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安》时,疫情的烟尘已经散去,时间进入炎热夏季。所以这篇小说非趁热打铁的抗疫题材创作,而是安这个人物,在疫情大背景下的一次行走。映照出她对人对物的理念,以及面临外界重大变故时的从容镇定与良善。更重要她是一名失语者。
安非空穴来风,有其生活原型,是名画家。身为聋哑人,取得的成绩比常人辉煌。但在小说里,此非重点,而是侧重居家时,所散发的女性魅力与气质。她的艺术性、动手能力,对孩子的爱,对老人的眷顾,对学生的挂心,对老师的哀悼,对生命的执着坚韧。她发不出声,只能默默去做,似哈莫修伊的画,低头缝纫或临窗而立。安静的黑白基调,流淌着白色忧伤。隔着一层毛玻璃,能窥见其内心的高贵贤淑。正像《法兰西组曲》,战地也会摇曳黄花。
疫情期间,我会接到安原型发来的照片,喂两只小猫吃饭,于金灿灿的阳光下给它们剪指甲。夜深人静时,独自在灯下用玻璃瓶子擀饺子皮,用精致的小秤一克一克称作料,烤鸡、烤饼干、做烧卖、包包子;给母亲煮中药水泡脚,用电动理发工具为父亲剃头;给女儿做西餐,摆水果拼盘;为学生录视频,讲解防护知识;把切剩的萝卜根,丢水里,种成萝卜花;用木板砰砰装钉书架,快递回来面包机、宣纸等。她无所不能,太热爱生活!令人震动、惭愧,瞠目结舌。而那时她处武汉重灾区,楼上楼下都有感染者。所以写这个人物,非刻意,而是因放不下。
她冒雨去建方舱那天,留言说,终于可以为疫情做点事了。她对人世的爱,深沉厚重,又云淡风轻。非“岁月静好”,而是笑对生活。
面对疫情,她不怕吗!但不能把焦虑不安表达出来,怕传染给孩子与老人。她说话只能发出简单的音节,却异常温柔。是女性的楷模,又是独立行走的坚强个体。真实的安本是位史诗般人物,却又极为普通平常。
起名“安”,平安、安静之意。她从小就安宁,给洋娃娃裁剪缝制衣服,独自去聋哑学校上学,与常人一起高考,一同坐在高等学府“听课”。所克服的困难无法想象。在国内外拿奖,无丝毫炫耀,只羞涩一笑。生活朴素,骑踏板车上班,却听不到后面的喇叭声。她的苦,自知而无声。
每个写作者,都是演员,散文是演好自己,小说演别人。之前,我一直从事散文创作,写小说等同变轨。散文写的是境界,看着门槛低,却很难。轻的下面,是自身的厚。想提笔就沧桑,说啥别人都爱听,非易事。侧重情感、人格表达。而小说体现的是能力,创造想象,侧重思想。宽泛立体,似音乐里的钢琴与绘画中的油画。一个在天上游走,一个于地下寻根。我曾说,小说是瓦片上诗句。所谓诗性,非词语华丽,而是梦的延伸与思考余地。
安这个形象,一旦从原型剥离,便不是她,而是我的附魂体。我借安的一双眼睛在各种环境游走,为其骨骼,添上血肉、脉络、动作、“语言”、心理,让其立体活动起来。我就是安,安就是我。所以很多场景是互融的,比如安用的绿檀发簪,做饭时忙碌的身影。把菜叶子、果皮、蛋壳、骨头,放在渣滓机里绞碎冲走。洗碗用烂的海绵,扔进垃圾桶,又捡起,用洗洁精搓净再用。以及和丈夫有关登山的对话,许许多多都是我杜撰的,且有意注入环保因素和对画作的理解。写的是安,更是自己的生活经验。“安”是我们共同营造的胚胎,故事真实与我思想真实的一次嫁接,从而生成艺术真实,塑造安这个人物。小说不能完全用虚构定义。思想的真实更为真实,是作者崇敬美的一次“心灵压模”。借别人素材,抒自我之情。
很多细节,我用了心。比如疫情期间的那场肃穆大雪,山河一片白,城市却无行人。冰箱告急后,安瞅着窗外,勾起几十年前失聪后,父亲带她求医的雪天回忆。所不同的是那次苦难是个体的,这次灾难是全体的。怎样形容窗外之雪,晶莹、洁白这样的字眼肯定不够。故借用并排蹲在窗台的小米、小白的眼睛:大雪像细碎的纸花。雪非雪,是纸花,比冷更可怕的是死亡,亦上天对亡灵的哀悼,且茫茫然不知疫情何时终结。这个形容放在他处也许不恰当,但适合这里。
安的女儿养了两条一寸多长的小蛇,且会长大。不怕的原因是因为孤独惯了,人活着就是在对抗孤独。她有音乐天赋,母亲却听不见。所以安的女儿叫音子,表达一家人对声音的渴望。小说不是胡编乱造,也非个人梦呓,需有生活根性,内在逻辑。
父亲没烟了,这个消息是小猫传递的。此处,埋了一个小小的伏笔,省了许多未到之节。真实的情况是父亲带去一条烟,看着一包包没了,不得不限制一天抽六根,直至两根,且有意留存烟蒂。“断粮”后,坐在月夜的暗影里,偷偷剥出烟丝,卷着抽。安发现后,千方百计,通过志愿者买回两条烟,默默放在父亲的案旁。小说中,这种细小的生活感动,父亲在临走留给安的信里,一笔带过。父女之情,一目了然。
一个朋友发微圈说,同样日光,他手机拍的图,夫人的手机却拍不出。另一朋友回答,以他理工男的判断,镜头右上方应该有滴水,所以产生横七竖八清晰的光线。其实,疫情就是我们镜头上的一滴泪,有逝者之痛,也有阳光灿烂的折射。
《安》既是中国女性的代表,也是两代文化人的疫中体现。一根线上用了穿插、回忆、倒叙的手法,使其丰满。父亲疫情期间创作的数幅画,《升腾空间》《春天》《窗外》《黄鹤归来》《葬花吟》《地平线的光》等,本就是艺术化的疫情曲线图。他们非医护,非志愿者,非流落地铁的无家可归之人。却是坚守日常,坚守希望,坚守对生活热爱的一扇窗口。
解封那天凌晨,安和女儿登上50层楼顶,璀璨的夜幕下,一条条车河在蠕动。女儿可以跑,可以欢呼;安张了张嘴,却流泪满面。为解封,更为卸下心头重任。女儿可以正常高考了,不用再担心父母断药和突发疾病,多种滋味交织,因新冠离世的恩师并没看到此情此景。她所有的坚强,都是那么脆弱,却又不得不坚强。
《安》写好后,曾发给一位山里朋友。朋友说安这个形象太完美了。她竟忘了安身体的缺欠。其实,小说不仅培育作者的心灵自由,更是对美的一次积聚性聚焦。
给《莽原》投稿,是一次没抱任何希望的尝试。收到留用通知,除惊喜更多的是感动。毕竟是小说,从某种意义上,我的第一篇小说。
创作小说,我比写散文谨慎,尽管爱了又爱,还是羞于见人。基于这种矛盾心理,是怕面世的。谢谢朋友无意间给《莽原》的邮箱,谢《莽原》给予一个普通写作者以光亮、厚爱与鼓励,借此深表敬意。
发《莽原》2020年2期的创作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