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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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封建社会，尤其大家族，最尖锐的矛盾非来自婆媳，而是妻妾。那时的媳妇早已习惯婆婆高高在上的地位，并一味维护这种制度与尊严。这点，不管邢夫人、王夫人，还是凤姐几乎无一例外，做得都很好。但妻妾间的床笫之争，却风起云涌，硝烟不断。
红楼里的已婚男人几乎都有妾，并且一般还是先有妾，后有妻。男主人公往往在十几岁，刚有性能力时，家里就在身边放上一两个丫鬟，供其使用。纳妾也很简单，可以是买，也可以是丫鬟收房，还可以是赠与，并不需要明媒正娶那些繁文缛节，开个脸，磕个头便完事了。像香菱、嫣红是买来的，赵姨娘、周姨娘是丫头收的房，秋桐则是贾赦赏赐贾琏的。平儿和袭人只是通房大丫头，还没晋升到妾的位置，无需开脸，也不见得磕头，主人点个头即完事。所以袭人渐入金屋时，只给王夫人磕了头。因瞒着贾政和贾母，王熙凤就吩咐，不用过去给贾母磕头了，属暗箱操作。
在红楼里，宝玉的哥哥贾珠二十岁就死了，房里已有两个，是不是妾没明说，后来均被李纨打发走了，估计是没有开脸的通房大丫头。贾琏在红楼开篇时，除凤姐，只平儿一个通房大丫头，最早的几个，已被凤姐清理干净。最后贾琏偷娶尤二姐，贾赦又赏了一个丫鬟秋桐，算是一妻两妾一个通房大丫头。《红楼梦》里对尤二姐的定义是娶而非纳，置了外宅，母妹随其同住。贾琏连私房钱也一并交给尤二姐管理，可见待遇之高，还令下人以奶奶呼之，就有了新二奶奶，旧二奶奶之说。在古代只有妻才可以称作夫人、太太、奶奶之类，妾只能唤作姨娘。贾琏当时被美色冲昏了头，忘记家里还有个母老虎蹲着，不知咋奉承二姐为是。所以当凤姐盘问兴儿时，兴儿说走了嘴，带出了二奶奶的字样，连忙自己掌嘴。那时的凤姐才是虎狼屯于阶陛尚不知，人家明摆着不是想做妾那么简单，而是另立朝廷，谋权篡位。凤姐也就毫不客气，一道手斩尽杀绝。
贾赦，荣国府的长子，他的妾最多。每次邢夫人出场，都是华服丽妃一堆，前呼后拥。凤姐也说老太太说过：“如今上了年纪，干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做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贾赦好色，和孙绍祖一样不仅丫头淫遍，并一生都在纳妾进行时。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一把胡子了，还想着鸳鸯。但由于鸳鸯的刚烈，贾母的反对，未果，随即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了嫣红。
贾政，宝玉的父亲，在里面是一个正人君子形象，但也有一妻两妾。分别是王夫人、赵姨娘和周姨娘。红楼里最尖锐的矛盾围绕这房展开，别的院落虽也你死我活，但还不至于太祸及子孙。当然，凤姐一箭双雕，害死了尤二姐和她腹中胎儿。贾政这边，周姨娘没有子嗣，相对安静些。赵姨娘却不同，生有一哥一姐，便有了资本和筹码，也就埋下了兄弟逐鹿的祸根。
《红楼梦》里，对香菱的斗争最惨烈。夏金桂亲自披挂上阵，丑态百出，闹得鸡犬不宁，并不顾及住在亲戚家，丢尽薛家颜面。最精彩的是凤姐，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弄连环，使小巧，借剑杀人，计谋绝倒天下。能保持身份涵养的要属王夫人，但气急了也会大骂：“养出这样黑心不知道理下流种子来，也不管管！几番几次我都不理论，你们得了意了，越发上来了！”这是第二十五回，宝玉烫伤，王夫人骂赵姨娘。此乃环境的力量，贵妇可以变成泼妇。妻妾制度是你必须天天要面对自己不喜欢甚至是怀恨在心之人，且共侍一夫，那怕她是娼门出身。
二
那么妻、妾到底有何区别？
首先家庭背景不同，即娘家贫富差距。此乃基础，决定为何是妾，而非妻的原因。那时讲门当户对，有钱人家的小姐是不会做妾的，大家族也不会娶太寒素家庭的女子为妻，几乎都是政治、经济联姻，像贾母、王夫人、凤姐、李纨皆是。填房续弦可以相对宽松些，家世不用那么显赫，如邢夫人、尤氏等。妾，一般属攀附富贵或家庭贫穷，想拿女儿换点钱，等同卖掉。一般稍体面的人家，不会这样做。即便寒门，也多半选择同等之家，安安稳稳过日子。
二是仪式不同。妻要三媒六聘，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尚要择选吉日，张灯结彩，吹吹打打，用八抬大轿风风光光从大门抬入。妾只要花一定数目的银子，从角门入住，挂不挂红，摆不摆酒均可。像娇杏就是当夜抬入，纳香菱摆了酒，明公正道做了房里人。丫头收房更简单，本就私有，连钱都不用花，并且很多丫鬟都争着抢着上位。
三是嫁妆不同。妻是要有陪嫁的，妾不需要。古代有聘礼和陪嫁一说，多少箱子抬进来，多少箱子抬出去，且陪嫁数目可观。王熙凤对贾琏说过：“把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过一辈子呢。说出来的话也不怕臊！现有对证：把太太和我的嫁妆细看看，比一比你们的。”
那到底需要多少？我们不妨看下。五十五回探春当家，因家里入不敷出，日趋艰难。凤姐和平儿闲虑家中以后几件大事，说宝玉黛玉一娶一嫁，由老太太拿私房，不用动用官中的；迎春是大老爷那边的不用管，剩下三四个，满破着每人花上一万银子。环哥娶亲有限，花上三千两银子，不拘那里省一抿子也就够了。明摆着歧视贾环，在不显眼的地方节省点，但并不敢明目张胆不公，因为那时庶出嫡出的地位是一样的，已没太大区别。剩下的无非说探春、惜春，惜春虽是贾珍之妹，但在襁褓间等同被荣府收养。这姐俩的陪嫁各需一万，这个数字远远超过贾环娶亲的钱。如果黛玉和宝玉不成，外嫁的话，也需这么多。其实，黛玉非常命苦，四十五回旧疾复发，宝钗探视，两人说体己话。黛玉说自己无依无靠投奔这里，一无所有，吃穿用度，一草一纸，皆和他们家的姑娘一样，那起小人岂有不多嫌的。宝钗便戏她：“将来也不过多费得一副嫁妆罢了，如今也愁不到这里。”虽轻描淡写一笔，等同告诉读者，黛玉平时的吃穿用度，请医看病都是小钱，最犯愁的开销是嫁妆。那一万两银子到底折合现在多少钱？大概是四、五百万人民币，不奢侈的话，够一个女人花一辈子的了，当然这是豪门。
迎春出嫁是贾赦操办的，但赦佬很不地道，自己好色又赌。曾收过孙绍祖五千两银子，孙要了几次无果，便指着迎春大骂：“你别和我充夫人娘子，你老子使了我五千银子，把你准折卖给我的。好不好，打一顿撵在下房里睡去。”至于贾赦给了多少陪嫁不知道。但总体不是人，钱都留着自己娶小老婆，胡花乱搞用了。但不管聘还是陪都只代表一种诚意，对婚姻的重视，如存别想，终是祸根！
第八十回，蒙回末总批：“此文一为择婿者说法，一为择妻者说法，择婿者必以得人物轩昂、家道丰厚、因袭公子为快；择妻者必以得容貌艳丽、妆奁富厚、子女盈门为快，殊不知以貌取人失之子羽。试者桂花夏家指择孙家，何等可羡可乐。卒至迎春含悲，薛蟠遗恨，可慨矣夫！”指八十回这一回，主要写了嫁娶两件大事。选女婿的都以为择到器宇轩昂、家资富饶的是件幸事；娶媳妇的以为找到容貌亮丽、嫁妆丰厚的才是快事。就像孔子以貌取人，失去子羽一样。试想要是夏金桂嫁给孙绍祖那样的人，该是多么可喜可慕的一件事。告诉世人过分注重钱貌实是婚姻一害，自古不变，直指贾赦爱财。一大警训。
古代陪嫁还包括人，即活动嫁妆。迎春出阁，宝玉唉声跺脚说又少了五个清净洁白的女儿，这里包括四个陪嫁丫头。一般陪房丫头也会被男主人收房，像平儿便是。宝玉曾对莺儿说，明儿不知那一个有福的消受你们主子奴才两个呢！对紫鹃也言：“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鸳帐，怎舍得你叠被铺床。”
四是经济权利不同。妻是要当家的，有经济支配权和继承权。妾没有，只是领取一定月例，生了儿子之后，儿子才有继承财产的权利。所以拼命生子，成了妻和妾共同的目标。尤氏说过赵姨娘和周姨娘是两个苦瓠子。赵姨娘也对马道婆说，有什么好东西会落到我手里。彩云把王夫人的东西偷出来，送与环儿，均反映妾的经济地位之低。曹侯的好便是看问题入木三分，冷静客观，恨的人，爱的人，远的人，近的人，在其笔下均更像人。
五是她们的月例不同，即工资待遇。红楼里，王夫人每月二十两纹银，赵姨娘二两外加一吊钱，将近少十倍。当然这不是绝对的，到了民国袁世凯一妻九妾，几乎月例都在八十至一百块大洋之间，每生一子多加叁元大洋，所以他有十七个儿子，十五个女儿。袁世凯自己是妾生的，故对妾好些。
六、姻亲关系不同。在古代，男方家族只承认和妻的姻亲关系，彼此互相走动，往来吊贺。妾，只要本人，并不承认其娘家。五十五回，赵姨娘忘了形，对探春说，你舅舅如今死了，我在这屋里熬油似这些年，又生了你和你弟弟，越发连个袭人也不如。探春气急道：“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我倒素习按理尊敬，越发敬出这些亲戚来了。既这么说，环儿出去为什么赵国基又站起来，又跟他上学？为什么不拿出舅舅的款来？”可见有时连亲生子女都不承认这样的亲戚。现在的人可能觉得不可思议，会批判探春嫌贫爱富，攀高枝，冷漠不认生母，违背人伦等。但那时的宗法礼教就是这样，并且支持。所以探春用了“按理”而非“按情”，其实，探春本是堂堂大小姐，贾府千金，无需攀高枝，和生母的地位不能同日而语。
到了民国也是这样，袁世凯一妻九妾。他的妻子因一句话开罪他，守了一辈子活寡。有次，袁世凯见于氏系了一条红腰带，便调侃像马班子。马班子指烟花女子。于氏回说，我不是马班子，是有姥姥的。有姥姥的，意思指是有娘家的，而袁世凯的母亲是妾，因妾的娘家不被承认，所以袁世凯是没姥姥的。不管于氏有意无意，然而直戳了袁世凯的痛。以后的岁月他们始终相敬如宾，再无夫妻之实，那年于氏还不足二十岁。
七、地位不同。准确地说，我们中国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妻妾分明，不像现今这样混乱，妻可以当街扒小三的衣服，小三也可以打上门来。现在的二奶、小三都是后来杜撰出来的名词，是对女性的一种侮辱。试想下小二是谁，大奶又是谁。妻自古以来只有一个，位尊无比，往往掌握生杀大权，皇帝虽三宫六院，也只有一个皇后。妾介于半主半仆之间的，对下是主，对妻和夫是奴，要听他们使唤。在红楼里，李纨感叹平儿：“可惜这么个好体面模样儿，命却平常，只落得屋里使唤。”宝玉也思平儿：“并无父母兄弟姊妹，独自一人，供应贾琏夫妇二人。以贾琏之俗，凤姐之威，她竟能周全妥贴，今儿还遭荼毒。”虽然姨娘对下是主，但有些得势的丫鬟，并不把姨娘当人，看人下菜碟。蔷薇硝回，芳官挨打，蕊官、藕官、葵官、豆官四人一拥而上和赵姨娘厮打起来。探春气愤但也无奈，便道：“那些小丫头子们原是些顽意儿，喜欢呢，和她说说笑笑；不喜欢便可以不理她。便她不好了，也如同猫儿狗儿抓咬了一下子，可恕就恕，不恕时也该叫了管家媳妇们去说给她去责罚，何苦自己不尊重，大吆小喝失了体统。”反映赵姨娘在那个被压迫的环境下，已然变态，一心想报仇，只要有一点机会就闹。同时也说明探春对这些丫鬟的态度和宝玉大不一样，用一句“顽意儿”就概括了。
另外，在红楼里妻妾是不能平起平坐同桌吃饭的，并且妾要到妻房间晨昏定省，像媳妇对婆婆那样。妻坐着，妾要站着。刘姥姥初次进府，在王熙凤房里，看到独凤姐坐着，余者皆立着。到贾母那，看到凤姐独站着，贾母王夫人、邢夫人，宝玉、黛玉全坐着，这就是森严的等级制度。妾并且要侍候妻吃完饭，自己才能吃，如果妻妾关系好，允许同桌，也不能平起平坐，像凤姐喊平儿一起用饭，平儿一膝单跪。在贾母处，贾母吃完饭，喊尤氏吃，看见银蝶，连带说这个孩子也好，也同你主子一块来吃，等你们离了我，再立规矩去。”银蝶是贾珍之妾，意在妻妾有严明的规矩。
所以妻妾永远是不能平等的，妻并且有惩罚打骂妾的权利，但一般顾及自己身份，很少这样做，多是借剑杀人。王夫人便借凤姐经常打压赵姨娘。夏金桂却不同，公然折磨香菱，让她睡地下，一会捶背，一会倒水，一宿不得安生。王熙凤是典型的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杀人不见血。丈夫一般是不管家事，遵循男主外，女主内的原则，家里一切归妻管。袁世凯虽然不用正妻管，委托大姨太和五姨太。但他平时还是每隔几天到正妻房中闲话家事，陪坐聊天。
八、她们所生的孩子归属不同。妾生的孩子也归正妻所有，管正妻叫嫡母，管妾叫庶母，有的直接喊姨娘。探春就只承认王夫人是母亲。贾环却不同，宝玉挨打回，贾环四顾无人，向贾政贴膝跪下悄道：“我母亲告诉我说，宝玉哥哥前日在太太屋里，拉着太太的丫头金钏儿强奸不遂，打了一顿。那金钏儿便赌气投井死了。”他这里对赵姨娘称“母亲”，是违反宗法的，但贾政并没阻拦。也说明探春与贾环对生母的态度有别，情和理始终是两个矛盾的双胞胎。所以鲁迅说，那是一个吃人的社会。
到民国也是如此，袁世凯死后，于氏大哭说，你一生对不起我，娶了这么多姨太太，给我留了这么多孩子，叫我以后咋办！庶出的二儿子便带领一群子女给于氏跪下，喊着请娘赐死。虽是一出闹剧，但也说明这些孩子是正妻宗法意义上的儿女，始终管正妻叫娘。当然最后还是和生母一起鸟兽散，生母才是母，这点到啥时都不会变。
在古代，嫡出的不论在继承权、家族代表权都优于庶出，遵循“立嫡以长不以贤，立子以贵不以长”。但在红楼里不是，有次，贾赦就夸贾环作的诗好，有气象，说这世袭的前程是跑不了你的，并赏了很多小玩意。那时宝玉还在，既嫡且长，可见历史是不断演变的。另外妾生的孩子和妻生的孩子平时的待遇也是一样的。享受同等月钱，拥有同等受教育的机会，同等的婚嫁。并且用人的制度都是一样的，宝玉用几个丫鬟，贾环也用几个，丫鬟的月例也相同。第三十六回，凤姐就说：“袭人原是老太太的人，不过给了宝兄弟使。他这一两银子还在老太太的丫头分例上领。如今说因为袭人是宝玉的人，裁了这一两银子，断然使不得。若说再添一个人给老太太，这个还可以裁他的。若不裁他的，须得环兄弟屋里也添上一个才公道均匀了。”是说宝玉、贾环的待遇一样才公平，凤姐话里没歧视之意，这是按理，公事公办。按情却不同，一是老太太偏爱，愿意自己少用一个人，留给宝玉。当然还有许多私房，钱呀衣服呀古董呀想给谁就给谁，这是争不来的。另外宝玉有元春宠爱，入住大观园，只命宝玉而并没贾环的份。即没有绝对公平，还有个私人感情在里边，这也是赵姨娘忿忿不平的原因。
第九归宿不同。妾不能和丈夫合葬，灵位也不能进家庙。尤二姐随便找个坟地埋了，并且活着时也不能参加祭祀。等同编外人员，替代品，确切地说只是一个生育和泄欲的工具。
三
妾哪一点能和妻平起平坐呢？有的，那便是性爱，也是唯一一点。所以贾政长期宿在赵姨娘房中，且赵姨娘吹了不少枕边风，让贾政一看到宝玉就恨得咬牙切齿。这点妻不能干涉，也无能为力，即便怒火中烧，也要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
在古代，丈夫有责任为妾提供性义务，如果怠慢，还要受到批判。袁世凯风水轮流转，公平对待，自己不行时吃鹿茸之类的壮阳药，一直到死都如此。且妻在这方面不能妒，妒是七出之一，如果犯了这条，有被休的可能，血脉传承才是一个家族顶重要之事。王熙凤再跋扈，同样不敢明着妒，怕说她不贤良。她庆生回，贾琏偷人，被她撞见，厮打起来。她披头散发跑到贾母跟前，没敢说贾琏偷人不对，只说偷听得他们商量要用毒药把她毒死，把平儿扶正等，实是一大半谎话。贾琏拿剑追赶凤姐时，也是口里嚷着，我杀了你这个“妒妇”。贾琏本来惧妻背理，一旦事发，也要为自己偷鸡摸狗的行为，披上一件冠冕堂皇的外衣。贾母也说，啥大不了的，打小都是从这过来的，不过猫偷腥。说得轻描淡写，一半袒护孙子，一半说了大户人家的实情。
第二十一回，贾琏求欢，平儿跑了出来，两个人一个窗里一个窗外说话。凤姐看见便问为何不在屋里说，平儿回说屋里没人我在里面干什么？凤姐就笑说没人才好呢！平儿正色道：“别让我说出好听的了。”然后也不给凤姐打帘子，自己摔帘子先进去了。蒙双行夹批：“笑字妙！平儿反正色，凤姐反陪笑，奇极意外之文。”平儿为何敢一反常态摔帘子，是因为凤姐理亏，平儿为了避免凤姐吃醋，自己做得很好，一年间不让贾琏近身一次。即自己主动放弃了性爱的权利，同时也放弃了生子的权利，让王熙凤无话可说。
那妾有没有翻牌的机会呢？有的。
一是扶正，把原配休了，取而代之，或原配死了，自己上位。贾琏偷娶尤二姐时，贾蓉便游说说，凤姐身体不好，过个一年半载死了，便把二姨接进去扶正；鲍二家的也说还不如把平儿扶正等。但扶正的概率很小，在《红楼梦》里，能看到的只有娇杏被雨村扶了正，平儿都是个悬念。其实古代，妾永远是妾，即便妻死，都和妾无关。这个男人同样是鳏夫，要另行择娶才行，但到红楼梦时代已经有所改变。
二是依靠儿子翻身。只要自己生了儿子，地位就能提高一截；如果儿子能继承家业或日后出人头地，中个进士什么的，自己就可以彻底翻身。这样的例子在历史上数不胜数，包括皇室，有的为生母追加封号。赵姨娘就存有此想，宝玉无疑成了最大的绊脚石。只要宝玉在，贾环就难有出头之日；如能铲除，偌大的家业连同世袭爵位就统统落到贾环囊中，王夫人到时自然坐冷板凳。虽说生的儿女名义上归正妻所有，但一腔的热血依旧属生母的。只要自己强大，没有几个不拉扯自己亲娘的，这点毋庸置疑。包括探春也不例外。李纨说过，姑娘满心拉扯，哪能说得出口，也反应出赵姨娘的愚钝和不明智。
很多人质疑，贾政极没水准，纳了赵姨娘这么一个不着调的妾。此言诧异，只窥一斑，贾政对赵姨娘应该是喜爱的。最初的赵姨娘肯定也是个像袭人那样，小心做事，谨慎做人，娇媚可人的人，要不升不上来，纳妾也需得到家长同意。另外一般丈夫和妾的感情要好于妻，妻是家族找的，妾是自己选的。赵姨娘之所以变到今天这个地步，是环境和欲望造成的，和王夫人互相倾轧有关，属内心变态所致。另外赵姨娘不可能很丑，年龄不过三十几岁，贾母也最喜欢漂亮人。至于贾环长得猥琐，那是因心灵长期阴暗，不够阳光，举止自然不能俊朗潇洒，又屡受打压，胆小怕事，只能猥琐暗坏。又挑了父母的缺点长，在读者心中，连带觉得赵姨娘也不够美，这是一种思维误区。
探春和贾环同出一母，均为庶出，为何为人行事天差地别？主要是环境。探春在贾府没人敢歧视，反而很多人怕她，包括其生母，连王熙凤都惧她三分。是因她自强，有一身正气和能力。她之所以能光明磊落，心怀坦荡，主要从小随贾母长大，始终生活在阳光下，对生母的处境不是第一手了解，也不会有切身体会。接受的教育也不同，理多于情，以家族为念。而贾环始终生活在斗争的漩涡里，从小受赵姨娘挑唆、王夫人打压，一直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成长。埋下仇恨的种子，再自然不过，且时时准备报复。把自己和赵姨娘等同，以个人利益为念。若探春和宝玉也同贾环一样，在相同的环境下生活，至少心态不会像现在这般健康。还是那句话，人是环境的产物，天性只是一部分。
妻妾制度是一种不健康的制度，恶之源，也是一种践踏人性的制度，最大的恶果便是手足相残。宝玉和贾环本亲兄弟，但因生母不同，始终彼此冷漠。宝玉对黛玉说过：“我又没个亲兄弟亲姊妹。虽然有两个，你难道不知道是和我隔母的？我也和你似的独出。”宝玉只是感情上的疏离，而贾环却对宝玉恨之入骨。我们能看到的有两件事，一是二十五回，故作失手，想用灯里的滚油烫瞎宝玉的眼睛，并带出先前屡次暗中算计不得手之事，那年他不会超过十一岁；第二件三十三回：手足耽耽小动唇舌，不肖种种大遭笞挞。在他父亲面前使坏，谎言告状，为此宝玉几乎不曾被打死。逢五鬼事件是赵姨娘亲自操纵的，下了血本，拿出了全部体己，还写了五百两欠契，请马道婆施法。凤姐、宝玉连衣服都预备下了，几乎送命。
这只是几件代表作，平日的作为可想而知，曹侯不可能一一写来。宝玉恨不恨贾环？应该是恨的，要不也不会起个贾环的名字，贾坏也。但全书不见宝玉有任何报复举动，这便是宝玉的高贵和善良之处。每个人都有爱恨之心，然好人、坏人最大的区别便是遇到伤害后，是否报复，也是对“宁可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的注解。贾环长大世袭后，肯定还有更疯狂的行径。
贾环和赵姨娘真的十恶不赦吗？作者写得很客观，赵姨娘也有党羽，很多人同情她，包括尤氏、李纨等。另书中还有一个很不一般的丫头帮他们，她叫彩云，是王夫人的首席大丫头，但心里独喜贾环，对宝玉反置若罔闻。宝玉同她闹，她不肯，与金钏的举动天壤之别。并且这个丫头心里有数，一应大小的事都知道，和赵姨娘相契，与鸳鸯、平儿、袭人的关系又极好。这就变得十分复杂，王夫人最得力之人，竟是赵姨娘的知己。读者不得不细思，并且这个人还不错。
芸芸众生，微尘沙粒，皆因偶然机会来到人间，本不该有贵贱之分。赵姨娘是时代的产物，不处在相同环境不说一样的话。幸好那个时代结束了，罪恶的制度灭亡了，社会正一天天朝着和谐健康迈进。平等和尊重才是脱离动物思维的开始，宝玉无疑是那个时代的先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