,却稳如泰山,薛姨妈想的就是这门婚事。再者王夫人也不会要黛玉,紫鹃就说过趁着老太太硬朗作定大事,只要贾母一死,黛玉的靠山没了,宝黛之事也就打了水漂了。之所以,至今金玉姻缘未成,还是因为贾母的装聋作哑和宝玉的决绝。
我们无缘看到后四十回,不知贾母死在黛玉之前还是之后。黛玉死时应该是十七岁,宝钗那年已二十岁。只要贾母一死,天平肯定倾斜。但黛玉应是病死,并在宝玉成亲之前,清人明义有诗云“安得返魂香一缕,起卿沉痼续红丝。”言病逝,要不还可以继续接起这根红线。人生有时很无奈,死了的人死了,活着的人,还是要活着!宝玉便是从生离死别中一路历练过来。
宝玉最后还是娶了宝钗,一个他敬重但心里很疏远的姐姐。贾母没了,那就是王夫人的天下,宝钗无疑是最佳人选。贾母在,王夫人得站着说话;贾母走了,她就是最高指挥官。即便贾母活着,她虽可以请她的女儿元春下旨,但圣旨再大大不过生命。如果黛玉还活着,宝玉还清醒,她们用任何手段,都做不成此事。高鹗后四十回写得很残酷,连贾母都面目全非,实际贾母一直是一个头脑清醒的老太太,且始终关心宠爱黛玉。砸玉回,贾母拄着拐杖看过宝玉又到潇湘馆安抚黛玉,对别人从不如此,她拿宝钗是客,而黛玉是亲人。她不会不顾黛玉的死活,听任王熙凤的掉包计,凤姐也不会如此下作,应尚有点人性余温。续书终是灰暗的,让人进入窄巷,一点亮光都没有。唯一合理的就是把宝玉弄成了呆子,可以任人摆布。真实的情况到底如何,不得而知,现在来看也不重要了。颦儿走了,一个内心纯美,才情风骨一流的女孩子告别了人世。她的泪流干了,使命完成了。宝玉爱过她,读者爱过她,她的温暖聪慧一直都在,赢回了更多的眼泪,活在世世代代人们的心中,这就足够了。
真正的爱情是什么?这是曹侯为我们提出的全新课题。不是淫情浪态,偷期密会,是平淡中出真味,是每一秒都是牵挂,每一分皆体贴,是血液和血液呼吸,心和心在一起跳动。就像贾宝玉梦见甄宝玉那样,躺在榻上梦中还在唉声叹气,旁边丫鬟问,是不是又为你妹妹的病胡愁乱恨了。现在很多人不管择婿还是娶媳,首选就是条件,包括物质也包括健康,一般不会要一个久病成疾一无所有之人。甚至有的打着爱情的幌子,游龙戏凤,过段时间,抛脑后。但宝黛的爱情始终是干净的,并没越雷池半步。
自己写文并不反对别人有异议,写《高贵,源于羞涩》一文时,就有人质疑,说宝黛爱情怎算高贵。但我想宝黛爱情至少有四点是弥足珍贵的。一是宝玉拒绝了很多诱惑与选择;二是关系的纯粹没功利性;三是时间长久,感情专一;四是彼此尊敬和干净。如果非得像梁山伯祝英台那样生死相随,大可不必。活着时给予温暖和怜惜就足够了,爱在生前,才是王道,这也是曹侯要对我们说的话。
写红楼很惭愧,没有啥新的发现,也不想一味探佚,几乎都是温习故事。但倘若我们每一次回顾,都能唤醒人性的良知,那也算没白看,因为生命仅仅只有一次。
写于2014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