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夜杂谈(5550字)
——由监利女子读书会想到的
菡萏
漫长的十一假期有点冷,体育场的桂花在雨中落得很动情。六号去了监利,在家待久了,便想出去走走。曾想跟着货轮出海,当名伙夫或清洁工,或去养老院、监狱、寺庙一些地方体验不同人的破碎与完整,苦与孤独。
今年年初,疫情爆发的前几天去过监利女子读书会,炉火很旺,新劈的柴火在炉中噼啪作响,大家的脸映在红光里。休息时,三个女孩举着诗集,对着木格窗忘情地朗诵。那样的场景至今难忘,她们纯粹得像一道光,有多激情,就有多安静。
读书、画画、写作、习字,做当下人认为很雅的事,我倒觉得是种误读。六年中,她们一直在跋涉,朝着一个方向,同时为我们开启了关于女性生活方式的一些思考与话题。
一、庸俗的对面
很多人进到女子读书会,会想到翰墨飘香。我也曾说,是避俗的方式和来不及庸俗。
但庸俗的对面并非雅,绝对不是。雅更多时是一种姿态,行事风格,风雅、优雅、高雅之类。庸俗的对面应该是思想。什么样的思想,决定什么样的人生态度、生活状态,及所亲近之人。人和人最大的区别是思想,别的差异并不大。优雅很容易做到,只要有钱有闲,有向文艺的一面就可以了,而思想和情怀却很难。
对“优雅”一词,我一直不太感兴趣,甚至抵触,尤其在泛滥的当下,不乏贬义和造作之嫌。
所以读书会不是单存的旗袍秀,不是江南雨巷,而是思想的一次次长途跋涉。
中国的女人在古代一直很苦,锁在深闺,没什么话语权,即便到了张爱玲母亲黄逸梵那一代可以走出国门,都备受艰辛、争议、漂泊之苦。张爱玲在《小团圆》里,对其母原型二婶描摹入骨,吃醋,换男朋友,水手、大使,还曾与她姑姑二人共爱一个男人,并无可寄托的人生去处。即便离婚,尚未获得完全自由——自己心灵空间真正的自由。只是脱下沉重的家庭外衣,从旧环境出离,所以她母亲尽管很优雅,却是庸俗的。
张爱玲对那样的生活方式和情感是奋力抗拒的,不想成为母亲的翻版,也不想像她母亲让她选择的那样,要么现在嫁人,会很有钱;要么上学,会很苦。她选择了后者。即便上学,也不想克隆薇龙那样不知不觉下坠的人生,这在她的小说里有鲜明地表达。她写了《沉香屑·第一炉香》,其后又创作了《金锁记》,无非不被钱、情所困的理念。所以张爱玲始终是羞涩的,具备思想的利剑。外界所认为的她的孤独,也许正是她的富饶。这是个悖论,内外的反差与映照。
人是不断变化的,所以以人为寄托是靠不住的,也是件荒凉之事;以钱为寄托更会变态。《红楼梦》里的王熙凤,弄权弄人弄钱,最后一样都没有弄到,只能庸俗地炫下娘家的富。《怨女》里的银娣,她的美好与纯洁,只停留在当初对小刘的向往,一朵朵泡开的白菊中。她清醒悲凉地活在灯影里,演不完的戏。一辈子守着几个死钱,熬下去。人一旦假了,也就丢了自己。
最好的寄托依然是自己,同理,最好的自己一定是精神上的自己。何为精神?精神,灵魂的目标,我们的灵魂是有目标的。每个人都应是独立的,生命中也会和一些人联系在一起,人女、人妻、人母,是缘分,也是本分,充当好这些角色就可以了。如果翻来覆去说着自己的孩子毕业什么学校,老公若何,识得某某人等。你的价值是连带、缺位的,精神才是一个人不朽的作品。对别人的放飞,也是对自己的成全。所以尊重一词,对人对事皆通行,且是前提。
思想的生成是思考,而思考,来自见识、书籍、朋友、境遇等。许多环境和背景无法改变,但一旦拿起书,进入阅读状态,便有了差距。这是一个链条,思考——思想——灵魂——精神。思考生成思想,思想促进灵魂,灵魂决定精神,一步步递进。最好的自己,无疑是无数个具体时间段里最好的自己,成就想要的自己。关键得去做。
一个女人需要两样东西:思考与安静。思考,事物的根源,为辨别是非,提高审美存在。而安静方能全身心做自己喜欢之事,平静于得失。安静又和投入无杂念连在一起。
余生有限,赞同尼采的话,我们来到这个世界,就应该跟最好的人,最美的事物,最芬芳的灵魂遇见,唯有不负此生。
如果物质的满足不成问题,有了生活保障,余下的便是精神之旅。体验精神,也是与上苍汇合。
物质匮乏的年代,一个母亲养育几个孩子,一天到晚操劳,无暇顾及自己。自身价值只体现在孩子的成长中,即所谓的“过日子”,一天天重复叠加,这也是一种无奈。为什么去年群艺馆开公益艺术班,盛况空前,走廊水泄不通,报名者爆棚。时代毕竟不同了,温饱之后,女人必然有更高的追求。
艺术在残酷的生死面前虽然算不了什么,但至少可以陪伴、提升、纯净、丰富我们的日常。
二、所谓的成功
成功是个伪概念,精神是没有成功的,只有愉悦和纯粹。火箭可以发射成功,考上心仪的大学叫成功,栽活一盆花叫成功,一台理想的手术叫成功。对创造它的人来讲,每一个成功都是起步,站在了不同的台阶。拥有成功的同时,也在失去成功。所以并没有绝对的成功,只有自身的满足和所带来愉悦的长久性。
窃以为戒除虚荣才是最大的成功,所以读书会倡导的“养羞”一词,在这个浮世算是惊心的。虚荣的后面必然连着浅薄,人一旦浅薄,就不可能有情怀,情怀是个很厚的东西。契诃夫自始至终拒绝宣传,对一些盲目的自吹自擂更是义愤填膺,即便誉满全球,依然谦卑,内心只有善和对待小人物温柔的目光。库普林成为作家后,也不认为自己与原来有何区别,甚至羞于承认自己是作家。还有苦难曾忍饥挨饿的格林,在这方面都有鲜明的个性。他们的情怀,成就了他们的作品。
人处攀比中,不可能有清晰的视线,也不可能游向深海。真正的快乐产自自身,而非外界赋予的光环,哪怕拥有整个地球,一旦爱慕这些,也就轻了。依旧是个吵闹者、炫耀者,而非一个爱者、情者、深沉者。活着并非为了让他人记住,为自己的精神立碑,方有质量。
人生随时都可以重写,哪怕在最糟时刻,美国画家摩西奶奶回答了这个问题。
尼采还说过一句话,大意是:要想让你的树梢更接近阳光,就要尽量把根扎在黑暗里。所以作为女性更要承受寂寞,盲目崇拜也会把自己弄成失明者。
一幅画的诞生,不是用来炫耀自己是画家;一本书的诞生也非用来证明自己是作家。而是作为一名劳动者,喜欢做这样的事。在创作中,打磨、梳理、反思,激活自己内心的隐秘地带和能量,这是它全部的意义与内涵。有共鸣当然好,顺带的快乐也不会拒绝,但非主体。若用来当作工具,还是矮化了。
穿件漂亮的衣服,到手一台新车,都是高兴之事,烟火的日子,大家都这样过。但还是属于浅快乐,物质的兴奋很短暂,脱下这层外衣,迅速变回原形,并没得到质的变化。
只有不断产生智慧,创造美感,才能持久。内心富足到能慰藉自己时,方强大。
一个人想要成为自己繁星闪烁的夜晚并非易事,孤独,再孤独,当然也需要珍贵的友谊。像契诃夫死后,巴乌斯托夫斯基常在不同季节到他的旧宅——纪念馆的围墙站一会,或遥望熟悉房间透出的灯光,再默默转身离开。契诃夫的妹妹,也曾告诉巴乌斯托夫斯基,她曾喜欢过画家列维坦。尽管列维坦已不在人世,说时她仍羞红了脸,有些东西只是心灵的种子,不适合高声。
我曾说赫尔岑、屠格涅夫是超越自己,有前瞻性的。他们身为地主阶级,却站在农奴的立场发声,而非受压迫方本能地反抗。拥有高贵人格,方有伟大作品。朋友却纠正,所谓的超越只是固守了人性本心,他们并非什么预言家。
所以摒弃虚荣,守住自己便是成功。思考——思想——灵魂——精神——情怀,我们一直努力走在这条路上。情怀,是我们高贵的目标。
三、关于审美
从广义上讲,人和历史均为审美存活,当然首先得“活着”。人的一生非常短暂,高不过百岁。历史,放大了的人,以人类基数为总和,有人就有历史,没人就没历史,只是长短问题。向美,最终的主题,哪怕期间的挫折、苦痛、愚昧、反思,哪怕变换各种形式,人类都在奔向那一终点。当然美的界定,有层次和复杂性。
美和文明是同义词,文明与和谐又是近义词。这是我的愚见。
审美涵盖各个领域,文学、绘画、书法、音乐、舞蹈、唱歌、雕塑、电影,包括工业、科学都有美感存在。审美是种眼光,而思想、目的的纯粹性,造就它的宽窄与高低。
中国的绘画史是一个抛物线运动,发生、发展、高潮、回落,到了今天看似千军万马,热气腾腾,实则处于低迷期,以后是否震荡,很难说,也非易事。
唐朝的审美雍容华贵,所绘女子宽袍大袖、肥美丰腴。到了宋朝窄衣薄袖,渐回清仪,从李清照的小像和一些画作均能看出,家具也趋于简洁秀美,流畅自如。这是一个过程,也是必然。但唐朝的繁荣只是表象,绝非绘画艺术的巅峰。真正的高峰在元代。枯树焦枝,苍山白水,掉光了叶子的四季,清淡寡寂,无忧无喜,也是自洽。画中有个草棚,草棚下有个小人,至最后人都没有了。肉身的彻底抽离,造就精神体系的完全介入。物即人,那些淡远渺茫的纸上山水便是作者所思所想的情感坐标,也是境界。繁花不在,肉身的退隐反而成全了思想的开阔,孤单冷清正是内心丰盈所始。人陷低谷,却攀附提炼了艺术的高度与纯度。
到了明朝,有了粉气,唐伯虎画的《执扇图》多了几分妩媚。资本主义萌芽,带来新鲜空气,也平添几分浮躁。但唐伯虎绝非“大才子”几个字所能框定的,他于文学、绘画、书法的造诣都颇深。其字最难临,笔画多,粗细变化大,功力厚,文征明的相对简单,易上手。唐伯虎是大师级人物,后来电视、电影塑造的人物,纯属娱乐,并非真正的唐伯虎。
至清代,其实是拿来主义,因仰慕汉文化,便什么都好,家具衣饰全是满的。仅慈禧下葬衣褥镶嵌的珍珠就近上万颗,并非为了舒服,精工也不代表审美,外在的满,恰恰是内在的虚和没有取舍造成的。奢华非艺术,有时是犯罪。
民国时,开始露胳膊露腿,泳装红唇,香艳妖娆,小脚的女人可以漂洋过海。西风渐吹,镜面打破,出现了一批自食其力的女性,也是社会进步。
到了今天,物象堆积,颜色拥塞,画廊里红花绿叶千篇一律。画、写者越来越多,实是艺术的虚假繁荣期和复制期。有些画家探索尝试各种风格,也只是形式上的突破创新,甚至拾人牙慧。西画渗入工笔,并没得到长足发展,反而丢掉了老祖宗的精魂,意境全失。所谓的新,也只是别人的旧。
所以艺术是件奢侈之事,能把自己的心安放进去,便是好的。画画、写字只能作为一种趋静的生活方式,别的很渺茫。
常玉的画是有灵魂的,那些广漠意象里孤独的小象、小马,都是伤感的自己。迷茫、奔跑、苦闷,因无法安放或无所适从,有时会选择温柔的粉色系。他的痛与软,一目了然。相对一直漂泊的他,安德鲁·怀斯,却终生没有走出村庄,被风吹破的咖色透明窗帘、随意散乱的渔网、坐在光里,倚着高大陈旧木门面无表情双眼怅然的金发女子。我们从中窥见了自己,人类的共性——孤独。所谓的艺术,无非选择用什么形式表达挖掘自己心灵忧伤的黄金,故艺术和雅无关,更多时与情感连在一起。
艺术具有再生性,可以修复恢复我们的性格情绪,还有智慧。可谓终生“情人”,自己啥样,手里的东西便啥样,包括写作。
四、书籍的束缚与解放
一个朋友说他看了十五遍《百年孤独》,把结构拆了,记了两大本笔记。这是种近乎专业的研究行径,而非普通阅读。
读书广义的作用主要有两点:
一、束缚,手脚、言语的暴力约束。人,天生并无善恶,所以人本善和人本恶这个话题,没必要讨论。恶是一种本能,它的倾向性显而易见,恶是人存活的基础。作为一种生命物体,人也属动物的一种,生活在弱肉强食的链条上,要吃要喝要掠夺,能制约它的只有文明和法度。一旦法律失控,将一片混乱。
自古就有“文弱书生”一词,为何叫文弱书生,不单单不出苦力造成的文弱,而是行为的禁锢,尽量不去伤害他人。像孔乙己,那么大的个子,偷啥不好,偏去偷书,结果被吊起来打。即便他得势,是否如此残暴地待他人,我看未必。
所以弱,有时是善的代名词。
书籍,艺术的一种,有艺术情怀的人哪怕卷入战争,都会有那么一星半点的温情流露,比如《钢琴家》里的德国军官,《法兰西组曲》里的德国上尉。他们做事是有分寸的,哪怕在恶的大环境里,集体朝着错误方向全力开进的前提下。
书籍的滋养,限制了人的手脚。若没有书籍,人类就是动物界的野蛮丛林,彼此占有杀戮。安宁友爱是在解决温饱,老鼠和猫成为朋友之后。
书籍的另一作用是解放,即心灵的解放,与上一条遥相呼应。正是因为内心的解放导致了外在行为的节制化。何谓内心的解放?内心的解放是站在情的制高点,而非所谓的“思想”。真正的思想建立在情的基础上,是有热度的。一个没情感之人,谈不上解放,只是教条的翻版和冷血。满口词条,谈不上思想;盲目定义,也非思想。思想不接受灌输,只是感悟,逻辑在情与人性的基础上。阅读是为了思考,拓宽文明之路。所有的高深,只为这一灯塔照射,人,活得像个人。
手脚的束缚,让我们远离野蛮,同时也疏于谄媚。
思想的解放,是人性关照的开始,也是向前的动力。
女性同样如此,书籍是我们登上高墙的梯子,望见的不仅是风景,更多的是灵魂。
写与读,读与写是一个循环过程,没写哪来读,没读又哪来写,这是鸡和蛋,蛋和鸡的关系。我们要向第一个执笔人致敬,他开启了除口语外的另一种表达方式。这张“嘴”,节约下我们的重复度,还有记性问题,不必担心时间带走大脑里的碎片,且扩大受众。
写作,很个人的行径。写,便是思考,思维的小苗在纸上长大清晰条理化。书写绝非端起架子我要写作了,所有强迫的写作,都是干瘪虚伪的,不管新老作家。写作是岩浆,哪怕缓慢冷静地在纸上喷发。读者非首选,但会在你的文字里参照明亮自己。
好的作品是平静干净的,且有信仰,和做人样,情的翻版。
读书——思考——思想——灵魂——精神——情怀——写作。请允许我重申这一过程,有情怀才去写作,同理,写作又催生思考、思想、灵魂、精神、情怀,是种循序渐进的过程。
所以那些幽蓝的早晨,我们首先采摘的是自己黎明的玫瑰。名姝、名媛,不是当今女性追逐的目标。好的女子是一口井,除了母性,还能照得见深邃的自己。读书会创办者之一许玲琴,素颜素服,相对年轻貌美时,更爱现在的自己。从读开始,我们在反思,在接受,在坚持,在慢慢改变,而非才情、雅致这些概念所能限定的。
发《北方文学》2021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