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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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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04/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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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早晨


 

 

这条路我常走,多半在黄昏或晚上八九点钟。待拆的房屋围起来已有两年,每每经过,偌大的院区黑乎乎,只有一两扇窗口亮着微弱的灯。人有时无法诠释家的概念,坚守抑或放弃。

今晨起得早,出来走走。路太静,落叶飘飘,真是深秋了。奥体中心有棵桂依旧很香,一棵树要长这么大,一定得许多年。返回时,路上行人多了起来,几乎都是拿着早点的孩子,沉甸甸的书包压在双肩,后面跟着小跑的奶奶,边捣碎步,边扬手喊着慢点。湿漉漉的人行道,昭示已“降霜”。那踉跄的身姿让我想起自己,儿子小时候,也曾这样跟在他身后,喊着宝宝,宝宝!他嘟着小嘴,回头横我一眼,你才是宝宝呢!

上小学后,他不再喜欢这样的称谓。而那鼓鼓的书包,让我觉得苦与罪恶,这是现今全部的感觉。没有看到希望,也不知道希望是什么。月亮和六便士在这个世界是混淆的,我不希望他是一味低头寻找六便士的人,也不愿意是那个流落塔希提岛追逐月亮之人,只希望他健康、轻松抑或快乐。

时间太轻了,一晃许多年。
  那时,家住郊区,月亮很白,冬日亮得晚。儿子常搭第一班车,穿过北京路寂静浓重尚未散去的夜雾去上学。空荡荡的公交,往往只有他背着沉重书包,孤零零坐在那儿。早起出门前,我在他书包两边的网袋塞上奶和水。大街上漆黑一片,经常一个人都没有,只有霜样冰冷的空气悬浮空中。我牵着他的小手,把他送上车,或留他一个人矮墩墩立于寒风的站台,就像送出一封深情的书信,希望得到庇护或眷顾。我们没有遇到坏人,他有着二排长长的睫毛,一对忽闪忽闪瓦蓝瓦蓝的眼睛。一顶螺旋帽与一条同色围巾,衬托出他圆嘟嘟的小脸,还有小小的自尊与倔强。

有段时间他起得更早。

他睡临水的房间,有单独的小床。每晚,我把他待穿的干净衣裤折叠好放在他床头。从我卧室的窗口,可以看见他房里的灯。有次,夜里两点多,他的灯是亮的,且隐约传来“踢踏!踢踏”的下楼声。我披衣起床,打开房门,发现楼梯灯也是亮的。我忘戴眼镜,摸索着下楼,敞开的卫生间,小小的他穿戴整齐,肩上背着书包,正对着面盆奋力刷牙。我惊讶地望向他,他歪头瞟我一眼,狡黠一笑,满口沫子,又继续晃动着小脑袋。我问他为何起得这样早,他说怕迟到,要给一个叫秋天的同学补课,需要提前半个小时到校,中午再用四十分钟。
  我劝他上楼休息。他说,是要睡的,洗漱、穿戴好,爬起来就可以走。我跟着他上楼,回到他房间,让他安心躺下,答应五点准时叫他,且上了闹钟。
  早就知道秋天,儿子曾搂着我的脖子,用清澈疑惑的双眼望着我:“妈妈!妈妈!秋天的妈妈会不会回来了?

去哪了?

福建。

多久了?

一年,和他爸爸吵架走的。儿子补充道。

也许这一年对这个孩子是无数个日夜的折磨和魂不守舍。离婚,于大人是人生艰难的抉择,对孩子却是被动接受、黑洞、无所适从或落寞;是惊天秘密,以及同学间相传的小道消息。秋天的座位在儿子身后,也许老师故意为之。他的成绩全班倒数第一,有时只考几分,也是全年级最末。那段时间,我常听到秋天的名字,袜子穿错了、没带橡皮、衣服的袖口脏兮兮、发烧了、趴在课桌上啜泣。看见他奶奶了,还有关于他粗壮父亲的长相和爱喝早酒的习惯。
  补课是班主任安排的,一个刚生了粉嘟嘟宝宝的年轻老师。圆脸,温厚,脸上闪着新鲜明亮近似月光的光泽。她给孩子喂奶,由婆婆课间抱来,儿子曾绘声绘色描绘过那个幼小鲜嫩生命的可爱。妈妈,他的手指是透明的,像胡萝卜;妈妈,他的眼睛会转,像认得我们。他不知道他们都是从那么小开始,一粒种子种在泥土里和种在人体里并没多大区别,都要经历爱抚、风雨与挣扎。那是个好老师,中午常端着饭,边吃边督促学生们做作业或温课。当发现儿子没吃午饭,揣在裤袋里的钱不翼而飞时,便默默买来一盒饭放至他面前。
  那个冬天,儿子一直披星戴月,忙忙碌碌。期末考试的前一天,班主任悄悄把他叫到一边,低声道,把卷子耷拉下来,帮帮秋天。不知道儿子是否这样做,同年级老师换班监考,非常严,阅卷则是高一年级的老师。每个老师的业绩都将列入考核,与奖金挂钩。那次,秋天的数学得了60分,他的最高分。那年儿子七岁多,上小学二年级,秋天也是。

成绩出来后,秋天的爸爸在校门口的一家早酒馆请儿子“过早”。过早,早饭之意。这是一座以早酒著称的城市,他点了肥肠、猪蹄,并给儿子15元钱作为酬劳。儿子没要。

我能想象得出,那条嘈杂小巷,校门口早点铺、玩具铺、零食铺的喧嚣。似一场寂寞大戏的开场,在无数黑夜的等待下,突然热闹起来,又瞬回宁静。冬日尚未大亮的天光,轻寒微冷的天,热气腾腾的火锅飘着肉香,油腻的餐桌旁坐着儿子与秋天父子。然后是长长的假期。以后秋天咋样,不知道。他小学那么多同学,我只记住了秋天,具体相貌,并没印象,也想过也许比儿子有出息或幸福。
  教他们的老师,也应成为一名资深的中年教师。
  无以言说这样的教育,我们都裹挟其中。能不能允许一个孩子考得不好,抚慰帮助他情感的伤口和低分,这是我想说的。
  多年后,儿子已在南方某城市工作,我们也已不再年轻。有天,阳光很好,爱人站在单位大门口,一名年轻小伙子停好车,向他走来,喊了声伯伯。爱人“呃”了声,搜肠刮肚,想不起是谁。他看出爱人的困惑,报出那所小学、儿子、还有他自己。爱人恍然大悟,哎呀道:“你是秋天呀!那时你那么高。”爱人用手比画着他的个头。他说:“当然,曾和同学去过您家,您带着我们到一个种植园采摘过草莓。阿姨还烧了一桌子菜,有土鸡、鳝鱼、泥鳅,我吃了两大碗饭。”
  当爱人进门,边脱鞋边漫不经心讲起这些时,我愣了下,随即隐约记起有这事。他阳光吗?我问道。挺好,块头也大,在给一个浙江老板开私家奔驰车,脖子上挂了一条很粗的金链子,脸上有道疤。我没言语,不知道这个孩子经历过什么,他的生命是不是从小就被预设。
  只是看起来有点那个,爱人欲言又止。我明白他的意思,有些人注定在充满荆棘的路上彷徨,曲折前行。
  他是儿子的同学叫秋天。

 

 

 

 

儿子上中学后,路程比小学时还远。有天,他放学回来说,妈,能不能给我买一辆捷安特自行车?我说当然!只是咱家离学校的距离,骑车不如搭公交。他说王秋鹤的爸爸就给他买了一辆,作为升中学的礼物。
  捷安特专卖店在沙市三中旁,我精心挑选了一辆丁香紫弯龙头赛车,并配了一把同色锁。他很喜欢,穿件红毛衣在门口飙了几圈,像他激情澎湃的青春,可以展翅欲飞。又在他爸的陪护下,骑到市里兜了一趟,然后尘封在三楼。除他爸保养过几次,基本没动。
  他曾和王秋鹤和另外两名男生,在中山公园照过相。十月的天空,宁静深邃,小叶女贞优美干净的树影撒落在地,像静静贴上去的金。他们勾肩搭背,青葱的小脸布满阳光。儿子身着米色帆布马甲,大大的眼睛,没脱奶膘的脸。王秋鹤并不高,五官很酷,棱角分明,窝进去的眼睛,似一抹忧郁湛蓝的湖水。

儿子告诉我,王秋鹤的父亲是继父。待他好吗?我问道。儿子点点头,挺好!来过我们学校,给王秋鹤送饭。大胡子,瘦,牛仔服,骑着踏板车,有点凶。“凶”字出口时,儿子迟疑了下,也许不确定,或许有诸多顾虑。我随即在脑海里,勾勒出一张目光阴郁沧桑落魄的脸,以及提着饭盒走在学校走廊的寂寞背影。再听儿子提起王秋鹤已是初二,成绩下降、上课睡觉、身上有伤、抽烟。淡蓝色的烟雾从课桌下袅袅升起,光线颓废,挨批。我能觉察到儿子的担心和惴惴不安。

有天,在台灯下,静静写作业的他,忽停住笔,侧头道,妈,王秋鹤已好几天没来上学了。我正低头看毛姆的短篇《爱德华·巴纳德的堕落》,也就是从那时起,开始反思人生意义和所谓的成功标准,茅屋与大厦,文明与原始的真正距离。病了吗?我抬头问道。他没有请假,儿子回答。几天后,儿子回来突然说,王秋鹤的母亲死了,是继父用刀捅的。杀的是王秋鹤,他母亲冲上去,挡在中间,他跑了。儿子眼噙泪水,有稍许恐慌。我合上书,过去搂了搂他。第二天翻报纸时,在一个角落读到这则新闻。至此,有关王秋鹤的故事戛然而止。是否转学,或被亲生父亲接走,不得而知。即便儿子讲过,也忘了。初二下学期,年级成立重点班,儿子被抽走。

每个孩子都可能是秋天或王秋鹤,于这个尘世摸爬滚打,就看是否碰到他们遇见的一切。又似这猝然而至的秋,每棵挂满勋章的金黄树冠都藏满忧伤,或无家可归的花朵。

很多时,需要一片完整的天空,以及外界平静温柔的双眼与手掌。

落叶是凋敝的,像眼泪,只剩下骨架在空中寂寞翻飞,又静静落下。很多脚步踏过去,并非每一步都充满诗意。

路过文星中学时,校门口两边蜿蜒出两条长龙,一百米是有的。孩子们穿着校服,端着碗,背着书包,有的戴着口罩,有的褪至下巴底下,交头接耳或默然不语。学校还没放人,开门也要一个个测体温,他们都似当年的儿子。

人生也有四季与早晚,只不过有些人的早晨,过早迷茫、忧伤、困惑在一片阴影里。

我是热爱秋天的,似小语境,在不断紧缩的语言里,更适合缓慢叙述。太阳藏在每一株植被的果实叶片里,阳光开始以固体的方式存活,似母亲的炉膛,燃烧于我们体内。所以常常把秋天想象成黄昏、一盏灯,或我和儿子的童年,以及更靠近理想的地方,等待寒冬十二分白的到来。

在家附近的小巷,我从容地吃了一碗“大连面”。朴素的面馆,并不干净的桌椅。灶台设在门口,对着马路。一对身穿迷彩工作服的年轻夫妇在灶间忙碌。客人并不多,一位头发花白的太婆在圆墩上切葱,腿边缠着一个两岁多的小男孩。另一个七八岁的男孩坐在我前面的方桌旁,背对着我,手里摆弄着什么。

我漫不经心吃着。女老板走过来,摸了下他的头,嘱咐道,不准把玩具带到学校去,听到没?男孩没作声。她走开,忙了一会又转来重复刚才的话,男孩还是不作声。男老板提着一个白塑料袋,袋里装着纸碗,碗里装着面。他放桌上,催促道,快走快走,到学校吃。那男孩站起来,懒洋洋抬起胳膊,他妈妈把书包架他肩上。他提起面,极不情愿地走了。

小一点的男孩开始哭,嘴里喊着奥特曼,我要奥特曼!奶奶走到哪儿,他跟到哪儿,重复着他的奥特曼。并没眼泪,干咧咧着。奶奶边收碗、擦桌,边温和地哄他,谁动了我宝的奥特曼,奶奶去找他,乖,奶奶去找他。

呃!奥特曼,多熟悉的奥特曼。许多年前,一个严冬,儿子曾一块块把它的肌肉和骨骼拼起。360块,他哈着小手,举着他的玩具,兴奋地向大人炫耀:“我成功了,成功了!”而这个秋天的早晨,许多人的奥特曼刚刚开始。

 

 发《散文百家》2022第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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