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菡萏的头像

菡萏

网站用户

散文
202204/29
分享

不开就不落

 

 

 

看到留言,已是几天之后。

洛哥写道:方才QQ提醒与你相识已九年,让写上几句纪念的话。首先更正是QQ的提醒。我们相识不是九年,十九年也不够,再不能说更接近的了,不提是不想提醒我们的年纪。那时还没QQ,直到我们分别不方便相见时,呼机手机电话什么都没有,于是有过一段往来的手书。你的字里行间,藏不严的诗情外泄,文字美感婷婷在纸笺之上。

不经意间,望见你向散文幽远的路上走着。荷将开时,尖角似笔。你用的名字,让我叹了一口气,不开就不落,悄悄地当着读者。再不能见面的岁月,是QQ让我们时而知道彼此在哪儿。有段时间QQ里见不到了,我知道即便哪儿都见不到,也不会相忘,一定的。因为不是QQ说的九年,QQ里只看你的文,早年黎明翻墙晨跑,那一个月也很特别,后荆楚大地初读手书也属小众。写这几句吧,是为纪念,谢谢QQ。

这是他的原文。

隔着屏,我差点错过这条信息,就像错过许多苍茫无垠的岁月。

 我回道:“常在微信,这边极少来,来只贴下文。精力身体都有限,不知不觉就老了。那时,写信的只你和珂,18岁,孤单的年纪,尚无法强大到支撑自己。从珂那取过手书,大多销毁了。字也不好,人又单纯,又喜欢说,像走了一段很远的路。想来自己是愚钝率性,随心所欲,不会规划的……

我噼啪打着,眼泪竟不断涌出。家里很静,只有我指尖碰触键盘,发出的清脆打字声。

 

 

 

想一想,我们已相识三十余年。

那年,我才参加工作,一辆解放车拉着我的铺盖行李,和几本有限的书,顺着一条土路,开进一座两扇大铁门的院落。夏风习习,落日的余晖挂在红砖瓦屋的墙顶,像幅精美的残图。

两个女同学先我到那。那排房几乎是空的,我们三个女生住一间,右边是广播室,左边是画室,放着笔墨纸砚和颜料。阿榛告诉我,有个极好的,叫洛哥的人,常于此作画。

那时的夜极静,月亮像枚古老的银饰,别在深邃的夜空。星河浩瀚,仿若上古深渊。中原大地干燥的风,吹拂着我们年轻的脸,也吹拂着这片在荒郊野外搭起的建筑群。基层铁路人是动态的,蜗牛般背着自己的行囊,蠕行在大地。又似一支庞大的乐队,带着自己的七音八律,五脏六腑。

没有一个乡人,只有铁路人于此喧哗,又井然有序平静地劳动。

两个院子,一处家属院,一处段机关。年轻幼稚的我,竟不记得所修铁路线的名称。

18岁,仓皇,净直如莲蕾的年龄,多少有点叛逆任性。报到没几天,便开始后悔被自己荒疏的学业,给家里写了封长信表达重读的愿望。不愿求人的父亲挖门盗洞,把我塞进一所升学率高达百分之八十的重点高中。

一辆吉普车卷着尘烟,拉着父亲的上司、父亲,还有我来到校长室。

我插班到高三,寝室逼仄,与当地一名女孩颠倒睡。铺很窄,翻身都困难。她们一袋馒头,一瓶咸菜,就是半个月的伙食。虱子在女孩鬓角,顺着发丝窸窣上爬。第二天清晨,我没进教室,便跑回了家。

很惭愧,我不能吃苦。

一个月后,又回去上班。

 

 

 

时间进入秋季,起了凉爽的风。

下班路上,一排砖房前,挂着一件黑白条纹高领毛衣,像面小小的旗帜,在高高的铁丝上滑来滑去。阿榛说,是洛哥的。第二天,第三天都在。阿榛又说,洛哥出差了。衣服不在时,证明主人已回。

此之前,没注意过他,阿榛开朗友善,和谁都亲近。我常画地为牢,接人待物有几分生涩木讷,人熟了,方有话讲。

见他时,已是十一。季节像朵饱满的白菊,晶莹剔透的夜色里,弥漫着月亮的冷香。食堂大厅灯火通明,里面有两桌乒乓球比赛。我往里走,一个穿白衬衣,手握一卷纸的人往外走。他微笑着,算是致意。直觉好人理应如此,干净得体朴素,看出得教养,有着初雪的晴好与皎洁。

我穿了件胸前有两根短飘带的淡青绸衣,黑皮鞋。之所以能记住那天的装束,完全因为对面走过来的那个人。

后来知道,他就是阿榛口里的洛哥。他让我俩帮忙油印资料,茶褐色透明蜡光纸,手工操作,一推一拉,便是一张。停了电,借着黄昏不多的光亮,我和阿榛,刮刮刮,印了一大摞。交时,他拿到门口,翻来覆去看了看,“哧”地一声笑了。一口好看的白牙,轻悦的笑声,有纯银的质感。

晚上,他依旧在那儿吭哧吭哧地复印,方知我们把字印倒了,全部作废。

他从不责备人。

洛哥比我们年长许多,走路大步流星,有种纯天然做派。有段时间,替通信员在我们隔壁放广播,做操的动作,滑稽卖力。阿榛捂嘴偷笑道:“快看,快看,洛哥做操。”我们忍俊不禁,回屋笑出了声。

他给我画过像,工作需要,去参展。坐在椅子上,能窥见他房中全貌。他站在对面的画架后,小窗的光线折进来,穿过冬日雾霭霭的空气。屋角盘个炉子,温着一膛火。他目光冷峻,像道闪电,可以穿透冰层,或切割下岩石。严肃,一个人最美的层面,代表着专注,观察与思考。也是一个画者,最完整的目光,似手术刀。

他爬高上梯,从柜顶倒腾下一卷卷画,一幅幅打开给我看。是工笔,淡绿美人轴,他大学时的习作。单位大门、宣传栏、黑板报的字均出自他之手。门间贴着“闭门十日”的毛笔字。我指了指,他说荒疏太久,补补书,然后笑道,对你例外。

熟识后,我找他借过书,《培根论人生》对我影响极大。那样的“鸡汤”,营养过我不谙世事的青年时代,透过内中媒介,得以用另种目光审视世界,与之平衡,且自慰。每次还书,都小心翼翼用牛皮纸包好书皮。这样的情节,虽老套,于我却似一份神职,做得极认真。且以为生命很长,时间很多。

静穆的夜晚,他拿着望远镜,穿着厚实的棉蓝布大衣,领着我们立在宿舍门前的土包,仰望星空,寻找哈雷彗星。空气如墨,银河似雪,天蓝地大,我们罩在清冷美丽的夜幕下,呼出一团团热气。观毕进屋,趴在简陋的木箱上,绘制哈雷的运行轨迹。

那个冬天,漫长而美好。宣传栏旁两大花池的月季落英缤纷,美到惊人。我捡拾一枚枚花瓣,甚至一朵朵夹进书里。世间万物春风春意,轻盈可爱。内心喜悦的粮仓,压满谷穗。我怀揣着千万道光线,行于密林,却分娩出无限的忧伤。

我有了私意,站在一道清澈的溪水边,手足无措。

是他传递了友善,还是我不知不觉的靠近,无法回答。

那样的年龄,迷茫恍惚,像走在雾里。

有次,他拿着一道题,问谁能解开。是道余角30度、60度的直角三角形,用勾股定理,计算出的斜边数字,为何与实际不符。这样的题,并非谁都感兴趣。我解到深夜,用三角函数证明斜边不在同一直线,并找出那个点。即所谓的30度角和60度角是不成立的,相当于现今的高中奥数。想到天不亮,他要赶火车,去处机关学习一个月。凌晨五点多,我头不梳脸不洗,去敲他的门。灯是燃的,我把答案给他。他惊诧道:“解出来了,是大家做的,还是你自己。”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他说,水龙头冻死了,只能用茶水洗把脸,果真把杯子里的茶叶水倒进盆子里。又把脏衣服叠好,放在四四方方的被子上,意味深长道,来不及了,可惜没人帮着洗。我能听出话外音,但什么都不能做,我还是个少女,那样意味太多。

 

 

 

 

 

 

有天,单位一把手被一辆警车带走,投进大牢。那个白皙,高挑,气质优雅,走路身板笔直,亭亭玉立的打字员,成为众矢之的。人们绘声绘色讲着一把手每日天不亮,从她房里出来;通信员如何凌晨四点去给他们烧炉子;她如何像蹲监狱,没人理,没人要,只能老死在打字室。人们言语傲慢,忘记了当初的谄媚与噤声。

我听得像天书。洛哥却道,她工作极认真的,从没出过错。打字时戴着白手套,神情专注。人们一下子冷了场。后来得知,她没父亲,有个未成年的残疾弟弟。有时一个违背大众的稀缺声音,不见得是真理,却可撼动人心,甚至可以让一个人活下去。

大家常在一起。他QQ中提到的黎明翻墙晨跑,始于清早打篮球,砰梆的声音,影响到老同志休息,遂改为跑步。大门紧锁,墙并不高,还有坎。我瘦,从两根钢筋缝隙,侧身可过,让翻墙的他们惊讶不已。跑着跑着,天就亮了,中原大地用它古朴诚挚的情意,迎接着几个年轻人的脚步。

他问过我家中情形,我直言不讳说不喜欢父母。他说他妈好,一年上头,极少睡觉,一夜夜在炕上,做几代人的衣服。他说时,双眼望着旭日东升,遥远的地平线。这让我很惭愧,我的父母又何尝不好,只是对我严了点。

春节前,他低低说道,小崔你也别回家。我站在昏黄柔和的灯下,像站在一处美丽的深潭边,内心水草丰美。我跑到总机室给父亲打电话,那时,还没到违拗父母命令的年纪。

那年的三十没有雪,空气冷得像思想者。我上午回的家,父亲单位来车接的。初八往回返,司机把我送到大马路,追上一辆去县里的车,再徒步至单位。

他也回了家,家在很远的地方,两三天的火车,不断倒车。

我穿了件父亲新买的长毛大衣,似旧电影里太太小姐的装扮,这让我很难堪。寒素,倒是一个少女应有的清仪。想着在客车上,若碰见他该多好;又矛盾着,千万别遇见。

他也是那天回来的,只在家待了一夜。

回来后,我搬了家。单位已往湖北迁,年前走了几拨。院子里空空落落,要求集中到一起去住。搬家很简单,总务处派几个人,东西一收,床铺一抬就走了。

晚上,听见他的声音在隔壁总机室响起。我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内心恍若深谷,脚步一步步咚咚而来,再一声声咚咚而去,不觉间,已是几个来回。那边一阵寒暄说笑,他问,阿榛小崔她们去哪儿了?

接着这面响起敲门声,开门的不是我,有人问找谁。

寝室里灯光雪亮,很是热闹,他只稍作停留。

正月十五,他们接到通知,去湖北。这一批里有阿榛。我和同寝室的芹姐依旧留在后方。

他走的那晚,分外安静。寒星点点,珍珠白的月色,洒满整个院落。没见到他,很多人忙着收拾东西。第二天,远远看着他往车上装行李。

他们走后,院子里几乎没有什么人,黑乎乎的夜晚愈发寂静,只有为数不多的几间房,闪烁着零星灯火。

有次,隔壁话务员小高,与人唠嗑。尽管我听不到电话里的声音,都能感知是他从湖北打来的。世界太静,他们东拉西扯,说着前方和后方的事。小高问,你还想和谁说话。不知对面如何作答,小高喊了声小崔。我拿起耳机,语句零乱,讲了几句就挂掉了。心中千百只扬蹄奔跑的小鹿,却要按住那耀眼的光芒。时间慌乱,我无法像常人那样与之从容交谈。

 

 

 

 

余下的几个人像没家的孩子,常聚一起。南南与我同岁,是个鼻梁挺括的小伙子,面部白皙光洁,长腿,个高,极漂亮。常背一杆猎枪,和通信员在我们原住房门前的空地打猎。他与阿榛极熟,我们曾私下开玩笑叫他奶油小生。

在年长的芹姐带领下,大家时不时聚餐,海阔天空闲谈各地风物美食。他们都是渭南人,只我一个不会说渭南话的夹在里边,偶尔学上一句半句。大家下棋打牌,翻阅相册。南南偷走了我的一张四寸照片,再来时,从怀中掏出,又快速揣回。我上前要,没要到,大家哄笑。他走的前一晚,通信员敲门说,小崔,有人找。我拉开门,望了一眼黝黑的夜色。问是谁?他说南南,我笑着合上门,大家也都笑,没人当真。

我们是最后一批离开的,一个鬼不生蛋的位置,他们如是说。我对那儿却饱含深情,一排排红砖瓦房、高高上了锈湿漉漉的水塔、开水房、篮球场,几十年后,闭着眼都能勾勒出它的布局。

几个人途经洛阳,转道荆门。四月,牡丹极盛时,于洛阳逗留数日,穿梭在各色牡丹花香中。火车上,芹姐喜欢把鞋脱掉,双脚放在对面的椅子上,我正襟危坐,很是拘谨。

来之后,阿榛告诉我,大家误以为她和南南在谈恋爱。南南天天找她,说的全是我。把我的照片揣在怀里,边说话,边掏出看。问我喜欢吃什么,有何爱好。阿榛想不出,随口说我上学时喜欢嗑瓜子。南南便买来一包包瓜子,和阿榛一起嗑,说一定要练出来,以后天天陪我嗑瓜子。多年后,因咽炎,我已不再挨瓜子,好像原本也不是那么喜欢。

在一个孩子天真的眼中,也许两个人好,或许过日子,就是在一起嗑瓜子。

来的第一天,异常忙碌,行李早到了,得收拾。单位还没浴室,晚上几个人到一处公共浴室去淋浴。路有点远,洗完澡,端着盆,披着湿漉漉的头发,顺着山坡上的小路,有说有笑往回返。

空气轻柔,荡漾着荆楚大地的诗情美意,绿毯似的茵茵草地,似舒缓的夜曲,有别于中原的黄土干沙。草地上三三两两,坐着人。南南骑着摩托车从远处疾驰而来,刷地转弯,单腿点地,停在我们面前。芹姐打趣道,接谁的?南南歪头向我示意:“走!”她们轰然大笑。我躲开,能意识到阿榛的失落。我说,阿榛。阿榛亦跑开。芹姐笑道,你们都不上,我走。说着跨上后座,飞驰而去。

新寝室住了很多人,洛哥来过,没说找谁。默默地帮我们钉了墙上的线卡,把电线走顺。

这之后,芹姐、阿榛,我们几个去过南南的住处。他独自一屋,布置得精致漂亮,他爸爸有点特权。那个年代,摩托车极少,南南帅气,常穿一件真皮夹克或一件细格毛料西装。一张照片嵌在相框,放在铺着白色镂花桌布的床头橱上。照片并不好,我戴着一副淡咖墨镜,白手套,说不出的做作。他们说:“咦!小崔的照片。”我也看见是他偷的那张,说,别闹,和阿榛马上到几十公里外的不同基层。他说每天骑摩托去看我,我说千万别。当着众人,他不掩饰对我的喜欢,我不知如何作答。

我和阿榛也去过洛哥那,原血防站改的民国老建筑。高高圆拱的走廊,两侧墙裙刷着崭新的绿漆,咚咚的脚步,有空洞回音。他办公室里,有人坐在椅子上抽烟,我们把带给他的信交割清楚就走了。他原来幽静的小屋,不复存在。

总机室的班长李姐终于找我谈了话,说了南南的意思,我郑重表达了自己的意愿。

晚十点,南南酩酊大醉,哭号的声音在黑暗的院落传得很远。我已睡下,李姐跑来,让我去安慰下。去时,屋里已有几个人团团围着他。他很失控,双手抓着脸,也许觉得自己长得太美。我已忘记站在地中间说了些啥,是不是很冷酷。他们和南南家熟,是老乡,把他当孩子般呵护。

之后,我没见过南南。当时年轻,除觉得对不住外,没更深的愧疚。若干年后,想起这个英俊少年,于我的好意,宛若我于他人的相思,属同病相连。

 

 

 

 

 

走的那天,洛哥来帮着装车。我很沉默。依然是春天,我穿着铁路制服,一低头坐进驾驶室。

天空似洗旧了的手帕,蒙了层灰。新单位,依旧是座孤岛,条件比机关差。那段时间,好像一直在下雨,道路泥泞,深一脚浅一脚。我谁也不认识,心情苦闷,若沉重的雨水,水淋淋的。记得走时,在纷乱的人群,洛哥用手比画着可以写信。我予他的第一封手书,便诞生于此,伴着绵绵的梅雨声。

很遗憾,若干年后,我连地名都忘记了。

洛哥来过,和那儿的年轻人很熟,有人喊我,我见到了他。他和几个人在一起,有说有笑。我很沉闷,无话,然后默默转身离开。这之后,我回了趟家,说不想在那儿待。父亲派车,把我的行李物品,一股脑收了回来,过后,手续也迁了回来。

南南骑摩托去看过一次阿榛。且写信说,每次经过我们居住过的小屋,都会伤心,准备回渭南,后来果真回了西安。

我回到父亲单位,给洛哥寄过一些小信,都是纯文学不成体统的青涩诗文。他回信鼓励过我写作,也有诗来。他的字、文,自然比我好。那鼓囊囊的信封,总会让旁人误认为潜藏着无限天机与秘密。

信,由市里邮差,经这边通信员中转。彼此手书没有只言片语,言及感情之事,能承载的多半是一个少女的孤独。现今想来,多少有点像《珍贵的尘土》里,那个在茫茫海上沉默的苏珊娜,渴望着一个老兵的故事。

洛哥来过父亲单位,做短暂停留,估计搭的顺风车。我没见到他,这边的团支书告诉我,他从处级关带来了我的团关系。我并不在乎那些,于以后的人生更没在乎过。

后来,他的信被父亲截留。父亲拿着信,坐在背光的门口,掸着那几页白色信纸,挑着里面的句子,进行过度解释。

面对父亲的询问,我沉默不语,怕自作多情,也怕给他人带来麻烦与伤害。我们之间没有一星半点的关系与承诺,他没说过喜欢我,我也没。若他明确表达,我一定会争取,或飞蛾扑火,只是眼前大雾弥漫。

世俗的力量和世俗的存在是巨大的,我丧失了一个法定收信人的权力。所谓世俗只是让这个世界没有秘密,且在统一的目光里行进。

 

 

 

 

这期间,技术室有个大学生,给我写过许多信。我数过,27封。漂亮的蓝色钢笔字像来自深海的叹息。那是真正的情书,从我的体态样貌,都有廉纤琐碎的描写。内里多次提及《红楼梦》诗句,有句宝玉的《红豆曲》:“恰便那遮不住的青山隐隐,流不断的绿水悠悠。”他每次默默放下,转身离去。信的日期是连贯的,往往五六封,一起送来。这样的日子,维持过一段时间。

对方像攻克一个技术难关,从夏到冬。那些小信,用巧妙的方法折叠。一次,信里约我晚7点,在路口小商店门前见面。那天是大年三十,说等到深夜12点,希望能一起听见新年的钟声。

我坐在家中,焦虑不安,看着指针一点点无声滑过。那个小商店门前,吊了盏孤黄的圆形灯,每晚洒着微弱的光。父母不准我下班后外出,不准这,不准那。心想他等不到,自然会走;又想着溜出去,又怕回来,引起轩然大波,遭人误会。

过后,接到他的信,说在冷风里等到了12点,直到飘起新年的雪花,踯躅而归。

多年后,我想过此事的残忍,对家庭的妥协与老实,以及人生经验的匮乏。不能大大方方去找他,说明情况,或作为普通朋友交往。我是熟知《红楼梦》的,对他信中所言,并不陌生。

最后,我写了封小信,用粉红纸笺糊了信封,贴上八分钱邮票,郑重寄去。内里表达了深深歉意,谢他的真诚,且坦诚相告不能接受的缘由。

我们始终没说过一句话。那些小信,我留了很多年。男女有别,很多感情,不能相依,必然背离。

 

 

 

 

而我一直呵护着的,内心轻颤的情感蛛网,生怕一阵风就刮破了。

我在等一个信息,或者什么都没等,只要这个人存在,便是一种满足。我甚至喜欢这种雾蒙蒙的临界状态,如此遥远美好,可以支撑一个人的精神漫游。

我埋下一粒种子,不开花,不结果,像枚纽扣,紧紧锁着。

而婚姻是件奢侈之事,两人彼此相托,掏心掏肺,风雨同舟一生,本属朝拜。

在无限的等待中,我得知洛哥结婚了,是集体婚礼。

有刺痛,也有平静,生活的冰面,大雪纷飞。那些承载我少女孤独时光的手书,若被他夫人见到,无疑是刺心的。我喜欢秘密的美好,像一个人抱着热水瓶行于寒夜。

很多年,我怕听闻他的名字,依旧会心跳、唰地脸红,甚至刺痛。初恋是不死的,躺在大脑皮层。哪怕千百次遗忘,都像石缝的花朵,或几千年前的岩画,隔几年便刻入梦中。

日子像松散的发辫,却倥偬20余年,许多记忆成了深海,也成了大漠孤烟,落日长风的一道背影。 

我平静地过着小民的日子,偶然有了QQ,在空间打两行字,算是自足。有天他过来加我,报出名讳,说,不会加友,操作了几次。

我们稍作寒暄,便是沉默。这时的我已能自如应对社会及社会上的人与事。那个冬季的炉火,伴随着我清教徒式的单恋,慢慢熄灭。我不再羞怯紧张,内心咚咚打鼓,像株覆藓的植被,笃自成林。

昔日同窗,包括珂,也纷纷找来。

 

 

 

2017年,珂邀请我去上海小住。她上海的家是空的,希望我去陪她,旅游且忆旧。之前,我们在几地相见。

她到出站口接我,拉着我的箱子,坐地铁去她家。我们一前一后走着,新雨后的小区,亮晶晶的水泽铺满紫红落叶。风轻拂着我们的发丝衣衫,仿若中间几十年的光阴并不存在,我们依旧是友爱的同桌。

第二天,说好去外滩,却下起了淅沥沥的小雨,且越下越大。我站在窗口,望着雨水刷向玻璃汩汩流下。珂打开一个墨绿色四方铁箱,拿出我当年写给她手书,那种箱子,我儿时常见,不知是装电影胶片的,还是装账本的。父亲单位有,家里也有。随着岁月,已淘汰。珂用它放信,倒有种怀旧感,像老式唱片咿呀着无限悲凉。我一封封打开,一百多封,伴着潺潺雨声,挑出几封来读。

想念的珂……

人生,总是需要想念的,我想念的是自己。鲜花一般的年龄,需要一片诚恳朴素的土壤接纳它的存在。年轻的心是属于年轻人的,那种青春焦虑,并非血缘之人,可以化解。光阴滔滔,我们皆非当年的自己。我把那个曾经的我置于时空之外,很难再认。信封很小,八分钱邮票,留下三封,有封是除夕写的。余下的撕成一条条,那叫岁月。

翌日,我俩去了张爱玲的两处故居,爱丁堡公寓和麦根路313号。下午回来后,发了圈。有电话进来,我拿起,“喂”了声。对面“哧”地一声轻笑,银白色的笑声,亦如水晶杯口,有着耀眼的明净。几十年后,我依旧能清晰辨别出他的声音。对方说:“到了家门口,也不说声,太见外了。”我“咦”了声,笑问,哪来的电话,他说管他妹要的。

洛哥家也在上海,问我和珂现在在哪,家里还是外面?我说回来了,在休息。

他说:“我和你嫂子,接你们吃晚饭。”

我说:“不去了,太麻烦了,也太累。”

“不麻烦,太累才要出去吃。”

“珂已在做。”厨房传出珂哒哒地切菜声,尽管手机显示不到五点。

他一再坚持,我一再拒绝。

确实不想见。关于过去,我早放下。金戈铁马,猎猎长风的日子,止于平静湖面。且到哪个城市,也不想打扰任何人。于珂却不存在,我们儿时便在一起。

这时,珂走进来,问谁的电话,我报了姓名。她说当年是不是他追求过你,你爸不同意。

我说:“没有,是我有点喜欢别人。”她“噢”了声。

这么多年,我一身兵气,默默独行。于古墓样的过去,不知能说什么,或想说什么。那样的尴尬,是不愿面对的。更不愿见他夫人,或因我的偶然出现,引起一星半点的不快;也怕应酬,越来越不想消耗自己。

晚上,他来电话,说明天若没安排,想带我们去一个极好的地方,离此20公里。我说不麻烦了。他说不麻烦,带很多人去过,你们一定会喜欢的。

他的声音平静真挚。

第二天早起,在小区大门口,他开车来接。他并没老,一件半旧格子衫,罩了一件摄影师与记者常穿的米色多口袋马甲。老的应该是我,秋风上脸,几十年光阴窈窈而过。打了招呼,和珂上了车,我能感知自己脸部肌肉的僵硬。倒是珂,和他热络,滔滔不绝讲着话。他们在上海曾是同事。

那个景点是家很大的私人博物馆,馆长是位传奇式人物,在海内外拥有诸多馆藏。他在网上订的票。我的拘谨是在那些上亿年前的化石前被打破的。面对神奇的自然伟力,人类实在渺小孤单。那些沉睡了亿年的莲蕾、翩然起舞的宝石,让人心生惭愧。生命活成永恒的化石,死即生。

中午,在景区餐馆,他点的菜。我借故起身付款,他拦下,深情地对珂说:“你不知道,她是我的另一个妹妹。” 

五点,我们离开,他顺路带我们去另处外景,然后至他夫人诊所。他夫人订了晚餐。

他夫人是名医生,温言细语,极有教养。一头乌黑的长发,不见皱纹。开了两间铺面的牙科诊所。

月色溶溶,照于万里之遥,四人的小饭,吃到夜静风息。五月的上海,雍容华美。

 

 

 

 

我离开上海的前一天,接到他的电话,说刚送了亲戚去机场。现在还有点时间,想带我和珂去文庙。我说,珂去了银行。

他说来不及了,文庙四点关门。吃午饭的时间都没有。不去,又可惜了。

我戴着墨镜,穿了件淡粉偏紫,隐约着仙鹤图案的改良宽松绸旗袍,到了附近的地铁口。顺着楼梯,哒哒哒往下走。他站在月台等,带着我穿行在迷宫样的地铁站。年轻时,希冀单独见他,三十年后,真的独单独在一起,却很平静。时间冲淡了很多,就像地铁外黑乎乎擦擦而过的无声时光。我们并排而坐,头一次离得这么近,一路上谈些七古杂八的事,唯独没有提及过去。

下了地铁,走了好久,穿过破旧凌乱,充满旧时光味道的梦花街,方到达文庙旧书市。书的霉味扑面而来,那些死了的活着的,更遥远的读书人的精神世界,于此流放。我淘了几本民国版发黄发黑的书和一些小物件。

因没吃午饭,从文庙出来便找饭吃,我坚持请他,想寻个优雅所在。他偏偏落脚一处快餐店,也许想给我省钱吧。我点了一堆,实在难吃。想起路过的一个很有名的卤菜馆,挂着黄澄澄诱人的烤鹅,便去买了两盒。

电话里,他对他女儿说,今天陪崔阿姨逛文庙,晚饭在外面吃。

华灯初上,人来人往,他谈些工作及家中琐事,如何买房,在上海安家,照顾九十多岁老人等。一桌子菜动都没动,回去还需两个多小时。

从餐馆出来,走出好远,我发现手是空的,不禁“呀”了一声。灯火璀璨的大街,他逆着熙熙攘攘的人流,往回跑。幸好,东西被吧台收了。

地铁里的灯,昏昏欲睡,站满了人,却恍若郊野一般。于这样的陌生城市,见一个久违的人,更有种不实感。回到来时的地铁口,已是夜里九点多。路灯孤寂,浦东宽阔的马路,亮如白昼。分手时,我们各自走开。我忽叫住他,伸出手。他“唉”地轻叹一声,远远笑着。一生,只是一个握手。能有这次握手,也是因为确实放下了。

回荆州后,我在楼下的天福茗茶买了一盒普洱,顺带两本书,寄到诊所。写了《梦花街》《生命的波长》两篇小文。

一切回归沉默。这几年他在对话框说过两次话,一次博物馆吕馆长去世,一次旧书市搬家。历经几十年风雨的文庙旧书市,许多人的精神集散地,不复存在。 

涉及情感的留言,只此一次。算作纪念。有价值的朋友,是种精神相应。初恋,也似化石,更是信任。当年,那些稚嫩的诗文,发表给他,与现今面对公众,皆因精神之苦。即便有爱慕之心,也是源于品质。

我爱的是一个人身上更深的人性,是治愈我少女孤独的心灵胶囊。

翻书柜时,发现当年夹在书里的花瓣,依旧鲜芳,恍若新生,亦如玫瑰般的青春血液。让它不死的最好方法,是保持真空。

大地的纸张,轻轻翻过。

发《西部》2022年第3期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