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文友问我,夜里听到风车声了吗?我说没有,也许睡得太沉,除了偶尔刮过的几滴雨,一切都是静谧的。
第二夜,果真在枕畔听到了呼呼的风车声,那样的旋律,并不闹,反而沉静,像母亲摇篮旁深情地吟唱。从我住的窗口,可以看见山巅上几个洁白的风车。当自然资源转化为动能发电时,也就成为人类的能源和光明,似地球与时间的运转,抑或一个写作者不断补充的能量和不懈努力。
天还未亮,我摸黑穿好衣服,走出房门。这是会议的最后一天,上午有陈应松老师和鲍尔吉原野老师的文学讲座。这几天的会议一直在紧锣密鼓地进行,荆州作协18日晚的主席团会议与19日晚的全委会会议都开到夜里10点多。并无闲暇在生态园走上一走。
于走廊,便能看见生态园全貌。散落的黑瓦白屋,崎岖回旋的山路,湖光山色,水边几只孤独的芦苇或几根修竹都是怡人的。大雾尚未散去,园区静悄悄。下台阶时,忽发现一个全身装备的跑步者从路那边过来。荧光绿半截袖,黑色过膝九分裤,仿佛还有腰带和帽子,很专业的一套行头。这是我晨遇的第一人,出于礼貌,随口问候道,早,跑步呀!他抬头笑答:“早,跑步。”嗓音低沉,好听的普通话略带东北腔。我不禁笑道,是原野老师吧,他边跑边说是的。山路很寂静,听得到他坚实的脚步和匀称的呼吸声,他在我们居住的八号楼转了一个弯,往回跑,我朝相反的方向走去。在19日的生态文学研讨会上,听过鲍尔吉原野老师的发言,小幽默,轻松有趣,真诚,细节丰沛,不空洞。所以当跑步者开口说话的一瞬,我便猜到是他,乡音是不变的,也是我所熟悉的。曾想掏出大衣口袋的手机拍一张他的晨练照,又觉得不妥。拍照,也并非因为他是大名鼎鼎的鲁奖获得者,而是在异地,一个特定环境场景下,时间段里,小小的永恒。一个人不因时空变换,外物干扰,而停止常态。需要的不仅是自律、毅力,还有湖水般的平静。
直到原野老师即将消失在道路尽头,成为一个绿点,我回身举起手机,镜头里远远看去像个清洁工。其实,从某种意义讲,文学确切的定义,就是清洁工的劳动。清洁自身,也清洁阅者目光。
看过原野老师的散文,印象最深的是他怀念老师安谧的文章。里面说当年他中专毕业,写新闻稿常有错别字,一些年长的老牌大学毕业生有些瞧不起他。那些人告诉他文学之路很艰难,先起步于黑板报,要攻克的第一座高山是本地副刊,比上黑版报难一万倍。副刊过后,才可以奢望本土期刊《百柳》,然后上副省级刊物《鹿鸣》,“也就快成作家了,直到登上内蒙古最高文学殿堂《草原》,也就功成名就,也许满头白发了。”看到这时,我笑了,很亲切,也上过《草原》,但依旧站在原地。
那些比他优秀的人现今如何,不知道,有一点可以肯定,静走、停止、奔跑,三种不同状态。写作犹如长跑,每一天重复坚持;也像那些孤独的风车,在风力下不停发电。
原野老师的处女作,21岁就登上《草原》。他参加《草原》杂志办的“热水笔会”时,拘谨忐忑;受到表扬时,激动得说不出话,不停出汗、擦汗,棉衣都湿透了。也就是那次,他认识了恩师安谧。这篇文我看得惊心动魄,先抑后扬,大有巴乌斯托夫斯基的写作风格。
喜欢他的老师。“他说最好的诗人听得见大地的呼吸,那里有森林,河流和民众的心声。他说善于发现美的眼睛同时能发现民众的苦难并视同自己的苦难。他说最高级的美学风格是质朴,但好多作家穷毕生之力也难以企及。他说要永远和民众在一起,他们是沉默并生长万物的大地。”里面还提到了惠特曼的《草叶集》。这是他老师给他的导语,所以他的写作没离开宽阔的草原和草原上的人民。
他是著名作家,文学前辈,荆州文联请来的尊贵客人,听课的都是普通写作者。我们之间的距离,非他是名人,头上所笼罩的光环,而是付出的努力,在文学路上吃的苦不同。
名人,也是路人,读他的文就好,他的思想情感藏在文字里。一个人的写作,最初靠那点天赋灵气,往后走,一定是历练、充电和提高,就像长征。文才能匹配人,人格才能照耀文,否则昙花一现实属正常。原野老师的恩师安谧说得好,最值得坚持的并非创作本身,而是真善美的视角。大意如此。文里还有一句话:“语言是伤害诗歌的”。所以文学不是玩语言,语言太轻,只是水面上的浪花,不得不用的工具。
二
18号报到那天,车子停在生态园是晚六点,初冬的天已黑透。湿漉漉的雨天,餐厅和住宿大厅透出柔和的灯光。雨,淅淅沥沥,在地面溅起水花。我一手打伞,一手拖箱从报到大厅出来,准备去八号楼住宿。门前有条水沟,水上有座小桥,刚够两人通行。迎面来了一名男子,两手插在口袋里,没打伞,低头走着。黑袄子,黑色鸭舌帽。错身的一瞬,借着湿黄的灯光,瞥见他线条柔和,圆润略鼓的脸。我脱口叫了声王老师!他停下,侧转身,微笑地望着我。他一定不知道我是谁,或在想我是谁。我笑着说,我是你的作者呀!随即报出姓名。在雨中,不知道他听清没有,或想起来没有。他抬起手,一个指头在空中点着说,我们第一次见面,在我的家乡。他一定觉得挺有意思,我说是呀,且表达了对《作品》杂志的谢意。
2018年曾给王十月老师负责的杂志投过稿,当时并没有任何编辑的邮箱,现在也没有。小说编辑周朝军老师是我的微友,我写散文,他编小说,所以并不曾给他投。那段时间他一直在晒他的《九月的火车》,有天看见他的头像,遂点开问道,可以给你们杂志投稿吗?他说当然,只要好,就砸过来。我找了一篇文发过去,他说不行,短了。我问多长?他说八千至二万字。那时,我对《作品》一无所知,随即又给了一篇9000多字的文化随笔,他说不行,不是散文。这事就过去了,手里并无适合的稿子。就在我快淡忘时,有人过来加我QQ.,说是《作品》杂志的编辑李京春,周朝军转她一篇我的稿子,不适合她的栏目,她转给了另一名编辑。且打来了几篇她负责栏目的样稿,以后有此类稿件可以投她。期间留言,那位编辑老师犹豫是否递上去,评《红楼梦》的太多,最后递上去,终审未过。非常感动,一篇小稿惊动一圈素不相识的编辑,且付出了艰辛的劳动。
后来我写了一篇两万字的散文,成稿后,发现有一节游离主题,便拿了出来,余下的一万六千字,投给了李京春老师。很快得到回复:王老师说语言不错,但需删减,压至八千字。这个王老师,应该就是王十月老师。二比一地砍,很心疼,刀刀都是血,有些地方等于重写。先是一段段,后是一句句,再后一字字。瘦身的过程,自己也在进步,发现不少啰嗦处。完稿后,去了枝蔓,很轻松。两天后,交上去,很快见刊。一篇文字不仅是自己的,也是责编和杂志的,需在两个母体里孕育。抽掉的那节4000字短文,本可以独立成章,后来发表在《散文百家》。砍掉的八千字,全部作废。所以一个作者不在于写了多少字,而是多少字是有效字。
一本杂志的优秀体现在无论面对莫言、残雪那样的大家,还是一个普通写作者,态度上的一致。不厚名家,不薄新人,《作品》做到了。这便是王十月老师的团队,做最朴素的事,保持最朴素的情怀。给故去之人发过文,给残障者推过文,给小作者上过刊,经典也前卫。
后来我把试写的一篇小说,投给了王十月老师。他给了回复,过细地用红笔标出问题所在,并提出宝贵意见,尽管之前我听到了一些肯定的话。我开始认识到不是小说的不足,而是自身不足。我把那篇小说封存了很久,解冻后做了天翻地覆地修改。
这就是我和作品杂志的缘分,不知道王十月老师是否记得,但对于一个写作者无疑是珍贵的。谢谢编辑们的信任,和伸过来的友谊之手。几天的会议,王十月老师吃饭的包房,就在我们包房对面。想过去给王老师敬杯酒,毕竟他是我的编审,《作品》杂志待我的情义终生难忘。也有不少作家过去合影、签字,但我还是选择放弃,文字是编辑和作者最好的沟通渠道。
很多人说《作品》难上,其实,真诚,打扫干净的文字都不难上。
王十月是石首的儿子,也是荆州的骄傲,是小城走出去的大作家,鲁奖获得者,名刊主编。好友蔡德林老师曾在微里发给我一篇他回忆王十月老师的文章,所以对王老师我并不陌生。文里说,几十年前,他是一名农家少年,初中毕业后,曾给《石首日报》投过两篇稿,当时年轻的蔡老师在报社当副刊编辑,给他复了信,让他用方格纸重誊一遍寄来。王十月便在石首的小镇满街找那种方格纸。那时用铅字排版,须清好字数,所以得用方格纸。稿子见报后,王十月到报社想见一下蔡德林老师,在办公室门口,看见蔡老师在改稿,没敢进。于门外徘徊良久,默默离去。
每个人都有起步,都有第一次,文学之路,没有飞黄腾达。感激之情实属必然。这次在生态园的大石头上,偶遇蔡德林老师六年前写的《桃花山生态园记》。
文学是朴素的,你有多真诚,路就能走多远。
三
去年11月份,曾随文联来过桃花山。那次进了山,满山金灿灿的橘子,层林尽染的林木。阳光很好,金荡荡,青瓷般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一湾淡绿逝水,镶嵌在山脚下。
山里很寂静,除了叽叽喳喳的鸟声,就是寂寞的小路,没高海拔压抑,低丘陵足以慰藉人们对山的渴望。桃花还没盛开,枝干乌黑虬曲,像个沉默的思想者。一颗颗鲜艳的果实落在地上,或完整或腐烂,像一次伟大的旅行。没人类时,就有它们。果实落了长,长了落,保持着自然风貌和原始状态。它们那么安静,和流水天空在一起。大自然是最崇高的艺术家,也是还原天真的位置。
高高的山顶,矗立着悠悠旋转的风车,一排排,比这次在生态园看到的多。还遇见了摇摇摆摆挑担的山农,篮里每枚果实都是从容的,野生力量的美好,安宁也震撼。
遇见土坯房,我是奔过去的。木门铁环,门梁上方的隔窗,用黑木条拼镶着喜字,可以看出建时便是一座婚房。很孤独的一座房舍,四周没有炊烟。艰苦年代,并不影响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甚至细节上的精致追求。屋是空的,大门紧锁,从门缝望进去,里面积满灰尘、蛛网。墙角堆放着手指粗细的劈柴,苍苔瓦松,很有时间感。
去了纺织园、李花村,竹林里有石凳,咯咯哒哒来回溜达的母鸡和昂首挺胸的公鸡。
每个未去之地,对我都是新鲜的,就像把生命重新打开,再爱一次。也是迫使自己离开书案的契机,感受外部时光,也是触摸自己内心。
这次因为下雨,没有进入湿地看成麋鹿,很高贵优雅的动物,生活在荆州的石首。看了纪录片,听了珍贵的讲解。那些麋鹿很可爱,顶着树杈般优美的角,或拥抱亲吻,或奔跑追逐,不管是争斗还是友爱,都是坦诚的。一千多只身影,跳跃着趟过溪流,蹄下溅起水花,浩浩荡荡,壮观极了。胜出的麋鹿王,肌肉抖动,喷着热气,鹿角顶着青草独自奔跑着。青山依在,流水依在,麋鹿越来越多,感谢石首为我们呈现出这么美好的画面。
去年荆州作协的郑泽华老师在保护区,拍过一张图。赭褐色画面,淡淡金色,一湾逝水闪着白光,五只麋鹿悠闲地立于河岸。大自然静谧无声,落日的余晖抚摸着两岸的枯草和远处渺茫的林木。那样的画面里没有人类,却是人类创造的。19世纪末,麋鹿这种珍稀动物曾在我国绝迹,全球只剩下从我国引种的英国麋鹿群。20世纪90年代,麋鹿重回故乡,在石首天鹅洲2.3万亩湿地扎根。其间屡经1998洪水和传染病等磨难。
江豚养殖基地,是在江里圈的一块地方,这种哺乳动物很娇贵,我们看时,只剩下两只。七十年代在江上成群结队,翻滚的盛景,已一去不复返。庆幸的是,荆州摄影家文君,今年曾两次在三峡库区拍摄到一家三口江豚,圆滚滚、黑溜溜、肉坨坨的脑袋;欢蹦乱跳,强劲有力的身姿,憨憨的,极可爱。
亿万年的长江,亿万年的长江流域,万年泽国。先有鱼鳖,后有人类,其间隔着近亿年时光,从某种意义上讲,鱼才是最早的“人类”。人类文明的进步,导致自然文明伤痕累累,在这些可爱的生灵面前,我们是有罪的,尤其近几十年的破坏。历史不断纠错,抢救势在必行。
一直喜欢大自然和普通人,我们也都是大自然中的普通人。去年写过《江上夫妻》,一对在江上收垃圾的夫妻,发在《四川文学》,并与省广电签约拍成纪录片,在庆祝建国70年周年参展作品中获二等奖。最后一个镜头,主人公孙红艳女士的先生陈大哥在新船挂上国旗。黑暗的江面,映着他沉默的背影,他用自己一双泡烂发白的手,把国旗一扬。那一刻,很感动,我想起了他们的苦和艰难,还有长江,我们的母亲。
两个月前我写过一篇《走失的鱼卵》,生态文学,不仅停留纸上,更是意识和行为的真正转变,属长远长久之事,非一股风。好的生态,是活水,安静从容,慢慢呼吸。
20日中午,离开生态园时,我回房拉箱。抬头的一瞬,又看见窗外孤独立着的风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