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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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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7/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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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熊和她的城市

雨滴筛过的天空是澄澈的,池水也清,看得见底部青石拼起的花纹。我和熊熊坐在潮湿的石矶上吃包子,她伸着小嘴不停地要。我把皮揪下来,一点点喂她。身后油绿宽大的芭蕉恰巧从头顶遮过,除了细碎的鸟鸣,一切都是安静的。

我们常这样临水而坐,并排的一老一小。

包子在老字号买的,排很长的队。但还是有点不放心,担心馅子的纯正性。一年前,曾在这家小店遗失过一个提包,完璧归赵时,便多了一份感情。每次经过,熊熊的小屁股都在推车里一颠一颠的,挥舞着小手,呃,呃,呃地要。急了,还会踩着踏板站起来。即便家里煮了小米粥、红薯和玉米,我也会捎上一笼。她才一岁半,还没学会咀嚼,吃东西只是象征性蠕动几下,便囫囵吞下。尽管每次我都示范给她看,她还是急不可待。她的味蕾急欲打开,成人的世界对她诱惑太大。

熊熊很漂亮,大大的眼睛,肉嘟嘟的小嘴。每当低头专注某事时,长长的睫毛像扇子样盖下;抬起时,复又成为一汪蓝幽幽的海水,这样的剔透足可以淹没一切。她发丝轻柔,梢部略卷,颇洋气。除脸型不够瓜子外,肤色、五官都好,是个美人胚子。每当穿着海蓝横条短衫,白色棉质蓬蓬裙,从一个房间飘至另一个房间,一手夹着娃娃,一手扶着落地长窗惊奇地往下看时,你不得不感叹,她真的像个公主。

他的爸爸很爱她,每次生怕惊扰了她的瞌睡。下班走至门口,都会折到楼下,在夜幕里站很久很久,直至她睡熟后方上来。连洗澡都不敢,便和衣躺下。睡觉是她的大难题,我刚来时,她每晚十二点多才睡,有时凌晨一点还在哭闹。那时,她在玩一款《惊梦》的游戏,飘逸的古风,丝绸般的音乐,瞟第一眼时,亦惊呆。她会开关平板,也会启动游戏,小手指不停地戳。一关关闯,闯不过,便拿着大人的指头点。慢了会急,一烦就闹,又想玩又想睡,两难之间。哭个不停,哭累了,便在怀里睡,放下就醒。每晚折腾三四次才能落床,中途又如此一番,方能天亮。

她很可怜,是保姆带大的。生下来就和保姆睡,并换过几个。这是块硬伤,也是缺乏安全感的主要原因。她有一床小被子,上面印满了细绒绒的小熊,那是她的魂,走到哪儿抱到哪儿,小脸贴着才能入眠。

她的爸爸是没有青春的,属于直接进入婚姻,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有了她也就有了责任,除了上班就是上班,每每加班至深夜。大把大把地赚钱,然后拖着疲惫的身体往返于香港和这个城市之间,给她倒腾回来牛奶、衣服、洗浴用品,甚至清火的小药。公司年度优秀员工颁奖,说他是个不聊天、不抢红包,少聚会,一心只有工作和家庭的人。

他要给她百分之百的爱,要对她无微不至,对自己却很怠慢,身体不好也不去看,衣服陈旧亦不换。有些衬衣还是他上学时我给他买的,领口已麻花。提起添置时,他总说,这是个讲究能力的城市,别的都次要,多了麻烦。

但在我的眼里,这座城市却是漂移的。几何样的楼群,腰身流畅的高速,连茂密的植物,粘稠的空气都仿佛寄生在云朵上。见不到阴满青苔的墙根,也没有古瓦旁独眠的花朵,于我是没有日久风吹的踏实和稀薄炊烟款款散去的深情。

朋友也曾感叹她不像一座城市。其实,更像一个复制的卡通或拼凑的图案,从诞生起,便打上了移民城市的烙印。

在电梯里,经常遇见搬家的人。搬家很简单,只几包硕大的黑胶袋或几个纸盒箱。有的从楼下搬到楼上;有的从楼上搬至楼下;有的从这栋搬到那栋。也有才入住或把自家租出去换大一点房子住的居民。总之这里的人群是一条流动的河流,而不是一泓可以驻足的湖波。如此频繁地搬迁,大部分寓所会失去两样东西,一是植物,二是书籍。也就意味着失去了大自然美丽的触角,及另一幅生活图景的铺陈。这,在行色匆忙的脚步里可以忽略不计,但对构建家的元素却异常珍贵。

每次来,都没看到过固定的邻居,面孔走马灯似的换。去年春节,斜对门还住着一对体面而有教养的年轻人。每次看见,女孩都会喊我阿姨,但身后的家的确像个荒货场。这次再来时,已换成古铜色雕花铁门,室内雪白,欧式装修。女主人说原本就是她的房子,因离爱人单位远,在罗湖那边另租了屋,现今才搬回。

他们的作息很规律,每晚七点半左右,女主人提菜回来,在走廊哐啷哐啷开铁门。八点半灯火通明,全家围坐在桌前吃饭。女儿十几岁的样子,蓝白校服,每次对着门坐。很温馨的一家,很像家的一家。熊熊很喜欢他们家华丽的场景,稍不留神,已站在人家浅紫色的脚垫上,小脸贴着铁门往里看。他们也极喜欢她,常逗她。

隔壁原来住着一对小夫妻,孩子很小,才几个月。屋里堆满了童车、纸盒、衣服、奶瓶类,一片寄居异乡的凌乱,现在不知搬哪去了。新换的主人是个面相严肃的中年妇人,看得出心中的戾气。几乎每天一个姿势,一只手举着手机,一手托着胳膊,专注于沙发。

她性格不好,整个楼道都能听到她喝斥女儿的声音。无非是:说了一百遍你都记不住,告诉你,告诉过你,毛巾用完了要放回原处。听见没,到底长耳朵没有!

每当这时,熊熊就会竖起耳朵,瞪大眼睛,一动不动地听。然后扑向我,呃!呃!呃!指着铁门让我抱她出去看。

曾怀疑那个女的是晚娘,或被遗弃的怨妇,但很快推翻这一想法。在这个快节奏的城市,想要付得起高昂的房贷或租金不是件易事。不工作,得有人养着。

有天出奇的静,一直没听见她咆哮。经过时,发现一名男子坐在她经常坐的位置,应该是他的夫君。那时闪过一个念头,男人真好,至少是安静的。其实,她的女儿很乖,很少下楼,有时会传来美妙的琴声,知道是小女孩漂亮的手指在黑白琴键上移动。那条狗也重来没放开过,一直拴在门口。熊熊常蹲在走廊,以手扣地,唤它过来。

熊熊很会保护自己,对待喜爱的动物,从不急于靠近。而是隔着很远的距离,以示友好。对待小朋友也是右手摊开,大拇指弯卧,把掌心递过去。这是她的招牌动作。有时又马上缩回,不好意思起来,怕别人不接受她的友谊。如果有人喊她的名字,也只是瞄一下,又迅速低下头。别人伸手抱她,她张开双臂欲迎又回。把小脸藏在我的肩窝,眼睛却偷瞟着。禁不住又去回头,小手想伸不伸的样子。极羞涩,是个很女孩的女孩。

这个城市很热,应该说一直很热,这也是我不大喜欢它的原因之一。没了四季就没了节拍上的起伏,和远山画意中的清远深美。让人不得不经常想起西风横扫,细雪纷飞的字样。雨也急,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自然少了空灵缠绵,是个鲜花常开但缺乏意境的城市。空气闷,阳光火辣,早起五点多就白闪闪地照耀。白天如果不开空调,门都是敞开的,所以邻里间并不陌生。其实,所有人都不陌生,文明友好是常态。上下电梯里的交谈,进出楼栋大门的谦让,以及细微的帮助,都能体现异乡人之间的友爱。

小区很美,呈筒形布局,不存在一栋挡着另一栋,光和风的线条不会被折断或改变。中间偌大的空场种满了热带植物,水池、喷泉、游泳池,各种儿童设施也一应俱全,俨然是个公园。举目看到的几乎都是朴素的老人和欢蹦乱跳的孩童,年轻人大多忙碌。这里大体住着两类人,一是附近公司的白领,一类经商者,也有拖着箱子的空姐和时髦艺人,大多租户,话语天南地北。

生活非海报,也不是泡沫里的幻影,远没想象的体面。室内多局促,典型的鸽子笼,但都天价。不敢说瞧不起这样的房子,怕别人嫌我矫情,但的确不喜欢。直通通的阳光,了无檐下滴水的清幽,更别谈窅然的古意。小区外的交易所异常火爆,发传单的,举牌的比比皆是。牌子上,数字惊人,动辄几百万,上千万。制服笔挺的姑娘、小伙子们一口一个阿姨叫着。钱不值钱,像捡的,这些卖房的年轻人大多寸土没有。这个城市太贵。

房价的涨与跌也没多大关系,千元也好,万元也罢,人总得有个窝。于漂泊之人,只是实实在在的几十平方米,具体意象到厨房罗列的碗碟,冰箱码放的饾饤,撮箕、拖把类,还有凭窗而望隔岸惆怅的灯火。不可能拿它去换钱,一个容身之所而已。

我来后,熊熊的状况有所改观,作息慢慢走上正轨。每晚九、十点钟,便可入睡,且通宵不醒。我的手机和平板,不管藏在哪儿,她都能找到。里面并没有她想要的内容,一次次失望后,她开始淡忘。我给她录了许多生活片段。起初她上来抢,后来发现里面全是自己玩乐时的影像,惊讶之余,故意让我录。并打开音乐,随之摇摆,示意我开始,再急切跑回来查看效果。

这,成了她一大乐趣。小手指每天滑来滑去,一遍遍地看,抱着平板傻呵呵地笑。我忙碌时,她单手提着平板到处找我。平板掉在地上,发出“啪”的一声。她摊开双手,嘴巴张成o字形,露出无辜的样子。

她对一切开关按钮都感兴趣,总想给平板充电,也会把娃娃放到洗衣机里搅。所以我得看紧她,并切断一切电源。

我做饭,她也会观摩,觉得是件有趣之事。我常常把她抱放在厨房干净的大理石台案上,一手揽着她的腰,一手剁虾茸、菜泥、肉沫,或抱着她炒菜,她的食欲很好,不偏食,啥都想吃。但斯文,一般不用手抓,只是用鼻子嗅,然后撅着小嘴要。有些东西不能给她吃,她便围着我的大腿急得团团转。

她已经学会把饭粒从地下捡起,放到桌上。如有污渍,也会蹲下拿餐巾纸像模像样地擦。没人教她,自觉而为。如果坐在楼下树荫的木凳上,也会把地上的饼干屑,面包渣捡起,连同果皮一起装进塑料袋。然后提在小手里,穿过夹道,踮脚放在垃圾桶中。回转身,举着双手望着我,一脸的成就感。每当我说,熊熊真乖,一百分时,她就把两个巴掌拍在一起,给自己鼓掌,脸上灿烂成一朵花。再一颤一颤跑过来,扑入我怀中。

人最初的一切皆来自模仿,大人做什么她学什么,照单全收。与其说教育还不如说熏陶。少小之习惯将影响人之一生,这是我认为的。

熊熊一直用纸尿裤,不管大小便。天气太热,有时给她洗完澡,让她松快会。起初她不适应,像少了什么,但很开心,时不时偷笑着望向自己的裤子。有一次,跑进卧室,悄悄把关上门。我慢慢推开,她躲在门后,不让我进。指头放着嘴里,羞涩地站在那儿。我说,熊熊!你咋的了。她瞅瞅裤子和地下。裤管湿了,地下有一小滩尿。我说,没事呀!她又拉着我,走到床边,还有一大滩。我拿拖布拖,她也拉来撮箕和扫把胡乱帮忙扫着。

她的父母在电梯里曾讨论过她的将来。那时她才出生几天,几乎把全世界的学府都点了一个遍。这样的兴致我理解,也无言。他们还不知道教育的漫长,要想把一个动物样的小孩培养成一个优质的人,并非一件简单之事,实是对自身的多种检验。我从不怀疑她可以进入任何学府,所有的孩子都可以。这和智力没多大关系,但决定者不是她,而是送她进去的那双手。有些话,不想说,关于爱,关于爱的方式,关于价值,所以常常选择沉默。

自己也曾年轻,也曾一步步摸索着走过来。她的爸爸曾经是我的娇娇宝贝,能给予他的东西并不多,有时帮的是倒忙,想想也就一个阅读习惯。小学二年级,他就看半文半白的《封神演义》,经常大声和我讨论“寸”王如何如何,实是“纣”;问我古代的“日”是不是说的意思,实是“曰”。他爸爸的朋友看他抱着大部头的书,赤脚在屋里跑来跑去,很是惊讶。现今一些我不看,世人认为高深的书,都在他的书橱里。

由于他在公司附近租的有房,有时住那边,所以没留下一张纸片。这样的焦渴,让我越发觉得荒芜。好容易寻来一本书,还是两岁前儿童添加辅食的书籍。每天临睡前,我嘟嘟囔囔读给熊熊听,她一会抬眼惊奇地看看我,一会又低头看看书,能感觉我与平时说话的不同。实际她啥也听不懂,有些医学术语我都拗口。但她很认真,我累了放下,她就拿起来,呃呃呃让我继续读。她还不会说话,却不影响表达。如此三番五次,已枕着我的臂弯沉沉睡去。她靠我的声音催眠,算种安全维系。

后来,我把那款她喜欢的游戏下到我的平板上,但对她已失去魔力。只偶尔听听音乐。

熊熊正在长槽牙,故痒,几个人的身上都留有她的齿痕,有时渗出血珠。她从来不咬自己,把她的手放在她嘴里也不咬。如果你疼或哭,她会上来拍你哄你。歪着头,呃呃呃地让你别哭。哄不好,也会用两个小手捂住眼睛,从指缝间偷偷看你。你笑了,她也跟着呵呵地笑起来。所以你不能演戏,她啥都知道。你传递给她的信息,都将成为她成长的元素。

也曾一次次试着把她带离这里,给她更安全安定的生活,不同的场景和无数美妙的故事。但她毕竟不是我的孩子,我无权做主。对城市对金钱概念的不同,导致对爱理解的多元。所以我更相信责任二字,有时比爱更可靠。一个孩子的生命是不属于任何人的,她只是她自己,认识这点需要漫长而艰辛的过程。

当我放弃一切想法,拉着箱子默默离开时,收到儿子的短信。他说:妈!辛苦了,一路平安!那一刻,

望着窗外,我泪如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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