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封城的第七天,安已平静,独自坐在窗前的小凳,给猫剪指甲。两只猫的前爪齐刷刷搭在她的膝盖上。金子似的阳光大块大块从户外涌入,安低垂的额和鬓边的几根秀发都是透明的。
小雪、小米是她养的两只猫,一白一黄,毛茸茸的小脑袋。
父亲在沙发上小憩,母亲在大卧房休息,女儿音子依旧躲在自己的小屋。
天很蓝,也静,如同一个空置的瓷器。安的静,与别人不同,是视觉上的,而非听觉。对自小就失聪的她,这个世界是个移动的默片,用尽全力,也无法想象声音这种东西所呈现的魅力。
家是安装修的,包括书柜的拼接,每个螺钉都是她从建材市场一趟趟倒腾回来的。灰蓝色调,她喜欢的地中海风格,柔软干净的亚麻布窗帘更能衬托出夜的温柔与黯淡。30楼,有她作画需要的充足光线,以及极目远眺所触及的绵软云层。
放下猫,安走至窗边,疫情以来,她每天都会凭窗立会。楼下太静,仿若古代,一辆车,一个人都没有。
她闭了闭眼,阳光好得有点忧伤。光裁过的墙体,明亮也幽暗。
父母是年前来的,那时,并不知道疫情这回事。来后,安的书桌便被占了去。父亲学油画出身,20多年前开始迷恋工笔,但也只是油画的色稿,就像大幕前的彩排。
一幅待干的工笔裱在案上,沙发上的父亲翻身时,碰落一本书。安走过去拾起,翻了翻,《法兰西组曲》。她熟悉的一本书,也是父亲的。书橱里很多书都是父亲的。20多年前,她结婚,父亲送了一百本名著作陪嫁。往这搬时,装了几纸盒箱,一本本擦拭码好。纸已旧,几元几角的价格拥挤在一起,像群被领养过的孩子。
这一本是后买的,袁筱译的,2006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安看了看, 在第二部分柔板的15节,有父亲的眉批:“本章写安吉利耶夫人的心里活动,大手笔!”这是父亲多年的习惯,读过便用勾图的铅笔留下潦草的字迹。有张单据从书页间滑落。安勾腰拾起,看了看,2007年,2月,梅山书屋。13年了,也是一个春节。父亲每年冬夏,都会在武汉住上两个月,这次却困在了这。
社区群里通知,山东捐赠的蔬菜到了。安开门,果真看到一大包白塑料袋装的青菜,还有一袋黑龙江五常大米。
疫情刚爆发时,安戴着大口罩,和其他人一样急匆匆跑去超市抢货。人影憧憧,你推我挤,打仗般,整个城市像拉响了警报。
二
音子的门永远关着,之所以给女儿起名音子,是因为她能听到,这让安惊喜。音子去年买了两条小蛇,碧绿碧绿的,用专用盒子快递来。一寸多长,音子拿出来,放在雪白的手臂上蠕动。好漂亮呃!她叫道。大家把头伸过去,问,怕不怕?音子兴奋道,怕什么怕,能长一米多长,当空调呢!大家笑了。从音子的口型,安知道她的表达。安没言语,只担心会不会有毒。
后来,音子不再让他们看她养的小蛇。现在多大,不知道。
安端杯果汁,站在音子门前,透明玻璃杯口夹了两颗红樱桃。安略踌躇,用指关节“当当”两下。音子坐在电脑前,并没回头,漂亮的马尾辫柔顺地搭在后背。安放下,退出。本想在里面待会,可又能怎样。
音子今年读高三,没承想赶上新冠。也没什么,不只自己的孩子,武汉那么多高三学子都这样,坎一定得过。但音子越来越孤僻了,她的沉默让安很不安,也许隐约知道了她爸爸的事。安觉得对不起音子,没能出成国,也无法向她解释她爸爸的去处。女儿小时是爷爷奶奶带的,那几年,她忙着授课、创作、带学生写生、做公益,陪伴音子的时间并不多。
昨日立春,竟有点秋高气爽,15楼发现了确诊病例,其他楼栋早就有。重灾区!安叹了口气,知道不出门便是安全的,并不太恐慌,但还是失眠。
微里消息呈爆炸式,加油的、痛苦的、争执的。她都不想看,长路漫漫,只想平平安安,疫情早点过去。
起来时,父亲已坐在阳台看画册。阳光潮水般涌入,像黄昏的树丛,晃动着无数金箔。安收拾画案时,发现画纸边有句话,“人最大的悲剧是生命的有限”。安愣了下,屠格涅夫,父亲喜欢的一位作家。她想对父亲说点什么,可父亲看起来又那么平静。想了想,还是在微里留言,老爸,没事的。不一会,父亲发来“笑脸”,紧接着又跳出“放心”两个字。
竹椅上,放着父亲翻开的画册。白纱帘,白桌布,白床单,安静的黑衣妇人临窗而立或垂头看书、温柔地缝制衣物。安觉得像自己。牛奶洗过的画面,如寂寞的眼神擦拭过的毛玻璃。场景退居室内,倒与现在有几分相似。
书中写道:“哈莫修伊不是一个应该急于草率介绍的艺术家。他的作品往往在某一时空中转译为冗长而舒缓的步调。”
安合上画册,艺术最大的特质是安静,热烈的背后,是河流的静止。多么像此时的窗外,处于绵长起伏的目光中。
中午,社区群通知,实行封闭式管理。要购物清单,这几天,派专人购买送至门口。安在微里嘱咐父亲,听着点门,她订了菜。
三
建方舱的那天,安在作画,无意中刷了下手机,学校群通知老师下午去腾座椅。安抬头看了看窗外,灰而冷的天,飘着细雨。放下画笔,急急地跑去厨房做饭。笋子是昨天用腊蹄子煮的,已相当软烂,热一热就可以了。鱼糕、圆子也是现成的,父母带来的。洗了碧绿的豌豆和莴笋,顺手把菜叶子、果皮、早餐的蛋壳、骨头,放在渣滓机里绞碎冲走。塑料袋洗净,用夹子沥起。洗碗的海绵已用烂,扔进垃圾桶,犹豫了下,安又捡起,用洗洁精搓了搓,决定再用些日子。毕竟,这些东西大自然无法消解。
雨越下越大,在玻璃上流着泪。父亲可能觉察到她的异样,跟进厨房,用眼神询问着。她指了指窗外,比画一个骑车的动作。父亲明白她要出门。她和父亲一般不用哑语,几十年积下的默契。音子的饭照例要端进去。安把饭扣在一个纯白骨瓷圆盘中,撒上一层炒香的黑芝麻,再在盘边摆上几片火龙果,像朵玫红的花。各色菜肴另用盘一圈圈码好,添了碗笋子,一一放进托盘。她希望音子能有点食欲,除了这样的仪式,不知道还能为女儿做点什么。
父亲已把饭盛好,筷子摆整齐。她站在桌边,扒拉两口,折进卫生间,换上出门的衣服,戴上浴帽、口罩、手套。走至门口换鞋时,不知何时父亲已站在身边,手里又拿着一个口罩,轻轻挂在她的耳根。眼里有鼓励,也有心疼。那一刻,安觉得真的似个战士,自己长得并不像父亲。父亲太瘦,一把骨头,像阵风或一朵空心的云。须发皆白,纤细的手,笔挺的鼻,都是为艺术准备的,而自己毕竟不那么秀气。
电梯里有消毒水的味道,按键蒙了层塑料膜,旁边放了一卷卫生纸。安用牙签触了下电梯的按键。
大街上一个人都没有,湿漉漉的街道,风夹杂着雨点抽打在雨衣上,噼啪作响。路两旁的楼宇像群无助的孩子,迷茫坚硬。车,有些年头,坐垫的皮革已星星点点脱落,露出里面的黄色海绵。安用透明胶粘起,觉得还可以骑。浪费了,便是垃圾。
学校里,已有一两个老师在忙碌,安远远用手语打了招呼。鞋子湿透,走路扑哧扑哧,没想到这所聋哑学校能成为战地医院。不久前,她还站在讲台授课,在学生的画架间穿梭,拿着铅笔“唰唰”示范,现在看来竟有点小梦幻。陆陆续续来了不少老师,还有一些志愿者和一车车拖来的床和被子。从他们困倦的双眼,能看出已好久没休息。效率很高,大家一边撤座椅,一边摆放,明天就可以收治病人了。
忙完,已晚上八点多,走过一间间灯火通明的教室,里面满是整洁的床铺。出校门时,安的肚子开始咕咕乱叫。湿黄的路灯像位疲倦的老人,风停雨住,夜空清透,宁静的路上依旧只有安。
她累了,站在家门外,笨拙地摸着钥匙。门“吱呀”一声打开,门后是父亲关切的脸。猛想起,从出门到现在一直没看手机。安示意父亲离她远点,拿起门口的酒精,浑身上下一阵猛喷,回身对着门把手也喷了下。一头扎进卫生间,洗头洗澡。用热水烫了羊毛衫,余下衣服丢进洗衣机,倒上消毒液、洗衣液,哗哗搅动起来。
对着镜子,扬手梳头时,安算了算,已封城14天。
四
夜里,安做了梦,两条带鳞的鱼在火红的炉板上乱跳,随着身体的弹射,冒出丝丝青烟。她想救它们,却动弹不得。急醒后,睁着眼呆呆地望着房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吧,昨晚“团菜群”团鱼,群主问杀不杀,下面一片杀!杀!杀!有的竟打出血淋淋的刀。
一道月光从窗帘的缝隙射入,落在墙上,清灰一道。家里一切都好,没感染者,便是万幸。这个城市以后咋样,不知道,每天确诊数还在飙升。打鼾的母亲今夜异常安静,平日,能感受到她起伏向外扩散的气浪。她身体不好,肥胖,每日只能拄着拐杖,在房里转。
安摸起手机,看了下,凌晨四点。她披衣起来,挽了挽头发,拿起床头橱上,前年带学生去云南写生时买的绿檀发簪插起。昨晚送菜来时,袋子里竟有份广告。她很惊讶,把花花绿绿的广告推给父亲,父亲漫不经心翻了翻,用手指敲了敲烧卖。安拿起桌上的铅笔,在旁边写道,我来做。隔着餐桌黄幽幽的灯,父亲抬眼望向她,又笑眯眯点点头。睡前,安泡了糯米香菇,又查了百度。
经过客厅时,瞥见黑影里父亲还在沙发上安睡,被子里的人小得可怜。那本《法兰西组曲》依旧滚落在地。
带上厨房门,安烧水,洗笼屉,垫上瓠子瓤,铺入糯米。用热水和了面,把昨天团的一只土鸡洗净,放进砂锅。倒上清水,搁上生姜、枸杞煨上。她按部就班麻利地做着这一切,不大一会,糯米的清香,伴随着咕嘟嘟的土鸡味,已弥漫空中。窗玻璃挤满了细密水珠,安用手擦了擦,外面灯火依旧。
小雪叼着烟盒,不知何时溜进厨房,用圆滚滚的身子蹭着她的裤脚。安俯身摸了摸它雪白的毛,发现小雪宝石蓝瞳孔里有自己的影子,一缕头发从鬓边温柔垂下。安起身到卫生间,把弄脏的猫沙倒进大便器冲走。龙头下,清澈的水流缓缓流经双手,又分支而去。安抬头望了望镜中的自己,不事修饰的清水脸,已有了鱼尾纹,面部也开始下垂。像她这个年纪的女人,大多已开始补水、贴面膜,自己总想不起来,也嫌麻烦。转念想到父母、音子和音子的爸爸,疫情不知何时了。雪白的卫生间仿若浮在海上。
回至厨房,鸡汤业已泛出诱人的奶白色,上面飘了一层不规则来回拥挤的黄油。安,捏好最后一个烧卖的裙边,装进锅,便把手机固定在架上,打开摄像头,退后两步,开始手语:“亲爱的同学们,方舱建好后,那些可怜住不上院的患者都会被收治。请大家储备好食物,安心画画,万不得已不出门。”在此之前,安已对学生们讲了如何戴口罩,使用酒精的一些常识。多叮咛,总是好些。毕竟他们和自己一样听不到、说不到,只能像素描样,保持冷静的双眼。昨天网上流传一个截图,说,再过十天解放军将入城,已征下酒店和各机关单位。她比画着,请大家不要相信,武汉非孤岛,不是,她用手顿了下,也算为自己打气。会有越来越多的医护支援,现在要做的是镇定。
五
下雪那天,是封城后的第24天,安查了查冰箱,有点弹尽粮绝的意味。道路和小区实行最严管控后,物资运不过来,订了几天的菜还没到。加之天气恶劣,简直雪上加霜。她的心像窗外的雪花,急促,慌乱,没有固定的方向。
昨夜降了温,风从窗缝涌进。中途起来时,发现黑暗里,小米在书案上,围着父亲的画蹑手蹑脚散步。昂起的头,极为高傲。自从父亲来后,它不再回窝,黏父亲,蜷在他头顶睡觉。小米从来不破坏父亲的画,那些古代仕女在月光下像活的一样。蓝幽幽的色调衬着窗外白亮亮的风,倒有几分清寂。
上午,窗外的雪越下越大,被白雪覆盖的城市愈发死静。父亲依旧伏案作画,一手燃烟,一手涂涂抹抹,大部分时间消磨在画案前。夹烟的双指细长优雅,左撇子。烟灰堆得老高,陡然掉落也不知晓。衣服、裤子、画纸,经常有烟灼的小洞。烟缸里烟头林立,桌上散着烟灰,雾沉沉,灰而生动的光,腾在上面。
安瞄了眼,林立的楼群,一名女子踏窗而出,徒步空中。晚清服饰,身旁一只张翅的喜鹊。绘的窗外,被封的武汉。画旁放着一本鲁萌的书,《升腾与堕落》,也许父亲受这本书的启示吧。升腾的时候,也懂得坠落。父亲来后已40多天没下楼,只能浮在空中,画画写字读书。喜鹊意味着希望,楼群窗口温暖的灯火,是期待的双眼。城死,人没死。
可眼下最主要的是吃的。
安站在玻璃长窗前,不知道如何是好,求助于谁,想对窗外笑一下,却发现眼泪不知何时把睫毛黏住了。天空大朵大朵的白,像细碎的纸花,小米和小雪并排贴着玻璃,痴迷地望着。
很多年前,她四五岁,也是这样的一个雪天,父亲带她去看病。那些年父亲一直带她看病,汽车轮船火车,坐一切可坐,一切可住的位置。那时他们在武汉没有一块遮风挡雨的瓦片,为节约住宿费,借住在华科的一个仓库里。父亲脱下单薄的大衣,裹住她,紧抱着坐在一堆拥挤的课桌椅中间。窗外白雪皑皑,雪反射的光映得库内雪亮。过后,亲戚送来了简单的被褥,那个冬天不知怎么熬过来的。
一次过江,购了船票,父亲背她上船,口袋竟空空如也。父亲蹲身放下她,慌乱翻找钱包,裤子荷包扯出来,又塞进去。站在雪地里,唯唯诺诺对检票员说着什么。安抱着父亲的大腿,怯生生瞅着那个满身雪花肥胖的阿姨。好一会,阿姨挥手让他们过去。阴冷的街角,父亲抱着她停在烤红薯摊前,站了许久,诱人的香味直往鼻子里钻。她伸着小手,想要,又回头看了一眼父亲,摸了下父亲的眼睛。父亲低头,在她的小手上亲了口,吸下鼻子,腾出一只胳膊,抽出上衣口袋别着的一支米灰色钢笔递过去。炉边花白头发的爷爷,用报纸颤巍巍包了几个红薯。父亲边走边看她吃,她咬一口,递给父亲。父亲摇摇头,吻了下她冻得通红的小脸。很多年后,父亲说,那时他们在异乡,都是流浪儿。那支派克金笔,是父亲读大学时的奖品。
因失聪,幼儿园不要她,父亲只能带她上班,有时寄放在别人家。安很安静,三四岁就会裁剪,给娃娃缝裙子,总是默默的。七岁了,总得上学。一个人去聋哑学校,那条熟悉的路一走就是八年。换了几届老师,都喜欢她,说她聪明,成绩最好。待有了文字能力后,父亲才教她绘画,尽管绘画重于直观教学,有些理论还得靠文字交流。
往事怅然,就像眼前这雪。
电话铃响的时候,安没有听到,在给学生上网课,音子也在自己房里上网课。即便安想听也听不到。上完课,安发现因联系不上,订的食品已退款。她慌了,冲到画案前把手机给父亲看。父亲放下毛笔,起身打过去。她看着父亲的嘴一张一合,一定在解释她为何没能听见。很遗憾,自己竟然不知道父亲的声音与音子的声音有何不同。父亲放下电话,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好了。安重新付款。没想到,半个小时后,就有电话打进来。这次是打给父亲的,说,买的东西已到了小区大门口。
安全副武装,示意父亲别动。这个家谁也不可以出门,出去就意味着危险。她拉车下搂,弯过甬道,一眼看见穿白色防护服的志愿者小哥站在大门口,雪地上的影子瘦瘦长长,安觉得像太空人给她送食物。电动三轮车旁,放着超市的不锈钢小推车,米、面、油、猫食,还有一些奶制品、肉制品、水果和蔬菜,装得如同小山。安老远咧了下嘴,冲他感激一笑,忽然意识到戴着口罩。小哥挥了挥手,和执勤人员说了句什么,便推车进来,一直送至30楼。
安很感动。有了这些,就有了安稳安全的日子。
疫情逐渐回落。这些天,小米很奇怪,总拉安的裤脚,往画案扯,要不就叼着烟盒来找她。安走过去,没发现异常,案上只有父亲的画。若父亲在,会抬头一笑。那个烟盒前几天,还摆在那,这几天,已攥成一团。安想,小米一定是喜欢烟味。父亲这几天也特干净,画案没了烟灰。
六
清明那天,天很好,有点劫后重生之感。其他的地方已解封,武汉还关着。飘窗上的长寿花粉嘟嘟,开得细密热情。安在网上订的面包机和宣纸到了,一直没宣纸,父亲用她的水彩纸对付。默哀时,安看了一眼父亲,花白的头发,消瘦的脸,忽有点心疼。人都是要走的,不知道父母走后,她会咋样。一个人带着音子过吗?她不敢想。
那一年,父亲陪她去沪上考试,在南京中转。她睡椅子,父亲睡地上,起来时父亲后背都是土,找不见她,慌得不得了。她躲在父亲背后,给他抠痒痒,父亲的后背满是被臭虫咬的包。
那所艺专并不收外省学生,因她画的《弟弟与小鸭》被学校推荐参加国际伤残儿童画展,得了金奖,才有了一块不错的敲门砖。入学要通过专业与文化考试,特别优秀方能破格入取。聋哑学校不开代数这门课,安不知道XY。一个个夜晚,父亲教她,烟灰弹了一缸又一缸。江水东流至海口,在赶考的轮船上,安还在解方程。
落叶飘飞,金灿灿的风,安考了80分,父亲在上海陪读月余就走了。放假时,学校只剩一两个外地学生,安帮门房大爷洗衣缝被。专业一直名列前茅,校史有安的名字。
感谢父母,正如校长所说,一个人的成就来自几代人的文化积累。
安又通过高考,上了湖美,实现了幼时夙愿——读父亲读过的学校。那些年,每个星期都会接到父亲的来信。安数过,四百多封。自己的信,父亲把错别字、病句,改好一起寄来。信,一直留着,锁在柜子里。
下午,父亲画了《葬花词》,书、画一体,一种尝试与创新。安觉得实在是好,咖色,怀斯的味道,文艺古气,又东方。密密麻麻一厘米大小的字,分列两边,中间绘杨柳细腰的黛玉、花锄和花篮。父亲以这种形式悼念疫中逝者,为那些默默离去的生命下半旗。落款二〇二〇武汉封城两月有余。
惊悉老师刘寿祥离世的消息,安在烤鸡。一丝不苟地用小电子秤称作料,腌制,戴一次性手套把托盘送进烤箱。想着日子长长远远,一切都会过去。忙完,刷手机,猛发现同学群里燃满烛火。那一刻,安满脑子是风,地动天摇,又异常安静。刘老师2月13日凌晨5点半,因新冠病逝在金银潭医院,湖美水彩画的一杆大旗倒了。封城的第22天,至今已走了一个多月。
安忽然想哭,终于熬了过来,曙光就在前面。那些离开的,无法生还的生命,就像这些散落的花瓣,“出生如花,又被割下”。只是疫情的烽火在国外蔓延得越来越重,看视频,耶路撒冷的教堂昨天关闭,牧师出来插上小窗。
七
解封那天是4月8日凌晨12点。音子破例跑出自己房间,搂着安,踮脚竖起食指朝上指着。安有点受宠若惊,不知道有多久,音子是沉默的。安和音子乘电梯直达50楼楼顶,仿佛登上月球。
碧蓝幽幽蜡染的夜,音子粉色的毛衣似长了翅膀。“解封了”,三个字,也是安想喊出来的。她张了张嘴,结果泪流满面。武汉,不夜城,一条条车河在蠕动,76天,终于复活了。
音子跑累了,拍够了,静静靠着安的肩。夜风吹着母女俩温柔的发丝,春天的风,带着绵长的呼吸。安不用侧头,就能瞥见音子青春洋溢的脸,以及绒嘟嘟的汗毛,甚至闻到她蓬勃的体香。
音子的父亲,也是名失聪者,绘画专业,并不安心像安一样做名本分的教师。他的艺术天分表现在挑战极限上,攀岩、航飞,说走就走。
“别去!”安说。
“我要挑战珠峰,成为第一个登顶的聋人。”
安,望着他英俊的脸,竟有点忧伤,像当初被他深如湖水的眼窝吸引一样。
“你挑战的只是海拔,一个单纯的数字,并无真正意义!”她平静地比画着。
“不,是毅力、信心与荣耀!你不懂!”
“你会打扰山神的安宁,亵渎它的灵性。”
“怎么会,我在验证聋人和常人的平等。求你别迷信。”他不耐烦地用手说着。
“那垃圾呢,天气呢,考虑过没有。”
“真是小题大做,不要搞得自己很环保。再者我命大!”
安还想说什么,他已摔门而去,迎面而来的气流,震得安颤抖了下,愣那一动不动。这个外形有着罗马石膏像样的男子,在理念上和自己越来越远。他所憧憬的雪山山顶欢呼雀跃的壮举,在她眼里一文不值。自己满足于现实的平稳,不希望打扰和被打扰,同样那些圣洁的雪山,不应留有人类足迹。
他背着几十公斤盖过头顶的背包出门,里面装满帐篷、手电筒、照相机、氧气瓶、食物等。每次却潇洒而归,扔得差不多。
两年前他没有回来,也没去什么珠峰,而是去了云南和西藏交界的梅里雪山。那里2000年已禁登。当地人管那座美丽的雪山叫卡瓦格博,爷爷的意思。他住在藏民家,拍来照片——古老的火塘,熏黑的腊肉,青稞酒,酥油茶,唐卡,以及满脸沟壑像陈旧经文的藏民。那是一座神山,只接受转经般的山脚绕行,而不是登临。作为一个业余挑战者,他迷失在那片茫茫雪域里。
安曾颠簸几天,在瓢泼大雨中赶至那座神山脚下。依旧是虔诚的藏民收留了她。
当米色的云层劈开万道霞光,玫红的火焰层层叠叠燃烧山巅时,作为画家,有着挑剔目光的安,跪倒在那,震撼到落泪。山,人类的祖先,地球上沉默伟大的部分,保持着自身的庄严与教养。作为文明人的人类有时却是反文明的。安觉得自己是来寻找亲人的,也是来谢罪的。
也是那年,音子初中毕业,考取了加拿大皇家音乐学院。凑足了保证金和学费,却未能成行。
八
父亲走的那天,安赶早起来帮父亲收拾行李。面包、蛋糕、饼干,都是她烤的;还包了饺子包子,起码回去就可以吃。安想过,尽管武汉解封了,还是回去的好。父亲已100天没下楼,家里有院子,散淡些。
父亲低头一张张往箱里放画,足足30张。疫情的进展好像和父亲的绘画同步,《战地黄花》《升腾空间》《春天》《窗外》《黄鹤归来》《山鬼》《地平线的光》……
拉上箱子前,父亲把《法兰西组曲》也塞了进去。低垂的脸犹如石刻,抬头笑时又灿若星河。
九点多钟,车在楼下等。父亲的学生来接他,父母全副武装。安搀着母亲下楼,待母亲坐进去后,父亲才坐进去,戴着一次性天蓝色手套朝安挥着手。
车走远。安落寞地回转身,以后的日子,只她和音子。作为聋人,在失去声音秩序的同时,安的世界是向内思维和试探性向外抚摸的。这点并不矛盾,包括自信,精神世界的独立自由,以及孤独,茫然无措。
进门,小米和小雪双双蹲在窗台,眼巴巴贴着玻璃朝下望着。烟缸下有张纸,安抽出捧在手上。
安:
我的好女儿。
这次疫情期间与你亲密接触,有很多感受想说给你听。
一百多天来,你像老鹰喂养窝里的雏鸟,不用我们操半点心。凡能想到的都做到了,有这样的女儿,实感欣慰。
记得医院病床上,一岁半的你,左手挂着吊针,自个儿够着床边椅子上的水杯。从不吵闹,那时因治疗,打链霉素,你可能已失聪。
你是为父无声的女儿,也是骄傲。
你性格内向,刻苦上进。中专时,获上海市未来建设者称号;大学时,获日本赞助的奖学金,屡屡获奖。为父知道荣誉不算什么,但见证了你的勤奋。
你用你的努力挣得了一份工资,保证了物质上的需求,购物不挡手。我们做长辈的也就放心了。
你把家安排得井井有条,养花养草,绘疫情画,团结聋人,这些我都看在眼里。
其实生活就是这样,心里美好,做自己喜欢之事,一切随之美好。
在这儿,我感到很幸福,生活上你料理着,故能安心画画。画了那么多,你看到了我过得很充实。断烟后,我偷剥烟蒂卷烟抽,也被你发现。且联系志愿者,千方百计与我买到,我的那份满足感是你给的。
安,爸爱你。希望音子高考后,你多画些画,技无止境。何况画也是你喜欢的。安,爸爱你。……
努力生活!
笑对生活!
安看完信,笑了,眼泪却扑簌簌落在信纸上。春日的阳光忧伤而明媚,多么像这个城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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