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绿房子静悄悄的,窗外阳光一动不动。
低头翻微时,看见儿时同学,晒出春日图景。其中一张,一眼认出是处机关食堂。三十多年了,它还活着,杂草丛生的院落,有棵硕大泡桐。每到四月,一朵朵开放,再一朵朵凋零。校园里如是,繁茂的花阴遮过走廊,伸手便可以摘到,朴素的花,朴素的香。
那时住校,十一二岁,在食堂打饭吃。机关食堂,一份排骨两毛钱,一名条件好的女生一买买三份,吃不完用炉子炼,在《片片梨花白》里,我写过。那年读初一,觉得食堂特别大,现今看来门脸竟如此之小。两级水泥台阶,红瓦红砖,木头门窗,晒得不能再淡的淡蓝油漆,什么都没改变。
清整的房舍,依旧很有看相。
每次打饭排好长的队,后面的同学在我背上写字,几乎都能猜到。惊讶,不信,再写再猜。伙食真的不错,馅饼、粽子、麻花、油条、米饭。菜,翻着花样,流水牌写着菜名菜价。黑木牌,彩色粉笔字,开饭时往窗口一挂。熘肉段、蚂蚁上树、什锦菜、酥白肉、豆腐脑。豆腐脑是咸的,不像沙市的豆腐脑以甜为主。师傅白衣白帽,油迹斑斑的工装泛着厨师特有的油腻味。舀一瓢,放饭盒里,浇上剁碎的榨菜码子。旁边摆着酱油醋,各色调料随意添加。长方形铝制饭盒,有些男生进来时,拿着勺子,迈着八字步,边走边敲,喇叭裤扫在地面;打好饭,边走边吃,一副倜傥风流,玩世不恭的样子。也有穿吊腿裤,揪揪着短上衣,小平头的老实男生。
有次打完饭,出食堂,碰见大弟拿着饭盒上台阶,穿了一件大翻领、束腰带的黑皮大衣,不由得眼前一亮,有点像瓦尔特保卫萨拉热窝的场景。大弟绰号英俊少年,大衣不知穿谁的,是援助伊拉克的工作人员,从国外免税店带回来的。折合人民币40元钱,校园里不少学生穿。援伊人员很苦,五十多度高温,灰扑扑的路,短裤搓烂,没得穿。
家里每月给我们10至15元生活费,大多家庭如此。不乱花,足够吃。铁路食堂,不赚钱,有时贴。
饭票红色、绿色、黄色,薄薄的长条纸,印着一两二两,一角贰角的面值。用一张撕一张,一般塞在塑料小钱包里,有时夹进词典,然后忘掉。发现时,会惊喜。
那时,爸每月工资70多元,妈拿得多,计件,200多元钱。矮小、秀气,能吃苦,不分昼夜地做,所以我们能过得较宽裕。现在回想,妈都是最好的,因她的勤劳,又总是轻描淡写自己的付出。
妈干的活,一般男人做不了,倒预制板、卸火车皮、拉架子车。我曾说,如果长大了,做她那样的工作,不如去死。说这话时,是20世纪80年代初,不知当时以何种语调,轻而易举就说出了口。那日的余晖,把家属院染得通红,仓房的油毛毡顶,晒着妈用牛皮纸包好的大酱坯,还有给我们纳鞋底打的袼褙。妈迎着光无言地站着,像尊雕像。刚洗完的头发,干净地沥着水。
二
朋友把照片裁剪放大,说,远处是学校,还记得吗?那栋矮一点的红房子是咱们上课的位置,两排树还是原来的。她说之前,我已看到,学校已更名。
H形楼房,两排树当年很细,还是树苗。不知是什么树,有别于乌黑遒曲的泡桐。笔直的小树围了圈红砖,呈锯齿状。
阴凉的过道有黑板,我出过很多期,字并不好,总是斜斜地往上飘。一位语文老师站那儿看半天,说我喜欢画倒笔。自己并不知晓,包括自信,都是一件迷茫空洞之事。
星期一,也会升国旗,掌握不好节奏,没有一次顺顺当当到顶的,不是快,就是慢。有时音乐停了,还差一大截,不得不嗖嗖嗖地往上拉。众目睽睽,难免尴尬,幸好有人做伴,四人升旗,两人配合,两人拉。
星期天起风,黄沙漫漫,地动天摇,吹得对面的人都看不清。是龙卷风,每年春天来那么一两次。寝室的床上蒙了一层塑料布,塑料布上落了层黄沙。心里记挂着国旗,和几个同学跑去,连拉带扯,迎着风拖回宿舍,塞在床下。国旗很大,像行李。
初三时,流行“神秘链”,不知哪个学校发起的,总之在校园里风行。下课后,大家急急地写。一封信,抄六份,寄给六个朋友。每个朋友给寄信人的上线两元钱,再写六份发出去,等下面的下下线给自己两元钱。如此循环,正常的话,每人能得益76元,只需2元成本。与现在的传销类似,一种空手套白狼的金字塔融资方式。2元钱对一个小孩不算小数目,同学们纷纷往学校收发室跑,有信便迫不及待地拆开。收到过钱,也寄出去过。天南海北挖空心思寻觅能写信的人,最远的寄到了松花江。也可以给本地朋友,班上你给我,我给你,最后不了了之。信里说,若不传下去,家里会遭殃,被汽车撞死云云。总之钱在作祟,那年是1983年。
也有不少学生集邮,集邮的钱,多半从口里省下来。放学后,几个人蜂拥至校外的小邮局。我有一本很大的集邮册,里面的邮票,有往来信件上的,也有同学给的,还有妈从出国工作的邻居家要来的。故有许多外国邮票,可能面值不值钱,一长串一长串的。大部分是自己买的,有领袖头像、山水花鸟、开国大典等。翻检时,戴上白手套,用镊子一张张拈。从信封上取邮票,要先剪下来,放在水里荡一荡,慢慢把邮票和纸分开。再晾干,插进集邮册。也和同学交换,一张换一张,一张换两张等。弟弟比我集得多,饿得小腰精细,天天猫猫着。
二本集邮册一直由我保管。后来不集邮,遇到夫家一名聋哑孩子喜欢,便给了他。九十年代,偶然得知被他哥哥拿出去随便换了两千元钱。那些邮票若保留至今,一张都不止这个数目。听到时,很沉默,怅惘是有的,我们曾满怀着爱,极认真去做一件事,并非为了利益,那是青春年少的日子。且对弟弟深深歉意,谁都有拮据的时候。
三
寝室里有个女生叫小宁,短发,齐刷刷的刘海搭到眉毛。眉心有颗痣,头发柔顺,贴着精致的小脸。她不算好看,眼睛细长,皮色白净,平日轻手轻脚。放学后,喜欢抱着纸盒看她养的蚕宝宝。几条白蚕在绿叶间沙沙蠕动,叶子是在学校院墙外沟边的桑树上采的。
我们两家住一起,关系不错。她妈很胖,生了四个姑娘,她老二。可能是想有个弟弟,始终没生到。邻里间有龌龊,常骂他们家“绝户”。儿女双全的,是像我妈这样的人,哪家有喜事,会被请去缝被子。
最后一次见小宁,我已结婚,回娘家,碰见小宁也在。她从另一个城市来机关办事,好像要开一个证明。那几年,爸妈家像转运站,接待天南地北一拨又一拨旧时熟人。妈人好,亲切,身上散发着本质上的热情与温和。晚上我和小宁睡大屋的床,她脱衣服时,露出雪白的肌肤,饱满的胸,有种让人不敢直视的逼迫美。好像她还没正式工作,才结婚,准备去丈夫单位。我们聊到很晚,说了些啥,已忘记。第二天一早,我送她去火车站,在早春蒙蒙的细雨中分的手。
后来听说她生了一个男孩,再后来听说她跳了水库,是自杀。那水库清亮亮的,她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
影集里,至今有她一张斜身黑白照,两个小拳头支撑在腮帮子底下,模样清秀。很多年,我想着她头发散开,漂浮在水面的情景,以及她孤独苦闷,视死如归的决心和温柔可怜不张扬的个性。她比我低一届,死在20世纪90年代,一个充满欲望,浮躁的年代。我甚至不知道她因何而死,对人世背负着怎样的绝望。
她姐与我同届,也住同寝室。长得有点丰腴,穿喇叭裤,绷在大腿上。晚上睡前,喜欢用夹子把刘海卷起,第二天打开,成波浪形。也有女生用烧热的铁钳子烫发的。不知道谁回去说她变坏了,传进她妈耳朵。星期天她回来,在寝室里骂。
寝室里,冬天烧蜂窝煤炉子,有的同学偷偷用电炉子取暖,烤馒头片。不用时,藏铺下,用鞋子挡起。一千瓦的电量,常常造成电线短路,舍监常来查。宿舍的门平时不锁,只晚间插起。星期天,谁第一个回来,去舍监那拿钥匙,黝黑铮亮的圆形木牌,转圈的孔洞里挂满叮叮当当的钥匙,上面贴着医用胶布,用蓝圆珠笔标着几栋几门。
晚上排队到锅炉房灌热水袋,开最小的水流,水咕嘟咕嘟往下流。水淋淋的地面雾腾腾。夏天,寝室外的黑白电视,滋啦啦闪着雪花,看得最多是山口百惠演的《血疑》。教室里有暖气,一到冬天“呲呲”地冒着白气。玻璃黑板,写字发出落叶般好听的沙沙声。
铁路子弟学校,免学费。
八十年代,港风吹拂,为共产主义好,还是资本主义好,在寝室里与同学有过争论。认为资本主义每个毛孔都沾满鲜血,说,你们去资本主义国家好了,不做包身工,便当妓女。听说邓丽君演唱的《何日君再来》有关某国,便不再喜欢。这首歌最早源于周璇,后被李香君演绎成中日两版,再后来成为邓丽君的专利。
想一想,真是一段铿锵的岁月,幸好漫长的时间河流让自己柔软下来,重新审视一些事物。
四
高一时办报,每个人都要办,写上自己的作文,然后上交。
题目是《文明古国的美德》,写了洋洋洒洒一大篇,画上报头刊花。里面拉扯上谭翤同、文天祥等人,用了许多排比句。与另一名低年级男生到市里演讲,一位河南口音的语文老师带我们坐公交车去的。挺大的礼堂,乌压压坐满了人,腿打没打抖已忘记。
紫红帷幕徐徐拉开,人站在刺眼晃悠悠的灯光下,时不时打着手势,实在渺小孤单。侧面和后台有穿白衬衣,来回踱步温稿的学生。
去之前,班主任让把稿,拿到语文教研室给教研组长看。一直记得他的名讳,姓奔,大脑门,有点像马克思,曾与父亲同事。他在稿纸上划掉一句我引用的话:“宁做社会主义的草,不做资本主义的花”。沙哑着声音不知说了句什么,让我很惭愧。似一个高声讲话之人,一下子遇见了一位极有教养的低语者,我站那窘半天,一句话都没得。后来听过他的朗诵,声音绕过几道溪水,枯竭时又缓缓流出。似幽谷,一排排荡漾的林木;秋风,闭目的海,抑或淋湿的往事,总之带入遥远的无人之境,又在语言艺术的掌控之中。不激情澎湃,也不抑扬顿挫,骨髓里的好。方知道文学或者说文艺可以如此温柔,磁石般演绎着。
前年,听说他去世了,是癌。
得了二等奖,一个书包。后来局领导来视察,又叫我去演讲,和一些文工团的演员一起汇报演出。在处机关俱乐部,本单位的礼堂,能容纳许多人,平时放电影、开会两用。那些女演员很时髦,烫发,裤线笔挺,身上喷着香水。他们在后台化妆,上油彩;也给我化妆,上油彩。演的是新疆歌曲《达坂城的姑娘》,“嫁人不要嫁给别人,一定要嫁给我。”再是《天仙配》,一个人唱双声,一会男一会女。
现在对演讲、表演、朗诵,已没多大兴趣。暗,其实是一种很华贵的东西,宝石样闪烁于黑夜,是对思想最好的尊重与礼赞。后来在学校大会上演讲,竟然卡了壳,脑袋一片空白。良久,学生会主席过来移话筒,算遮过去。丢了一大段,因尴尬,便记得。
还参加过全市的作文比赛,得过奖,题目是《我的老师》。写的初三的班主任,开头便用了“风度翩翩”四个字。老师姓柴,外号叫才大官,抑或柴大官人,真的不清楚,也不知道为何男生给起了一个这样的绰号。或许觉得不太符合劳动人民的审美,有点鹤立鸡群,气宇不凡的清高味道。很板的一位老师,骨子里有硬的部分,用风度翩翩这个词实在不准确。这样的人不随和,像个概念,身段放不下来。吝啬笑,笑起来似假的,却发自内心。
有回,从教室的窗口望见老师踮着脚,扯着腰带上的钥匙,开教研室的门。咋都够不到,一次次失败,便有点扎心,这样的动作实在亵渎了老师。
老师待我不错。晚自习布置作文,来来回回巡视,走到我身后停下,说,好!抬手想拍我的肩,可能意识到我是个女生,便戛然停在半空。本子上,第一句便是“教室的白炽灯下……”正是当时之景。
高一时,柴老师继续教我们语文,课讲得生动。讲《孔乙己》时,画出曲尺形柜台。阔时,拍出大钱;落魄时用手爬进来,垫个蒲包,盘着腿。
很多年后,我在菜市场看见他蹲在一个摊位前选土豆。依旧是大背头,一尘不染的衣裤。后来分了楼房,曾住我家楼下,鲜有来往。父母的家,也是一搬再搬。
五
高中时,教历史的老师姓蒋。个高,魁梧,南方口音,常穿一件洗旧了的灰色中山装。两个指头夹着粉笔不用回身,便在黑板上弯弯曲曲画出全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座城市的版图。莱茵河、尼罗河、阿尔卑斯山脉,同样弯曲的河流与三角形小山呈现在粉笔之下。他的南方口音并不好懂,但课好懂,简洁明了,人名地名,起因、发生、发展、结果,几个重点一串便完事。
清晨的校园,许多人陷在薄雾里嘟嘟囔囔背书。我不大背,每次考试,大多用自己的语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两个词用得最多。历史在一个框架里循环,打破,进步;再打破,再进步。淘汰不合理,从矛盾到触点的一个过程,思想亦是。
一百分的卷子常考98分或95分。记忆里,没和蒋老师说过话,也没去过他的教研室。他在二楼办公,斜对着我们教室。考完试,许多同学跑去,围着他办公桌看分数。回来发感慨,说蒋老师拿着我的试卷,掸着说,看看人家的卷子。
蒋老师16岁上的大学,中年后调入我们学校,年年参加高考阅卷。我离开学校后,再也不曾见。他的女儿是我的微友,很优秀,有自己的一方天地,身材颀长,每天迎着朝霞跑步。我去深圳时,她在微信里说,能否出来喝杯咖啡。很遗憾,我正忙乱,未能赴约。
后来得知蒋老师已不在人世,一个立在讲台像塔一样的人。在他手里,我知道了什么是历史。历史是活的,在时间里构筑着人性,尽量往良善的道路上靠,它的前方是文明的曙光,而非一本薄薄的书。
一部历史便是一部战争史、反抗史、发展史、思想史。教的是历史,更多的是认知和眼光,人类一直处在艰辛蠕动中。
教物理的老师姓张,很幽默的一个人。吹口哨,拉手风琴,弹钢琴,粉笔头能准确地弹出去,落在开小差同学的额头上,在大家没被呢道美丽弧线吸引前,继续轻松授课。每次正式上课前,出一道题,再进行新知识点。每个同学写在一张小纸条上,组长收上去,第二次上课再发下来。不是什么难题,只是概念,例如什么叫抛物线运动之类。每次我信心满满答好,往往只得七八十分。概念,便是概念,严谨,不能有一字之误,这是在这位老师手里知道的。我的物理不错。他夫人教我们英语,很白,尖尖的脸,不爱笑,是个美人。也许自己英语不好的原故,觉其不够亲切。因频繁转学,英语发不好音,窘迫而不自信,后来整个放弃。在我的记忆里,她总是杵着教鞭,皱着眉,站那儿。
教化学的女老师有点老,温和白净,走路慢,烫着短发,标准的知识分子形象。浙江人,住在校园里。她的先生很瘦,棱角分明的长方脸,凸颧骨,黄黑皮色,戴副黑边眼镜。每至九月,他们家的水泥外墙,爬满漂亮的紫粉色牵牛花。室内凌乱,不大收拾,吃食堂,一筐筐买馒头。太阳好时,晾出的被子满是地图,大圈套小圈。
高一的班主任是那种矮小,爆发力却很强的人。走路带劲,课讲得有力,子集、并集、交集,奇函数、偶函数,且会作诗。名牌大学毕业。学校组织诗歌比赛,他写,让我们朗诵。女生问,什么是幸福?男生答,不是餐桌上的杯盘狼藉,残羹冷炙;男生说,什么是幸福?女生答,不是身上的绫罗绸缎,华服美饰。
自己散漫,并没有活成老师想要的模样。但想一想,很多年是爱他们的。一个老师,便是学生心中的丰碑,才华智慧幽默的代表和体现。他们曾参与我的生命,给予父母身上欠缺的东西,算是社会意义上更广博的家长。
六
小时候,看书随意,抓一本是一本,不求甚解,读字读半边。带字的都喜欢,一张报纸看半天。弟弟有个小木箱,里面攒了许多小人书。每次坐火车返校,车站外也有小人书摊。一个寂寞的小站,很高的木头架子,一排排,封面朝外竖放着。用小绳一拦。两分钱一阅,摊前有个小杌子。
《红楼梦》属早期读物,十二三岁开始看。白皮黑字,有注释。八十年代初,较为平静单纯的岁月。书是爸的,记忆里较深的一部书。
看到黛玉的《唐多令》“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便觉得好,少时喜欢明艳悱恻之句。那个暑假,在淅沥沥的雨声中,辗转于这本书。室内幽暗,家属院的房子一家挨一家淹没在苍茫的烟雨里,像一艘艘湿漉漉的小船。那样的船载着我的年少时光。
那时刚硬,小小的心灵露出齐刷刷的锋芒。看到“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便觉得宝钗做作,有野心。言为心声,想到哪儿,写哪儿,也是一种思想反馈。“韶华休笑本无根”这句,现在看来,也符合薛家,无根的飞絮,从头至尾寄居贾府。
同一时期,还看《东方列车上的谋杀案》,人名冗长,恐怖,害怕,坐在屋子中间,面对着门。边看边警觉地环顾四周,好像四面八方都会出现坏人。
夜晚,吓得不敢睡觉,搬个小凳子坐在爸妈房中。妈半夜醒来,惊觉地问:“谁?”黑暗中,我答:“我。”妈欠身说道:“坐那干啥,咋不睡觉?”
看《一双绣花鞋》时,直接把书扔了。不甘心,捡起来再读。窗帘后总有一双隐隐的脚,脚上穿着绣花鞋,那是女特务,阴森恐怖的象征。更夫一梆子一梆子敲着寂静凄惨的夜,似在自己的窗外,吓到惊魂。
高一时,读《三言两拍》和晚清文学家李伯元的长篇小说《官场现形记》。
有次清晨五点多去食堂打饭,天还没亮,端着粥往回走。操场上,影影绰绰有晨跑的学生。快至寝室时,脚边有一长条粉色饭票,捡起来,数了数,大概两块钱。想起“莫把金枷套颈,休将玉锁缠身”,便弃之不取,端着粥直直地走了。真有“富贵五更春梦,功名一片浮云”的潇洒想法。多年后,一直记得那个微薄的早晨。放到现在,是要捡的。
读《官场现形记》,有云水看遍,世道人心不过如此的感觉。一个人的一生,除原生态家庭给予的,余者多半来自书籍。书是个好东西,教坏的可能性并不大。后来,看《张爱玲文集》,太太们千篇一律的生活方式,秀旗袍、打小牌、嗑瓜子、涂红指甲、嚼耳根,消磨无尽的时光,在爬满褶皱的光阴里苍然老去,都是自己暗暗要远离的。那些水面的花,太令人惆怅和浪费。跳出来,方属于自己。
一本书给读者一种想法。这种想法是拒绝,而非接受,这是我一直认为的。人生是个拒绝的过程,所有的接受都在为拒绝做铺垫。对不属于己之物的拒绝,对一种生活方式的拒绝,对来自别人伤害的拒绝和自己不去伤害别人的拒绝。
而写者,一定是觉醒的,只有这样的作品才有社会价值。《猎人笔记》《红楼梦》《官场现形记》均如此,站在自身领域反思,醒在黎明之前。而非处于压迫方的自觉反抗,这是它全部的意义和高明之处。像屠格涅夫,本就是农奴主家庭出身,却反对这种制度。当其动笔时,一只脚已迈出那个不合理的畸形怪圈,朝人类文明蠕动了一小步。
一个不读书思考之人,拥有再多的财富,都是当初父母思想的翻版。只有穿上认知的外衣,才会生出更广博的爱和自律。这些也是我多年后想到的。
七
儿时朋友见我感慨,又拍来处机关大楼的图片。夕阳把整个楼宇涂上忧伤的红,我从来不知道它如此之美。咖啡色墙体,粗大的圆柱,伟岸、坚固、肃穆,比现在的豪华场所所差无几。
那时抓腐败,哪个贪污,判了刑,在机关门口张贴告示。路过之人七嘴八舌,边看边议论。犯罪之人挂个牌子,站在敞篷车上游街。同学的父亲,被关进某监狱喂蚊子,睡草袋子。家被抄,一床毛毯到处藏。
爸因修桥梁去了另外的项目,上亿的资金在他手里过。办公室的黑板上每天有流水。放假时,我常去爸办公室,在黑板上写古诗词。回寝室,给爸写信,若贪污,便断绝父女关系。写好后,贴上八分钱邮票,跑到球场边的小邮局,找个绿色邮筒寄出去。
有年寒假回家,有人找爸办事,推来一辆飞鸽牌女士自行车。在那个年代,算值钱之物。我推到马路上扔了。妈赶出去,推回来,向别人道歉,让赶紧推走。
现在,妈还对弟说,你姐多革命,别人送的烟酒,当着客人的面,就让提回去。妈说这话时,并无责怪之意。反而说,一家人好过赖过,有饭吃,平平安安就好。
家里的钱,几乎都是妈挣的。爸只拿那点死工资,都知道他认真,一颗钉子都不往家里带。我们三姊妹结婚,家里没花什么钱,婚后也是自己勤劳,没用过爸妈的钱,倒常给他们。
少年意气,迷茫刚硬也脆弱。
机关大楼临着马路,围着一圈黑色铁艺雕花栅栏,对面是灯光球场。球场一侧是一级一级的石头看台,每到球赛,围得水泄不通。
多年后,一个比我低一届,长得非常漂亮一说话就脸红的女生,讲起她的初恋。读初中时,夏日常一个人坐在灯光球场的石凳,拄着下巴,呆呆看一个男青年打球。暗恋别人好多年,连姓名都不知道。她说时,已结婚,美得依旧像巴伦博伊姆演奏的《月光奏鸣曲》。
岁月是个好东西,粗粝地扎着人心,又绵软如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