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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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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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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网散文参赛作品《程集往事》

寒雨天。老人老门,湿漉漉的街巷,封火墙上方苍灰的天,这便是程集了。

这样的青石板街,在江汉平原,我见过不少。她们恹恹在林立的高楼之间,衰败老朽,又波澜不惊独守着自身秘密。

一条近乎失语的街巷,想为自己的祖先留块地,抑或回家之路。但确实老了,你能感觉到,她慢慢矮化,归于泥土的姿势。那一座座落锁的空屋,勾着糯米浆的青砖残墙,四分五裂,架空腾起的树根,长满荒草、油菜花的庭院,都陈述着人烟散尽后的凄凉。

就像春天的休止符,由无数个感叹号和句号组成。往事落尽,海市蜃楼般的胜景,虚无又真切。

年轻人是不屑于此的,只有倚门望风的老人和几桌慢悠悠的麻将。

这时光,就像剪不断的风筝,独自飘着。一放手,便万般惆怅。

雷琼姐打着伞,带着我们沿街慢慢走着。雨花凿在青石板上,绿苔爬满青砖,多么古雅的一条街。一座座陈旧发黑的门楣,镂花的窗,熏焦的桐油板壁。临街的阁楼,没有咯噔咯噔上楼的小脚声,没有待嫁的小姐,潘金莲从纸窗落下的竹杆。妖冶与端淑皆归尘土,活色生香的市井真是远去了。

雷琼姐的外婆家,居于此。他的外公姓程,程集的程,是程家的香火血脉。他们的祖先,要追溯至南宋。800多年前,这里原本荒芜,是江汉平原大自然水文化的一个小小村落。程家兄弟从苏州,顺长江,乘船而至,在这片荒僻美丽之地扎下根。他们的后人是勤勉的,一步一个脚印往前走,修了这条街,建了一所所连环套式的纵深院落。

他们守着浩瀚的长江,与外界通联。一船船茶叶、丝绸、瓷器,源源不断抵达这儿。酒旗招摇,店铺林立。代乳粉的广告,与卖糯米沉浆的吆喝声并不违和,多元的经济形态,让这个古镇充溢着异国情质,又具本土写实。

铁匠铺烧着红红炉火,赤膊的匠人一锤锤轮下,细密的汗珠,古铜色肌肤,火星四溅的铛铛声。先人们有使不完的劲。篾匠店挂着篮子筲箕筛子,没塑料制品的年代,被纯情手工垄断。那些具有技术灵魂,泛着竹木清香的器物,喑哑在橹声灶间,质朴而纯粹。

现今依旧能看到“朱记纸扎店”“冉记豆腐”这样的招牌。

古人们曾和我们生活在同一空间。遥远亲密,丰盈空落,像时光深处的老种子。

程集是程家人的,也是外来者的栖息地。一股股春风吹拂着,她海绵般汲取着营养,既有儒雅之风,亦有豪爽之气,更具市井之乐。

夜深人静时,一轮孤月悬于魏桥上空,又倒映水中。欸乃声摇破寂静水面。老长河流过一座座白墙黛瓦的屋后,弯过魏桥,涌入长江。

有人说,虽是平平凡凡的相貌,细看时,有一股秀气逼出来,便是美人了,此言也适合程集。被清水拥过的街巷,既有古朴之气,又多了几分灵秀。

接新娘的船,吹着喇叭,摇进来。挂红的酒坛,一箱箱嫁妆。外来说书人、游方郎中、骚人、侠客、手艺人,立于船舷;或从舱内挑起蓝花布帘,探出头,遥望着魏桥上方如梦似幻的喧闹街景。

外来者的加盟,使其逐步繁茂壮大,成为陆路地锁三县;水路西进蜀黔、北通汉口的门户重镇。人称“小汉口”。也体现了程集人的格局心胸,气魄与涵养。

魏桥是座石拱桥,倒映水中的拱洞,是另一轮明月。

鱼行、当铺、钱庄、邮局、客栈、武馆、疋头店、老酒馆,多么热气腾腾的生活。南货铺是雷琼姐喜欢之地,时鲜果品,虾子鱼生,黄草纸包着糕饼,顶着红纸,系着麻绳,一层层解开,鼻子凑近一闻,香喷喷;箩筐里装着蜜饯、炒货、酱菜。作坊里的绿豆糕、薄荷糕、茯苓糕,何其诱人。

雷琼姐的曾外公开着一爿棉行,是地地道道的生意人,也是乡绅。

家里三进院落,商住两用。门脸为铺面,中进作坊,后进住房、货栈兼晒场。每进间,有隔板,独立又畅通。家不断打开,像一条幽深的隧道。镂格门窗后面,闪着花影和青春年少的脸。登楼眺望,街景水系,一览无余。

雪白的棉花,由棉农之手,一朵朵摘下,装进麻袋,卖到棉行,再运至沙市洋码头的外资打包场。压实后,由水路辐射全国。

经济起源劳动,顺着长江的双翼,展翅翱翔。

雷琼姐的祖上,吃得便是这碗饭。不难看出,程集生意的兴隆,很大一部分缘自甲午战争后,沙市的开埠。

跑日本那年,雷琼姐的曾外公,连夜上了门板,用绳索绑了箩筐,一边挑着行李,一边挑着雷琼姐的外公,顺水路躲往宜昌。十冬腊月,寒风呼啸。家里积攒的一箱子银元,无处安放,怕日本人掳走,也怕乡人惦记,遂装进麻袋,沉入屋后的老长河边的水中。

几个月后返回,满目疮痍,门板七零八落躺在街心。程集这只精美的匣子,满是刀剁斧凿的痕迹。住过兵的家里,柜子东倒西歪,衣服扬了一地,吃剩的罐头,歪斜着淌着汁。烟蒂酒瓶,酱坛子成了夜壶,曾外婆喜欢的四屉雕花凳烧坏一角,几扇镂花格子门被折断。

像一场噩梦,被不同语言者入侵。

黑乎乎的夜色里,雷琼姐的曾外祖,穿着水库,凿开冰,下河去捞银元。怎奈冰天雪地,水寒彻骨,接连几夜没捞到。曾外婆默坐在堂屋里,听着自鸣钟当当几下,想劝,欲言又止。曾外公受了伤寒,一病不起。昏暗油灯下,年轻的曾外婆端着药守在床前。曾外公发着高烧,说着胡话,脑门搭着毛巾。走之前,看了眼站在床边的爱儿,拉起他的小手,交到妻子掌心,嘱咐她好生把儿子养大。任何人不要再下河去找那袋银元。不详之物,权且没有。

曾外公很爱曾外婆。当年,大红花轿抬进门,堵塞整个街巷。曾外婆的一双小脚迈出轿门,一汪水色,天空碧蓝。

一个妇人,便是一个家的灵魂。曾外婆穿的衣料,是曾外公从沙市买回来的,有进口的,也有本土老蚕茧。曾外公每次去沙市送货,总是给曾外婆带些稀奇古怪之物。小镜子,小提包。国门洞开,洋货不断涌入。真正意义上的旗袍尚未面世,但已有很时尚类似旗袍的衣服,曾外公购回,又带回进口西洋伞。曾外婆打着果绿色蕾丝花伞,袅袅婷婷,穿过古街,走上魏桥,去文昌宫进香。是怎样的风姿绰约,楚楚动人。

正午的太阳孤零零挂在天空,整个程集屏住了呼吸。挑担的、推车的、摆摊的,无不侧目。很多妇人争相效仿,成为摩登对象。

这样华丽的生活毕竟远去了。

曾外公走后,曾太婆独自拉扯着八岁的儿子过生活。日子萧条,却朴素殷实。家里除了收棉花,兼做秤生意。她是大家小姐,知书识礼,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的文化情结默默影响着外公,加之私塾教育,外公的思想逐步开化。读《四书五经》,迷楚腔汉调。外公野,不拘泥祖上留下的尺幅店面。乘船远游,足迹踏遍三山五岳,流连瓦市勾栏、酒楼茶肆。

即便回至古街,也是坐在茶馆的台面上说书。台子高出地面半尺,外公头戴瓜棱小帽,脚蹬青布镶鞋,一袭灰蓝袍子。人儒雅漂亮,又带着几分市井的平庸喜乐,抑或忧郁。说秦汉、大唐,说张飞、小乔,说秋风高起,人世离乱。紧要处,“啪”地一拍惊堂木。长嘴茶壶,隔空冲水,落入杯盏,不溅落一滴。绞好的热毛巾把子“啪”地甩过去,那边双手接住,用完再甩回来,像空中飞碟来回穿梭。

茶馆里座无虚席,人们嗑着瓜子,摇着折扇。过道里站满了人,连门口街心皆挤满看客。老翁孩童妇孺,伸脖引颈。引车卖浆者,驻足观摩。赶驴人喊着让路让路,却停下来听上一段。

哪根烟囱最黑,哪家就是茶馆,雷琼姐指着一座老屋的灰黑屋顶说道。她儿时,常去听外公说书。外公已换了新式打扮。灶房的炉子很大,火苗很旺,无数个红红灶眼,跺着数不清熏黑的一尺多长的长嘴铜茶壶。壶嘴刀削一般,尖尖的,也叫长流壶,或长铜壶。这个提走,那个跺上;这个滚边,噗噗冒着热气,那个在缸边哗哗舀着水。

客堂明亮,挂着马灯,老板娘和穿短打的堂倌提着壶,一刻不停地加茶碗续水。客人悠闲地端着三件套盖碗茶杯,轻轻一刮,啜一口,盖上盖子,再放下。茶馆开得一本正经,每天门口牌子上,轮换着书目和请的角儿。

有热气,便有生意;有生意,便有源源不断的精神食粮和物质财富。茶只是个引子,涓涓细流里,流淌的是祖辈的故事。过去的茶馆,在一定程度上,等同现今媒体,说书人用声音腔调,动作表情,传播二手文化。

在程集,外公是个人物,雷琼姐如是说。

曾外婆年轻守寡,一生未嫁。长寿,深居简出,晚年几乎与世隔绝,独自住在家中三进院落的最深处。从后门出去,是厕所,两边菜地,一条小路直通老长河。老长河的水,清亮亮,在她梦里呜咽了一生。她枕着汩汩流淌的水声,直至深眠。

像一树好看的花,春天过去了,也就落了默了。

曾外婆干净仔细,身上房里,纤尘不染。雷琼姐儿时,叫她老爸爸。老爸爸与众不同,一身黑衣,古老安静,充满神秘。她的衣襟一年四季都是香的。房里幽暗,摆着她喜欢的器物——结婚时的雕花床、脚踏、乌沉沉厚实的老松木柜子。她不闻人间事,也不知外面事。重孙辈喜欢去她屋里打探秘密,听她讲《白蛇传》,一段段,一套套。雷琼姐的父亲不让讲,怕传出去。

外面是个新鲜世界。舅舅是个朝气蓬勃,俊朗的青年,看书、写作、朗诵,登台表演。四个姨妈唱歌跳舞,参加各种活动。外婆的六个子女,个个洒脱快活。

老爸爸一生内敛,风度,孤独,慈爱。眼神里满是动荡后的平静。她走的那天,唢呐一起,雨帘顺着黑瓦倾声而落。

多么悲伤的女人,生于斯,长于斯,逝与斯,一生没有走出这条街。

她用过的老物件,散落在后人手里,成了古董。

雷琼姐儿时,最盼望寒暑假。母亲把她送到外婆家。她家住在堤头古驿乡下,吃返销粮。母亲早先在沙市电池厂上班,父亲是沙市农校的学生,两人在监利至沙市的轮船上相识相爱。父亲分到轻工业局上班,被政治运动所累,下放回乡。母亲带着孩子,跟了回来,成为农村人。外婆骂雷琼姐的母亲,不该回农村,害得孩子们受苦。

外婆家吃商品粮,有各种物资供给,每每接济他们。

外婆是郊区好人家的女儿,会做各种吃食。软甜的糯米酒,是雷琼姐最喜欢吃的。烂豆腐、炸胡椒、泡洋姜,坛坛罐罐清清爽爽。外公买回来糍粑、糯米包油条、米元子、铁盒饼干,一些乡下无法见到之物。外婆变着法子改善伙食。

孩子们过节一般。

“三进房屋,中间堂屋,两边卧室,外公外婆一间,舅舅一间。”外婆的房间藏了许多的糖果,空气都是甜的。雷琼姐去后,和小姨们住在两边的厢房,里面有很多漂亮东西。

最有意思最难忘的是和小姨一起,躲在街后河边荒屋看《红楼梦》。繁体字,绘着绣像,没皮,页子残缺。雷琼姐看不懂,小姨教她按偏旁部首猜。即便如此,她读得津津有味,和小姨讨论着里面的人物,黛玉、宝钗、湘云,就像讨论自己。书藏在柴垛里,一次次偷偷跑去。

那样的秘密,当时只她俩知道。

书,是小姨弄到的,小姨比她大四岁,梳着两根到腰的麻花辫,一走一摇,好看的灯芯绒衣裤。雷琼姐跟在她身后,像个小跟班。

光从墙高处的小窗射进来,扩散成浑浊一束。小姨低头看书的样子极美,小巧的鼻子,肤色白净,浮着层细细的绒毛。她们倚着柴垛,身旁堆放着凌乱的农具。

街面朱红板墙上,写着一心为革命的白漆大字;穿灰蓝制服的人,行色匆匆。

在那个充满革命气息的年代,这条老巷的后面,依旧藏着一个大观园。

多么美好的诠释,这片古老嘈杂的土地,从没有对文化泯灭;一个少女心中从没斩断对美好人性的渴望。

雨后的石板最好,脊背样慢慢弯成美丽弧度,人称鲫鱼背。雷琼姐趿着铜油木屐在上面“嘚嘚嘚”,发出清脆的好听声,充盈着少女的轻盈喜悦。独轮车刚好从中间的青石板推过,吱呀呀。

旧时的青石板整齐有序,衔接自然,不像现在这般凹凸不平。这条街,性质上很像沙市的九十埠;外貌现状又似三义街。但没限量版一说,每条街都是独特的。程集的下水道很特别,那时便有地漏。五条青石板,中间高高隆起,便是为了排水。水排到老长河,再归入长江。

河雾弥漫的清晨,一家家卸下门板。睡在幽深的板壁房里,每每被嘈杂的市声吵醒。独轮车捆着猪崽,嗷嗷叫着推过街门;挑担卖菜的,吆喝着刚出塘的茭白菱角。屋后老长河,白鹅游动,发出“嘎嘎嘎”地欢叫。石埠上的妇人高举着棒头,笃笃捣衣。在五光十色的声音里,程集开始了新的一天。

夕阳西下,裸背男子担水的沉默背影,也都是生机勃勃的。夜晚时,伙计们咔咔上上门板。日复一日。

春天,饱满的河水,流经一片片金黄的油菜花田。秋天,鹅黄的稻谷垂满河岸。

每家后面的石埠,可以停船、洗衣、淘米。像一个天然大水池,又似一个个微形码头。水乡是湿润的,女孩的辫子垂在胸前,吊腿裤露出一截瓷白的小腿和弯曲的脚踝。斜欠着身子,两手哗啦,哗啦,摇着撸。

程集两条路,一条旱路,一条水路。每家两个门,前门与后门。

那些热闹的古人,老长河里穿梭的商船、货船、渔船;石板街上的马骡驴,都移除了这条街。大戏谢幕,观众却久久不愿离去。

在这儿,很多文字同样会移除我们的身体,掏空和遇见都是幸福的。空荡荡,有多好,像风刮过的原野,看似什么都不曾留下,却存储在另一个优盘里,等待回忆或开启。

每一次重新辨识都是新鲜的。

雷琼姐外婆家的老屋,尽管还在,已面目全非,老长河也浅了浊了。

记忆是看不见的,残破也是一种美。附了时间的魂魄,生成新的艺术品,幽远、孤独、深静。

右边第一家——冉记豆腐店,是名副其实的老店,依旧沿袭手工制作。堂屋幽深,拆下的雕花门扇,放在高高的顶棚。

大锅大灶,阴满绿苔的水井。一名中年女子,穿着套鞋袄罩,拿着塑料筐,弯腰洗着泥鳅。水很冷,手冻得红彤彤的。江汉平原乡下的女子,多半如此,但一定烧得一手好菜。豆腐早已卖完,喜欢吃,得提前定。

“我的莓楂炒韭菜最好吃了……”这样的吆喝,你还能听见吗?

家里人曾认为外公是一个离经叛道、不负责任的纨绔子弟,现今才理解他是个被时代抛弃,忧伤的,精神生活的追随者。他用另一种方式,解读自己,引领着后代;雷琼姐年少时,也曾不理解母亲,在那么困苦的环境,依旧唱呀跳呀。母亲说,想活着有意义,就要尽力去爱一件事。

岁月擦肩而过,茶馆已然变味。前几年,有押宝的,雷琼姐也会压上一把,试下手气。更多时,在自己的文画园里,锄草、种花、插花、看书、弹琴。

时代一层层脱茧,化蝶时,除了新生的喜悦,亦有无数失落。就像春天,无法阻挡秋天的脚步。程集镇的后人,多半去了沙市和监利,亦如都市人北漂、留洋一样。但精神文化的种子依旧在。

程集因商业发达,人口流动而兴;又随商业发达,人口流动而衰。日月无边,生命的循环生生不息。老长河这条故道河通着长江,通着万里之遥的外部世界。而码头,是经济的命脉与归属地。码头文化带来的繁荣,进入多轨的今天,必然消退。从宋至今,近千年的街巷,依旧是辉煌的地标。即便那些古人蒸发了,亦是历史云端里一条笑语喧哗的老街。

我们怀念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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