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冬天,雪一直没落下来。最冷的一天,坐在车里,能听到雪粒子敲打顶棚的噼啪声,下车已然化作几滴清水。那时公公还在,爱人隔几天会把我送到他的楼下,爱人去上班,我则留下来照顾他。每次进门,公公都会说你来了,休息一下;走时也会说,慢走,辛苦你了!这是他对我说的最多的两句话。
在那,我并无太多事可做,无非收收卫生,热热牛奶,清理下大小便,帮他翻翻身,擦擦痰,喂喂水,洗两件衣服,或翻几页书,调几个频道而已。阳光一直很好,金色的蛛网漫下,如鸽子脊背般光滑柔顺。我爱干净,年轻时,也许会介意一些东西,但随着年岁渐长,想法逐渐温暖。与生命的厚重相比,诸多事很薄,无足轻重,甚至挂齿。
公公是癌症,从起病到走也就四个月,最终没能熬过这个暖意融融的冬天。六月份我们带他去的洈水,坐了船,走了很长的溶洞,爬了很陡的阶梯,吃了一大碗米饭,啃了一堆沙道观的鸡。还以为他能活到一百岁。八月份感冒,查出是癌症,自那以后每况愈下,每月都在住院,直到白蛋白起不到作用,医院束手无策,才回至家中。公公93岁,前两年还能骑自行车,身体向来不错。他不想死,十月份轮到我和爱人照顾,尚能坚持吃饭,每天踢里踏拉从客厅到卧室往返几百步,常自言自语,这次真的过不去了吗?直到病情日重,人如枯柴,我们慢慢透露给他听,说已满肚子癌细胞,无药可治。只能最大限度减少痛苦,惟坚强面对,坦然走完最后一程。他才平静下来,并异常从容,说不怕的,是顺头路了。
住院时,若我和爱人齐至,他会非常高兴。说,都来了,坐!喜欢吃什么自己拿,屉子里有烟。爱人说,爹!我有。公公道,有是你的,把你辛苦了,嫌差,到店子里拿几包好的,我放的有钱。每每这时爱人就会把脸别到一边,回至车里,独自垂泪。公公也会对我说,回去对你的爸妈讲,谢谢他们来看我,出院我接他们吃饭。实际那时他已缠绵病榻多日,翻身都困难,饮食靠人喂,不可能再起来,只是头脑清晰,表达完整。仙逝的前几天,我的朋友去看他,喊他谭伯,他尚能从容应对。临近中午,在卧室对客厅的我嘱咐,替他好生照看,弄饭去吃。
最后几天,人日渐枯萎,看着看着就不行了,进入婴儿状态,靠一点点牛奶维持生命。照顾的人整夜不能休息,一会水,一会痰,一会尿不湿,一会靠着,一会躺下,喘气都费力。家里几姊妹征询他的意见,商量后事。他说一切从简,就到殡仪馆办,子女们都辛苦了,得留点财产。到了吃饭时间,他说研究完了吧,完了都去馆子里吃饭,花我的钱,吃饱吃好,抽烟的每人派包烟。这是他对我们说的最后一句话,也是遗言,他对他的儿女们要说的只是吃饱吃好,这也是他一生的愿望。多大,我们都是他的孩子。
第二天电话铃响起时,我本能地去抓椅背上的衣服。那天是小姑姐值班,还有几个小时就轮到我们。他没有等,小姐姐有福,送了他最后一程。挂掉手机,我和爱人没有洗脸,拿着外套就往楼下奔。外面漆黑一片,凌晨五点的马路鲜有车辆,只有爱人的车寂静地行驶着。我坐在旁边,看着他平静地握着方向盘,一直没做声。我不知道他此刻的心情,20多年前,他的母亲走了,现在他的父亲也走了,从此以后,他无爹无妈,成了大人,风雨冷暖再无太多人过问。
我们到时,室内通明,异常安静,再也没有公公的呻吟声。小姑姐已给公公擦洗干净,穿戴整齐,手还是热的。公公静静地躺在那,熟睡一般,偌大的床铺,他轻得如同一根羽毛。从此,他山河斩断,生命之水不再流淌,也不再痛苦,更不用再吵着开空调,加被子,塞暖宝之类。想起他活时的情景,不免悲从心起,泪如雨下,呜咽出声。倒是小姑姐平静地劝我,不哭不哭,爹走得很安详,我们都尽了心,他老享福去了。
夫家是个大家族,几十口人,重孙女业已大学毕业参加了工作,怕吵扰邻居,皆不曾来,全在殡仪馆等候。家里只有小姑姐、爱人和我。爱人到小区门口等殡葬车时,公公穿着宝蓝色唐装安静地躺在那。我在他身边,把家具重新擦了一遍,地拖了一道,厨房至卫生间角角落落也都收了下。公公是爱人、小姑姐和工作人员一起装袋抬下楼的,那一刻,满目苍凉,倍感凄楚。我无法体会他们的心情,也无法感知他们强大的内心,从此养育他们几十载,陪着他们经历无数风雨的父亲,停止了一切肉体和思想的活动,与之阴阳两隔。以后,他们将痛失父爱,孤单前行,这是不得不接受的残酷现实。我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走之前检查了打火灶,熄灭了所有的灯,望了一眼整洁的家,才带上房门。且知道这个家我们很难再回。楼道里很静,小区尚没醒来,公公的离开没打扰任何一个人。
公公是一个再普通不过的人,已退休30余年,靠着微薄的薪水度日。在这个大车子进,小车子出的世界上,没有多少人会记得他。他独自生活了近20年,最后几年才在儿女家轮流转。平日里,扣子常常系错,只忙自己的,在近郊开了块荒,一把韭菜半把稻草,并不精于农事,却乐此不疲。子女们抱怨过,阻拦过,他依旧我行我素,泥水土粒难免带至家中,大家多有不厌,这里也包括我。八月份时,他还从中山路搭车去看他的田,遇到暴雨,在雨里行进近一个小时,也为这次疾病的爆发埋下了祸根。
丧事并没从简,仅鲜花就用了近八千元钱的,人山人海,花圈一个压一个,摆都摆不下。从殡仪馆到火葬场整个流程,一环都没少,并且都是最好的,就这样,公公的钱还是没花完。出殡那天早起,天还没亮,他原单位人马齐至,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追悼会,缅怀了他的一生。其中包括土改时,他是两袖清风,自己背着粮袋子的驻队干部,他曾经出席过的会议,如何受到董必武、陈永贵的接见,四清时的表现,以及文革差点没挨斗等等。历史的风云,这一刻,在这个庄严肃穆的场合重新被提及,是他生前没有想到的。人们不曾忘记于他,但这些生活的花絮,他早已删屏,活着时从不说。他勤奋,所有的言语,只是劳动。他极爱他的子女,也曾利用手中之便,为他们安排过工作。当爱人的哥哥致完答谢词,最后说到:永别了我们亲爱的父亲时,全场潸然。
起灵时,在混乱的人群里,一眼瞥见台阶下自己的母亲已哭成泪人,戴着鸭舌帽的父亲站在旁边劝慰着。头一天他们来时,烧过香,母亲就在门口边落泪边对我说,人的一辈子这不就完了吗!留下这么一大帮没爹没妈的孩子!那时母亲一定想到了自己,父母的摇篮再小,却可盛满儿女的万里河山,随时等着漂泊无依的脚步回归。
公公节俭,退休金并不多,他一生几乎没有花过子女的钱,五次住院均自己出费,其中包括前几年最大一次直肠癌手术,个人部分两万多元,也是自己拿的。每年春节取出几千元钱,挨个发压岁钱;孙男娣女有事,皆有心意,并到处赶人情。有客自远方来,总是叮嘱,找个好点的酒店,订上两桌。逢年过节也常接我们吃饭。临终前几日还交代爱人,湖南来客,切不可怠慢,要招待好,不能亏了理性。但对自己异常吝啬,多年不买一双袜子,一条短裤,几乎零消费。装老衣服买回时,他躺在床上问,又买了啥,我们回说是衣服。他说再也穿不到了,那还有一柜子呢,好多没上身,穿自个的就好了。
公公走了,几十人匍匐在地,把他送入炉中。一个小时后,一副白色骨架推了出来。我们看着工作人员碾碎装盒。这就是灰飞烟灭,没进过火葬场的人无法明白这份痛楚、无奈和生死界线。生命最后,只是一个薄而脆的过程,每个人相类,谁也逃脱不了。人之肉体皆一样,唯精神气息的停止,是莫大的可惜不舍与悲哀。
公公的丧事办完,很累很累,找个马路牙子都能睡着。也很空很空,一个辗转反侧,于疾病对持的高龄老人没了。我不是他的亲生儿女,也不愿说些冠冕之话,把儿媳妇、女儿,公公、亲爹混为一谈。尽管他无数次肯定过我的人品,但儿媳妇永远都是儿媳妇,公公永远都是公公,不可错位。只是二十多年建立起的亲人般的感情是磨不灭,无法替代的,并始终相信本分二字才是最高的道德境界。
饱睡之后,已是晚上8点多,爱人拉我起来去散步。偌大的体育场冷冷清清的。有个长发女孩,独自坐在旋转楼梯上微侧着身子,举着手机拍照,并不时变换姿势和角度。爱人努嘴,示意我看。我笑着说:活着真好!最起码还有朋友圈,还可以晒,所有的炫耀都是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