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绘了一幅油画《天水之间》,蓝白色调,大半截小船驶于朦胧云海。女子背影萧索,独立船头。旁边白云朵朵,但那不是云,而是缥缈盛开的白莲。水天一色,云似花朵般撒落。
此画脱胎于刘欢演唱的歌曲《情怨》。怨,幽怨,非怨恨、抱怨。怨的情无处安放,却一心向往,便是这般。梦中人,只是一个远去的背影,而思念,也只是朵朵白莲。女子行于白莲深处,另一个王国,遥不可及的云水间。
一首歌,成为母体,魔幻成另一种艺术,这便是它的高度,也是高超处。
当爱不能成为一颗珍珠,捂热心头时,往往碎裂成冰,生成一朵朵相思的莲花。因其洁白,而愈发美好。
情怨是怨,也是慈悲,难以琢磨的纯情之物。人世间的情感,很多时,只是一袭背景——我们精神世界延伸出的孤单与落寞。
音乐影响了绘画艺术,得以再创作,便是好作品,有所思,有所忆,尚有回旋余地。也可知《情怨》是首画面感十足、余味无穷的歌曲。
刘欢颇具大将风度,声线独特,舞台便是其中心。千层碧波,层层排铺,风起云涌,一浪高过一浪;或远水澄清,风恬浪静,雨止云开,刘欢都像根不倒的柱子,压得住阵脚。
不用疑其品味,自《北京人在纽约》的浪漫情怀,把时空的厚重及天涯海角的孤单,演绎得淋漓尽致。一直到风格迥异,单纯脱尘,史诗般极具金石感的《我和你》,那一声爱,穿透深海,惊破多少人的梦魇。杳冥深邃,空灵静怡。友爱的双手,瓦解掉各肤色种族间的界限,天籁般回荡在醇美的夜空。
听众的心,被他天鹅绒般的深情鼻音拉动,屏气凝神,爱之峡谷,芳草萋萋。我和你,便是歌曲的本质,无限靠近,靠近他人,也是靠近自己。爱之神话,跨洲越洋。
真正喜欢刘欢的歌曲,还是因《情怨》。怨是爱,是不舍。人世间的事,因无法获得,而向往;因遗憾,而充满忧伤。那样的伤口,是时间凋落的玫瑰,心头难以愈合的疤。
不记得第一次听《情怨》在何时何地,何种境遇,也许无意间,便被牵动了。但绝非来自《胡雪岩》电视连续剧的片尾。一首好歌,人们常忘记它的出处,它也一定会脱离狭小的自身——一部电视剧的含量,或某个人跌宕起伏的一生。这是其共性,属于所有听众,每个心境下延伸出的故事。
年轻时在企业做播音,往往一手卡带,一手黑胶唱片。无论是传统音乐,还是流行歌曲,都是手中常物。它们之间并不犯冲,往往填补彼此空白和满足不同听众的耳朵。故传统和流行之间有种隐秘关系,且常常相得益彰。流行,风靡某个时间段,于当时拥趸无数。而传统,乃流行之物流传下来,像个勇士或拉力赛手,可以穿透时间的厚壁,除自身魅力,尚兼具永恒的情感力量。进而超越无数时代的审美,方能成全下来,大浪淘沙,验证自己的黄金属性。
任何音乐的起步,皆从流行开始,哪怕在极小范畴,呈出的热潮。经典的流行,乃传统之母,而传统又影响着流行,在一次次回眸中,寻找新的定位。平庸的流行,也只是流行,这是分野所在。
《情怨》属传统戏曲和流行音乐嫁接出的孩子,京味幽幽,又融合了诸多现代因素。没老掉牙的陈腐,也没时代巅峰的虚狂,稳重大派,在一腔一调中,哀婉缠绵,千回百转。集古典美、时尚美、遗憾美为一体。
翻新古董,便是翻新文化。创新,艺术不死的方式,《情怨》便是尝试的结果。既满足怀旧人的幽思古情,又使时代先锋们驻足长叹,惊诧于京剧这种金丝楠木的古老剧种,依旧可以焕发出永恒珍贵的微笑。
艺术,灵魂解渴之物。而音乐的天姿又是那么神秘,水晶般碎落听者心头,或绸缎般围裹着浓重夜色,替听者说出心中的隐秘与哀伤。
也许在遮光很好的房间,你屈膝一隅;或在静谧的咖啡厅,瞅着窗外,转动的勺子轻碰杯沿;或坐在飞机的舷窗边,戴着耳机,看着窗外起伏的云海,听着听着,便潸然落泪了。你在一首歌里遇见了落魄的自己,也许刚经历一场失恋、一次失业,或与家人有了抵牾,前途渺茫,流落街头。而歌者,替代你的喉咙嘴巴。你把头埋下,两个人影重合在一起,那道声线穿过幽冥的时空,一遍遍喃喃地抚慰着你。
“相逢何必曾相识”,这便是音乐的本质。于寂寂春日,或潇潇秋夜,不需要刻意,不需要深刻,不需要太多的言语介入。或许只是一个调子、几句简单的歌词,便沧海桑田,成为我们的精神夜晚。
它是那么美好,像我们的情人,吻着黑夜带泪的翅膀,迷失在这孤单的光芒里。
听者是孤独的,唱者也是孤独的,翻越无数冰山,或推开一片海洋,用他宽广的声带,抵达你的码头。
音乐,一个人的自语,音乐人站在高光的舞台,也是四大皆空的。刘欢演唱《情怨》时,一袭灰色半透明丝质中式上衣,底边绘了半壁简意山水。手拿话筒,束起的头发,夹杂着斑斑白发。他老了,沧桑了,但又何妨。在民间二胡的苍凉伴奏下,起声……
“每一次无眠,你都浮现。”这句讲的是相思。“你驾你的小船,云里雾间。”意在遥远。两句话,诠释了心灵的近与空间的远,咫尺天涯的关系。由于远,更贴近心灵,于此矛盾,辗转反侧。是不是幸福之人,便可以不相思?非也,相思是种臆念,对美好情愫洁白坦荡的缅怀。
“每一次危难,你都相援。你无私的体贴,暖我心田。”此乃回忆,也是真爱写实。只有真爱才配得起相思,才会让人念念不忘。苟且,只不过昙花一现的情欲之果。
“多少年情不断,多么想抱你怀间。过眼的红颜风吹云散,唯有你的双眼映我心间。相爱人最怕有情无缘,常相思却不能常相依恋。”这几句阐述的是遗憾。
“多少年情不断,我多想抱你怀间。”歌者往返咏叹,不断加快节奏,表达着自己的愿望和无奈。所以叫怨,怨乃淡淡的哀愁,甚至痴情。古代即有《春怨》《长门怨》《闺怨》的词牌。“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情人怨遥夜,竟夕起相思。”与本歌有异曲同工之妙,或本歌由此化来,也未必可知。只是直白了点,但在京剧韵味的掩护下,哀伤悱恻。艺术的本质便是忧伤,任何圆满的结局都是破坏剂。生活便是这般纠结,欲罢不能。
“放眼环天水蓝,你就在天水之间,这绵绵情怨竟又重现。”调子拔高,歌意升华,回到原始苍茫的天水间。“真是一念起,万水千山。”很多时,很多事,只是想一想,包括对心上人有情人的眷顾。若冲破阻力,真的实现,便不叫怨。生命需要大段大段的留白,刘欢用其稳重的内涵,于舞台尽情诠释着现实与梦想的距离,艺术语言的言外意、画外意。
世间之物因不得而珍贵、而愁肠百结。京剧,本身是种隐忍艺术,所以刘欢唱时,起调是沉重的,冲破层层阻力,那一声“每”是低回艰涩,千锤百炼,千言万语汇做的,于内心的峡谷转了几圈,方压抑而出。直至情感的链条,夹杂着心底的惆怅徐徐喷涌,飘向云海。有情无缘,歌词外延不断扩大,己之情,给予高空,那里并没具体之人。爱,在云水间,我们爱的是自身的一腔热忱。
人,有做梦的权力,亦如大提琴曲《往事缠绵》,展现的灵韵,直指同一主旨。
《情怨》是种遗憾——情感的维纳斯折翼俗世,因残而美,方回味无穷,千般滋味涌上心头。
1996年拍摄的《胡雪岩》电视剧,距今已25年,每一次《情怨》响起时,依旧掌声雷动。人们痴迷消魂,无法自拔。《情怨》让传统重新流行起来,无论科技社会如何变化,情乃永恒,恍若新生,何况又是那么的美。小沈阳、于魁智翻唱过,窃以为,小沈阳摇头踱步,虽音域动人,扮的成分居多;于魁智虽稳重,却欠了深情。刘欢稳健,略带伤痛,一个怨字了得,配着京胡的幽咽,久久回响,让人难以释怀。
刘欢的艺术造诣,日臻成熟。《情怨》深沉雅美,低敛大气又不失灵秀。虽有怨,依旧有唐代崔峒的诗“无人空夕阳”的禅意美。一曲而终,人大抵是平静的,这便好。
此篇收录在百花出版社出版的《真水与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