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再看下人与物的关系。所谓的物,乃身外之物,可以是钱、东西、名利或自然界的花草树木等,即肉体以外的延伸。
这点以贾赦和王熙凤为代表人物。贾赦为石呆子那几把古扇,煞费心机。贾琏无能,弄不到手,被他打了一顿,躺了半个月。最后还是贾雨村徇私枉法,捏造罪名,抄没了石呆子家。贾琏说为几把扇子,坑家败业的,也不叫能为。这是实话。在贾赦心中,扇子比人金贵,想要就得有,不惜牺牲亲情及其他。对鸳鸯也是如此,并不当人看。现在要你,好好地和你说,你不依,有老太太护着,好吧!暂且放下。但终归逃不出他的手心,到时再算细账。所以贾母一死,鸳鸯就上吊了,没出路了,自然得死。
红楼梦虽写得云淡风轻,却是血淋淋的。贾赦对自己的女儿迎春亦是,5000两银子就冲抵了,钱比亲生女儿还亲。嫁过去后,死不死,活不活,都不管。由此不难看出他贪婪冷漠,不择手段的本性和物比人贵的价值理念,嗜好的无非钱、色,此乃他的两大命脉与弊端。
王熙凤是另外的例子,也是个寻财好货的主,啥事都敢干。腊油冻不是空穴来风,外面的账上没有,老太太也没摆着,让鸳鸯送了过来,明摆着被她和平儿昧下。贾琏问起时,还惹了一车的话,这就是她们的本事。她拖延月钱,放高利贷都是小事,不值一提。张金哥案才是大买卖,尚不是个案,代表而已。
她让旺儿假借贾琏之名找人给云光修书,鸦雀不闻坐收了3000两纹银,贾琏丝毫不知。还一天吹嘘她娘家有钱,地缝扫一扫都够贾家过一年的了。3000两银子啥概念,她的月例才4两,20两够刘姥姥一年的生活费,1200两贾蓉买个五品的官。这样的人爱物胜过夫妻之情,当然贾琏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淫滥的很,心不在她身上。一旦婚姻没了安全感,钱便是最亲的了,邢夫人也如是。
贾府四艳待物的态度却不同。元春是嫁到宫里去的,属贾家的骄傲,权势荣耀的代表和象征。元春省亲时却说:“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们儿……”又对贾政说:“田舍之家,虽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此乃她的苦楚和真心话,这种生活非她所愿,她也没这般肤浅,很多事身不由己往前推。且一再嘱托家里不可过奢,又让把园子利用起来等等,都折射出她爱物惜物的美好品质。
迎春安静,崇尚道家,不以外物为念。无论对元春的赏赐,还是累丝金凤,均淡然,可有可无,无所谓的事。所以脂砚常批,大家小姐也,真真千金之格也。贾母管王熙凤叫“破落户”是有道理的,啥都稀罕。李纨也说她专会分斤拨两,打细算盘。实不能和贾府的姑娘们相比。
王家有钱,有钱不代表有世面,这便是档次。探春极有审美,不以金帛为爱,经常让宝玉带些朴而不俗,直而不拙的小东西。柳枝儿编的小篮子,整竹子根抠的香盒儿,胶泥垛的风炉儿等。想单吃个什么,也另外拿钱给厨房打理,颇有大家之仪,与其母赵姨娘形成鲜明对比。惜春更不用说了,心性孤介,万千全抛,连头发都不要了,更何况锦绣荣华,豪奴宠婢。
黛玉追求自然之美,教鹦鹉学诗,等大燕子回家是她的常态,始终处于诗意流转中。《红楼梦》里有饯花节,非常盛大,感恩花神退位,为其隆重饯行,足以反映人与自然的和谐。黛玉更胜一筹,给予安葬,立了冢,缝了锦囊,即有了棺椁,上升至人的规格。这是一种尊重,由人及物的宽广,精神层面的另种打开,。
宝钗有克制美,不管房饰还是衣着,均以简为主。房间雪洞一般,并无多余之物,和秦可卿成反比。足见人与人的不同。她的简朴,虽与客居有关,但不大,还是心性问题。她对自己颇严,如老僧入定,也就难免流于刻板,失去了一个少女应有的可爱。
宝玉是个锦绣中人,以人为主,故能看到晴雯撕扇的场面。再者他另类,和小鱼小鸟皆能沟通。他的爱是跨界通神的,与自然相契,底色干净纯洁,并不拘泥人世囚网。因此不被俗世理解,认为他有病,犯呆气,这恰恰是他的可贵可爱之处和一大痛心处。
三
再说下人与自己内心的关系。何为内心关系?即自我内心的再成长。我们每个人都处在不断思考,心智健全中。这是个漫长的过程,如搭积木,推翻自己,再重建自己,往返前行。今天看到昨天的无知,明天也会发现今天的不足。
书中关于宝玉的笔墨,仅限于他七岁至十七岁的光景,即前八十回,且处于繁华锦绣中,怎么说都是不成熟的。看书之人,不能过分纠结他的女性化,好色,不读书种种行为。一个智者的少年时代什么样子,一个伟大的文学家小时又若何?都是没定数的,谁也说不清。生活会教会一个人很多,宝玉也在不断刷新中。尤其在经历了“寒冬噎酸虀,雪夜围破毡”的日子后,对这个世界会有更深刻全面的认知。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血缘人际有比别人更切身的体会。
宝玉是个文学家雏形,少小时代。《红楼梦》这本书是他写的,这点我一直坚信。书中一再申明,包括凡例,作者说:“自己风尘碌碌,一事无成,忽念及当年所有之女子,一一细推了去,行至见识皆出于我之上,何我堂堂须眉,诚不若彼裙钗哉!”这里言及成书之因。说得很明白,作者分明是宝玉,只有他和姐妹们稔熟,相处日久,因此是本自传体小说。
宝玉,艺术化了的曹雪芹,这点没必要争议。第一回脂砚也批,“若云雪芹披阅增删,然则开卷至此这一篇楔子又系谁撰?足见作者之式狡猾之甚。后文如此者不少。这正是作者用画烟云模糊处,观者万不可被作者瞒蔽了去,方是巨眼。”说得很清楚,写这话时,石上的故事尚未开启,前面的楔子出自何人?不言而喻,作者自语。
这是本结构非常巧妙的书,作者笔意纵横,煞费苦心,写得极隐晦。宝玉这个形象是复合型的,由很多侧影组成,可以是一条线,也可以是立体魔方。表面看写的是一段,实是一个人波澜起伏的一生,思想流程的演变。有隐有显,被瞒去诸多,虽残实整。前几回非常重要,足可以挽救文本的遗失,一些隐喻、伏线、暗示、均在其中。作者排兵布阵,一一安插,只待上演,对读者的理解大有裨益。
作者推出了“意淫”的爱情观,推出了林家,推出了薛家,由远及近,由小及大,镜头慢慢摇落,极其便当。所以德国汉学家顾彬先生说的,前五回可以删掉,人物减半等观点,是需要商榷的。红楼梦的精髓全在前五回,是一棵大树的根,属母体,叙得极艺术,后面方是枝叶。若删去,便是一部普通小说,真正残缺。
曾写过一篇《宝玉是谁》的小文,说的便是他与内心的关系,随着思想切片的形成,不断变身。
先从石头说起,宝玉和任何人都不同,落草时便衔了一块玉。这块“宝玉”不是玉,乃幻象,石头的化身。这块石头也不是自然界普通之石,是独一无二,女娲补天遗下的唯一一块五彩巨石。其它的都有大用处去了,它没去,不是无能,而是堕落情根,即有了感情,等于进化了。但世人并不知道,所以作者用两首《西江月》自嘲,实是凡人角度,并非作者本意。
情为何物?情即温度,是爱!我们平日若说谁冷冰冰的,便会形容成石头,意在焐不热。石头一旦有了温度,便脱离了物的状态。并且这块石头,还会说话,别的石头行吗?即有了思想,只是不具备人之形态,是块有感情有思想的石头。若想幻形入世,还得改其模样,借助肉体,遂有了和尚道士的魔术,肉身与石头的合二为一。他们是一个人,都叫宝玉。所以宝玉是别具一格的,既不同人,也不同石。石之性,人之体,二者合一。石头是宝玉的灵魂,丢了,宝玉就迷迷糊糊,书里写得很仔细。
每个人初来人世,无非一坨肉,除了那点基因,没多大区别。所谓的才华、知识、见识皆后天赋予,属修行。宝玉不同,一落地便具备了精神底片,是锻炼过的。何为锻炼?锻炼即学习。学习才有灵性,有了灵性,便比别人高出一筹,这也是作者自命不凡处。他虽然生在贾府,但不同于贾赦贾珍贾琏贾蓉之流。尽管也亲近丫鬟,和袭人有鱼水之欢,与黛玉心意相通,喜欢宝姐姐的一截酥臂,和妓女云儿暧昧,还有断臂之好等,但这些不影响他成为一个有思想的人,一位文学大师。
他的底色早已拘定,不会走样,一般纨绔该接触的东西,他也会接触。这是环境给予的。但他是块石头,有真性情,出生便堕落情根,心性有别旁人。他的爱情观和所有人都不一样,“意淫”是他发明的,即精神恋爱。推翻了所有才子佳人的故事,对淫邀艳约,私订偷盟,进行了深刻批驳,一扫先前野史小说在这方面的空白。这在古代,男女闭塞的社会,具有伟大超前的意义。
他少时和黛玉桃树下看西厢,读者会觉得很美,属经典场景。其实,只是一个少年的成长经历,被作者如实录下,不代表日后赞成这种观点。随着自身羽翼的不断丰满,审美情趣的提高,《西厢记》里的爱情根本满足不了他,甚至遭其鄙夷。此乃脱胎换骨的过程。他的爱情观只有两个字,“体贴”,真性情的发泄。
宝玉烧书,淡泊功名,是他反儒的标识,第一块思想碑石的建立,不管对错都矗立在那。后来他落魄,读者纷纷猜测日后情形。书中早已告诉了你,甄士隐便是其传影。一个仙气十足,观花修竹,酌酒吟诗的恬淡之人。甄府为缩小版的贾府,葫芦庙炸供,甄家受到牵连,实是皇家内讧,殃及贾府。大火,大祸也!第一回甄士隐那段小枯荣,是个帽子,全书的点睛之笔。作者故意回风舞雪,提前上演,这是曹的艺术手法。
他落魄后投人失尊,老丈人封肃,实“风俗”,众生相。亲人,陌生人也。那条街叫十里街,即“势利街”。一个浓缩的社会剪影,也是作者处处碰壁的写照,风雨晦涩中,肝胆之人少之又少。他的钱被封肃(风俗)半哄半赚了去,即被一些亲戚哄骗了去,又厌他,说他好吃懒做,不事稼穑。这里,可与作者自批的《西江月》对看。孩子没了,自己身体也垮了,遂万念俱灰,随疯道人出家。至于宝玉是否真的出离,不得而知,也许只是作者内在思想纸上化,在小说里想象演绎,也未必可知。
书里写了庸常人的狡黠,自作聪明,他们眼中宝玉的呆傻;也写了作者洞若火烛,入木三分的见识,只是精神层次,追求不同罢了。
一定得注意,他出的是道家而非僧门,抢了颇足道人的褡裢离家出走的。可见那时,宝玉崇尚的是道家文化,这很符合他的个性。法号,书中没说,但不代表没有,空空道人便是。要不曹雪芹不会横添一笔,半路弄出这么个人物来。故前几回非常重要,想说没说的话,全在里面。所谓的空空道人访道求仙,指寻找更高明之人破解内心之惑与外物之谜,属哲学范畴问题。
找到没有?回答是肯定的,没找到。反遇见那块曾到人世历幻的五彩巨石,石上的故事编述历历,遂被绊住。即遇见的还是自己,并不曾忘记过去,走不出的还是自己内心的困境。道家没救赎他,空空道人并没空。那方石头便是他的内心,所以脂砚一声声石兄叫着。
至于石头和空空道人的一番对话,属肉体与灵魂的自言自语,也是说给读者听的,披露撰书动机及成因。石头是他的内心,精神思想。上面的故事只是一方腹稿,空空道人抄历下来,即写了出来。并把自己移名情僧,从道家转向佛门。但不是真正的僧人,而是精神肉体合二为一,介于人、僧之间,是真正意义上的僧人——情僧。情僧的确立,是曹雪芹对自己真正的了结,精神回归肉体的标志。纸是他的渠道,艺术形式,也是精神坐标。从此那方石头可以隐去,化成此书。石变纸,石的另种形式开始诞生,即《石头记》!
至于书中说情僧抄下后,又由曹雪芹花了十年功夫,编撰目录,分成章回,你信吗?若十年只编撰目录,分出章回,那也太轻松了。曹即作者,曹即情僧,俗世里的僧人,这是我一直认为的。情僧又是空空道人,空空道人又是甄士隐,甄士隐又是宝玉,再往前追溯,又是仙界的神瑛侍者。即神瑛侍者——宝玉——甄士隐——空空道人——情僧——曹雪芹。这些我在《宝玉是谁》里说过,在这重新梳理一遍,是为了更好地捋清思路,也是曹的思想成长史。
他的身份一直在变,但精神底片不变,那方石头的秉性没变。变的是思想,每个人物后面对应一种思想,实指宝玉思考的过程及人世存活状态。所以脂砚说:余常哭芹,泪亦待尽。每思觅青埂峰再问石兄……”宝玉便是那方石头,顽固不化有感情的石头,那是他的根,存于俗世便是有感情的僧人。
宝玉的一生,是不断找寻自我的一生!反儒崇道入佛归人,救赎自己的还是自己,最后交付文学,文字是他最终的情缘和精神出口,这是毋庸置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