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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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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3/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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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是群山的空门

 


光是从拉着的窗帘缝隙落在棚顶上的,很清晰一道。夜里的东巩极静,临着马路,竟听不到一辆车声。这是我来东巩的第二夜,有点喜欢上这个几步就能绕到头的山区小镇。小镇只剩三分之一人口,三分之二在外谋生。

早上,拍了窗口一棵高大玉兰的白色花苞。它半开不开,微醺的样子,像个酒盅,整棵树只此一朵;也拍了绿油油的远山,仿佛就在头顶。

中午出了点小纰漏。吃饭时,吃了辣椒,拿起碗里的汤便喝。吞咽时,一个硬物卡在喉咙,吐也吐不出,只得拼命咽下。但硌在胸口,隐隐作痛。连吃几口青菜、干饭,无济于事。我有点慌了,不知道是鱼刺还是碎骨头,怕卡在食道或气管,越来越重。便一个人快步走出包间,到吧台询问哪有卫生院或医院。服务员说离此不远,步行几分钟。对话恰巧被坐在沙发上的一位黑衣男士听到。他喊来两个人,一个年轻开车的,一个镇领导。我执意自己去,他们不让,在路上便给医生打了电话。医生说不会是气管,应是食道,镇里条件差,没检查设备,吞几口蜂蜜试下,硬物到胃就好了。回来路上,那名领导想回家取蜜,我说太麻烦了,他说没事,又电话酒店。我们回至餐厅,蜜已摆在吧台,我吞了几口。嘱咐他别声张,他说放心。

中午休息和下午交流座谈时,那个硬物已滑至心窝处,侧身、吞咽还是疼。我不停地喝水,希望能冲下去。晚饭前,又去吧台,吞了蜂蜜。面对一桌子菜肴,不知是吃好,还是不吃好。吃或许能刮下去,却又怕加重胃的负担。敬酒时,喝了一小盅白酒,不知道是蜂蜜,还是白酒的作用,一瞬间硬物没了。感谢三位不知姓名的先生。当时因疼痛,心慌意乱,没顾忌太多,但他们关切温暖的话语,犹在耳畔。也为没给会务组带来更大的麻烦,感到庆幸。



 

 

 

南漳的小戏,是极有情味的。那暗夜灯影晃动的舞台,在群山的怀抱一波波涌来,真有人间仙境之感。演员自是华丽,红粉香腮,伴着夸张的手势动作,在台上一扭一扭,时而激越铿锵,时而妖娆舒缓,如漳河水跌宕自喜,潺潺风吹。

这种戏天生属于露天,万民的喜悦,纳入剧场,反不适。非交响乐,礼帽领带正襟而坐,露天更有味,也近戏曲本身。男女老少挤在一起,蹲、站、坐,搂抱着孩子,嗑着瓜子,聊着天。月朗星稀,黑湛湛的夜,唱腔一起,碧落九天,自有人间烟火动人处。观众兴至,击掌叫好,交头接耳,又忙掐断话头,进入剧情。戏毕,演员一遍遍出来躬身谢幕,谢完这边,谢那边。观众意犹未尽沿河谈笑散去。夜的帷幕重新合拢,整个小镇又陷入宁静。

民间的好,如此平庸,又如此动人。

曲目是《情醉清凉河》,以反映乡村陋习为主题。曹天娇娇俏可爱,浑身都是戏,没一刻安生,活脱脱一个餐馆老板娘形象,偏让人生出几分爱怜与纯情感。她不掩饰自己爱钱,水蛇腰摆来摆去,妖娆如画。赵菊花,摆着双臂,大步流星,鲁莽中裹挟英气,一派女侠作风,机智刚硬,又杂糅女性特质。两个角色对着演,一胖一瘦,一时髦,一朴素,一为私,一为公,最终和谐统一。舞美也好,总在紧要关头,款款而出,像极了清凉河流动着的清亮亮的河水,那是家乡的情意,忘不掉的根,可化解无数矛盾。

花鼓戏没经宫廷喂养,不似京剧,雍容华贵,端庄哀婉,或闲愁种种。所以俏皮可爱,淳朴甜美,是地道的人世。

当地文友说,搭这样的戏台得三天,所以得多演几场。离开的前一夜,窗外依旧隐隐飘荡着游丝般的唱腔。夜色深浓,这样的热闹,让人恍若隔世,也算这个孤寂小镇的节日。开戏当天下午,去三楼开会,便看到演员在一楼化妆,一个个齿白唇红,似假人,也像仙人,也只有这样,方能更好地切换角色。

戏,便是人间;这人间,便是演不完的戏。

第二天,在几十公里外的风景区,竟看到一头短发,卸了妆的赵菊花。她步履匆匆,从我们身边掠过。一个朋友低声道,赵菊花。大家收住脚,扭转头,喊了声,赵菊花!沉浸在昨晚剧情中的我们,想着她会像戏里那样长长地“哎!”一声。但没有,她回转身,扬起手臂,挥了挥,笑得极灿烂。这便是戏曲的魅力,丰富我们,也让她拥有多重身份,真名反不重要。南漳的朋友说,“赵菊花”属于专业演员,现在国家对剧团有专项扶持资金,工资稳定,不用走穴,戏愈拍愈好。

“薅草锣鼓”并非真的锣鼓,最起码南漳的“薅草锣鼓”如是。两个黝黑大汉立台上,穿着滚了黑边的白绸衣,一个腰间挎个小鼓,手里拿俩棍;一个背着锄头,挑着小锣。锣是铜锣,鼓是牛皮鼓,小巧袖珍,系着红绸,上百年的物件。锄头是真锄头,两人不紧不慢唱着小调。一个做除草动作,一个绑地敲一声。那姿态倒有种夕阳的温厚感,唱腔也似恋人,柔言细语,与土地涓涓对着话。唱词没大听懂,但不打紧,知道是歌颂劳动情景的。大意是:

早早起,雾沉沉,层层浓雾不见人

东边一朵红云起,西边一朵紫云腾

……

两个汉子,尽管剑眉星目,肌肉敦厚,脸上沟壑纵横,却是温喜恭良的。

他们是地地道道的农民,住在一两千米海拔的山上,种玉米,住土屋。“薅草锣鼓”是师父一对一传承下来的。平日寨子老了人,他们被请去唱这种小调;有这样的演出,也参加。我问多少钱酬劳,他们说一场一百元。唱的是“四季歌”,薅草原用石头,后用铁器,敲一下锣鼓,草就不长了。说得极有趣,我们权且当真。农耕时代,种田是大事,有了收成,农民才能活命。不似现在有除草剂,那时,保持土地的纯度,也要付出更多汗水。

古人的生活从不枯燥,总要为艰辛的劳作、酸涩的生活注入一抹亮色与活力。

艺术源于万物,发自民间,并不高雅,也无需粉饰,他们天生就是歌唱家,于田间地头自娱自乐。劳动,艺术的源头,也是人类起点。面对这样的画面,不难想起荆州马山墓出土的战国丝绸上的图案,几乎都是农耕、丰收的场面。包括《诗经》,美情美景,因劳动而生。

“春牛舞”,也叫“牯牛耕田”。牛用白布扎的,一个老汉推着,做赶牛状,嘴里“呜吁”着。鼻头涂成紫红色,像个小丑,倒有种欢腾气象。后面跟着五六个男女,拿着簸箕、筐、锄头,做撒种、筛糠,各种劳动姿势。总之由耕开始,一条龙,缩小版的劳动场景。女的六七十岁,擦着白粉,穿着兰花土布衣,包着同色头巾,迈着小步,几个人边劳作边唱。一个大妈怕忘词,用张白纸写着,放篮子里,不时瞄下。字特别大,可能怕看不见。老汉八十多岁,参演的都是农民。

烈日炎炎,围坐不少人,有站凳、挤树荫下的,也有骑大人肩头的孩童。我身旁一个三岁女孩,翘着小手,跟着比比划划,依依呀呀。大人们拖儿带女从隔着十几里的长坪赶过来。

演员下来时,作家毛祖华想知道唱词,大妈把筐里的白纸送她,我趁机拍了照。上面写道:来到门前身站定,各位身体可安好……

这种节目属非遗,古时便有,春节挨户串演,为百姓祈福,期待新的一年风调雨顺。可见民众的要求多么朴素,吃饱穿暖,便是人间胜景。

 


 

 

 

在麻城河秦家老屋不远处,一位老人靠着古树而坐。他86岁,老伴死了多年,几个儿子在外打工,几年不回。

“病了咋办?”我问。

“自己请医生。”他答。

他天天坐此,望着眼前弯曲通向外界的土路。不知道他的儿孙从这归来,见到他是欢喜还是悲哀?他姓秦,应是秦氏家族的一个分支。记事起,便绕着古树玩耍;成家时,树就这么粗。树下的他,显得很矮小。不胖,没多少皱纹,皮肤润泽饱满,紫铜脸,圆圆的小眼睛,很灵活。头发灰白,短短的。驾着二郎腿,没穿袜子,灰扑扑的黑布鞋有个洞。小腿、脚踝,延至脚面的皮像大象的皮。瘪着嘴,说话有点豁风,也有点耳背。他向大家讲他的风流史,一个朋友调侃,喜不喜欢漂亮女人?他瞟了眼,反问道,你喜欢不?大家哄笑。为他的机智,也为他的辛酸,这便是人生,在无限盼望中老去。有复杂性,也有其单纯。他是“薅草锣鼓”的传承人,带过不少徒弟。现在老了,只能枯坐树下,旁边顺了根裂了口充当拐杖的黑木棍。

大多人的晚年是寂寞无声的。

顺着路往上走,不远处,还有棵2500年的青檀树,盘根错节,翠盈盈的叶子。树下方,便是哗哗流淌的麻城河,属南漳河的一条支流。小风习习,泠泠的河水不绝于耳。那刻,真的不想离开。

明清建筑见得多,所以不再稀奇。门当、户对、天井,大户人家,只那燕子在此筑窝,呼啦啦,黑黑的身影飞过,像蝙蝠,越发显得老宅清幽,有重门深锁之感。除了对时光的敬畏,我们无法还原当初主人的悲喜。古时这里是条驿道,马驮驴载,热闹非凡,现今是荒郊野外的自然村落。没受伤害,也就没发展。保持原貌,也留下一份风情。属自然博物馆。

 

 

      


 

没留遗憾的是登上了“春秋寨”。那样的石堡,极具冲击力,沿着山刃蜿蜒上去,又呈弧形绵延而下,像个小长城。谁也说不清它的年代,有说三国时就有,关羽曾在此读书,有说史前文明,有说成于明清,所以无法断代。

这样的谜很好。我们的祖先,根据自身需求,在高耸入云的山巅,建起这些错落有致的石堡,是件奇妙之事。比荆州的城墙原始,荆州城墙用的铭文砖,这儿由大大小小沉重的石头,一块块垒就。在习惯了现代科技的人眼里,不可以想象。大多没棚顶,残垣断壁,个别裸露几根檩木。内里设计了厕所、厨房、厅堂,还有学堂。面对先民遗堡,高山仰止并不过分,如此大力,真有开辟鸿蒙之感。石阶是后修的,便于行人上下。

南漳这样的山寨很多,散落在各个山头,2005年被“拾穗人”发现,进而开发出来。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如海南西岛的珊瑚屋,皆就地取材。最初,原是连年兵燹,易守难攻的兵寨,后来演变为家寨。立于此,可以俯瞰墨绿色的群山和悠悠流淌的茅坪河水。

上去时,大家说能爬到哪儿是哪儿,有朋友因身体不适,爬了十几阶便放弃。我和许玲琴对李专、郑能新老师说,如果上不去,一定帮助我们。若到一半,返回去也难。人需要鼓励,所以他俩一直与我们同行,否则以他们的脚力早就走完全程,那么全车人等的只有我和许玲琴。因天气太热,又临近午饭,很多人选择参观博物馆,而放弃登山。

爬山的没几个,我穿着长裙登了上去,没想象的那么远,但也很辛苦。回来后,小腿一直疼。

在一个石屋照了像,楼房样城堡,光从细小的齿棂射入,整个房间像波纹涌动的海洋,金光闪耀。我们的古人,多么热爱生活,他们是东巩人的祖先,那些唱“花鼓戏”“薅草锣鼓”“牯牛耕田”的,甚至在镇上随便擦身而过的某个人,都有可能是修堡人的后裔。每块石缝荡漾过炊烟,也飘荡过小曲。那时的茅坪河,该流淌多少不为人知的故事。

人创造这些,又回归人,是人至人的过程。它们所存在的意义远大于生命本身,乃根之延续,有比生命更重要的意义——创造。

榴花开得正好,星星点点火红着从残墙探出;还有荒草,在拱门里闪着绿色。若雨天或秋季,应别有一番孤冷滋味。

在宾馆,我对着画册拍了全景,计划着自己能爬到哪,故在登临古堡处留了影。

去东巩很麻烦,坐长途汽车至襄阳,再拼的到南漳,坐接站车前往目的地,得折腾一天。幸好去宜昌搭了温新阶、屈建国老师的顺风车,节省下三分之二的时间与路途,感谢他们。车一直在弯路连连的山中行驶,最好的风景,在崎岖处。

路上许玲琴作了诗:

绿是东巩的围城

……

绿是群山的空门

遁入


发《北方作家》2022年2期散文头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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