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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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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211/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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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寒裹身

大寒裹身

与爸擦肩而过时,我并没认出他。不是他“嗨”了声,我不会停下。也不是没看见他,只是没想到是爸。他戴顶绒线帽,弓着腰,拄着拐杖,嘚嘚嘚,小心翼翼蠕动在通往住院部的路上,像个乌龟在爬。用这个词,是我真实的感受,并不觉得冒犯他。也曾梦见黑黑的夜里,公公在地上艰难蠕动,醒来发现,他已走了多年。走时身子轻盈,腿脚灵便。这个词有时更像冬天,缓慢,寒冷。

昨天晚上,我还坐在爸妈家的沙发上,爸转身到卧室拿出一千元钱,让我带妈去看病。

眼前的爸,喘着粗气,膝盖处弯着,好像随时会倒下。他手里提个塑料袋,袋里装着妈的水杯和几种小药,还有一个手机和充电器。我搀住他,想起上中学时,爸到机关办事。办完事,背着包,穿着一件白短袖衬衣,找到学校看我。教室里静悄悄,他从窗外一晃而过。有同学说,崔迎春的父亲,我赶紧望过去。又有同学小声议论,真年轻;有的说,好干净。

我没觉得骄傲,只是现在想来,那天的阳光真好,紫色的泡桐花,开了一层层,恍若春天。老,真是可怕,似一座山轰然就倒塌了。爸妈也会老,像大街上所有的父母。

妈住院是因为大舅。

元旦那天,去爸妈那儿包饺子,酸菜馅的,妈自己腌的。走在路上,依旧有落叶在飘,地上一大片一大片失去水分的枯桐叶,卷曲着唰唰作响。进到爸妈家,敏感到空气的沉闷。我找到厨房,妈正低头在锅前翻炒排骨,表情淡淡的。许久压出一句话:“我说出事了,正经出事了。上午打手机没人接,家里座机也不通,你大舅到底被送进了敬老院。”妈说时,没抬眼皮,也没看我,更没停下手中的活。神态平静,却不无伤感,稳稳的语气里透着凄凉。

我“嗯”了声,接过锅铲。

你大舅哭,不愿意去,妈补充道。白瞎了他那个人,年轻时,一表人才,谁不说他好。老了老了没了家,心里啥滋味。

前几天,妈和大舅视频,刚唤了声哥,大舅瞅了眼手机,说,我不认识你,便掉头走了。妈喊,哥,哥,我是你老妹子。大舅背对着镜头,不搭言。他女儿说大舅糊涂了。

再往前一个月,大舅的女儿女婿,给大舅弄到长白山泡温泉。一段段视频往“幸福一家人”群里发。山珍野味,农家菜,大舅干干净净坐在床头,只是不苟言笑,有点愣愣的。有个视频,大舅赤身裸体泡在浴缸里,皮包骨,两手小心翼翼抓住两边缸沿,最隐私的部位暴露无遗。画外音说着,躺好躺好,看这看这。大舅仰头朝后望着,镜头扫过大舅每一寸肌肤。我默默关上,群里有人点赞。我不知道,人老了是不是就可以不要尊严。“别动我的遗体。”某作家在遗书里如是说。身体毕竟不是公共的,这点,活着和死时都一样。

我想说点什么,又什么都没说,没一个人吱声。

人毕竟是懦弱的。

这之后,我给妈接通了大舅女儿的电话。表姐在那边说,老姑,那是我爸呀!我也心疼。他走时,我那个哭。你没看见,他在家又不听话,放火把被子烧了;打人,打护工。待段时间,若好了我就把他接回来。你放心,那儿有监控,我在手机上看得一清二楚。

妈“嗯嗯嗯”应着,末了嘱咐一句,好了就接回来啊。

尔后,妈和亲戚视频,听说大舅在敬老院不听话,被绑到椅子上。

妈没有哭,只是默默放下手机。

显而易见,被绑,就得反抗;反抗,就得制服。

我坐在旁边,挪了挪靠枕,让妈靠一靠。她斜躺着用手挡着脸。爸唉声叹气,又愤愤然。妈雕塑般,一动不动。她肯定哭了。

自那后,妈失眠;一个星期吃不下东西,三餐稀饭,血糖升高。大脑有时短路,眼睛黑屏。又说等疫情没了,准备春天回老家。我问住哪儿?住你老姑家那套空房。干什么去?过夏。其实,自姥姥姥爷死后,妈回家的心劲就不那么大了。

稍后妈又迟疑道:“想把你大舅接去照顾半年。”

“你都八十了,爸也走不动了。”

“嗯,那就看看再说。你大舅苦,钱都让孩子们祸害了。”

20世纪80年代末,老舅的儿子结婚。大舅穿得板板的,蓝呢子大衣齐小腿,抱着彩电,坐小车子回去,引得邻里羡慕。他两个女儿,吹着高刘海,化着妆,穿着宽垫肩西服套裙、黑长筒丝袜,戴着到胳膊弯的镂花黑纱手套,护驾一般,有点盛世的感觉。家族谁家有事,大舅也帮忙。

终于接通大舅的视频,大舅坐在敬老院的床上,后面是空荡荡的白墙。妈说,哥,你知道我是谁?你是我老妹子,我就你这么一个妹妹了。大舅连名带姓报出妈的名字。我想你,咋不回来看我呢?大舅问。回不去,妈泪眼婆娑哽在那儿。孩子们都好吧?大舅竟记得我的名字,随后又说出爸的名字,告诉爸他今年93了。

20世纪80年代,我上中学,大舅给我寄过一块绸子衣料。淡黄色,稀疏着细小的绿色叶片。妈给我做了一件两半领的长袖衬衣,我喜欢,穿了几年。前几年,大舅还给我来过电话。

妈说大舅不糊涂,可能是装的。年轻时就聪明,工作干得出色,退休后还一火车皮一火车皮倒腾生意。

住院第二天,我赶早给妈煲了鸡汤,提了两个保温桶,把爸的也带了出来。妈吃完,我到爸那儿。扭开门,他正站在地中间,歪头往门口瞅,也许太盼望有人来。我说吃了吗?鸡汤还是热的。他问了句,鸡汤?我说是的。他说他做了饭,在锅里。厨房冷火秋烟,我到灶上看了看,笼屉里放着我昨天送的饭菜,火根本没打燃。

我把保温桶里的饭菜倒出来。爸边吃边问:“你妈啥时回来?我可知道什么叫孤独了,没事让她早点出院。”

我说:“才第二天。”

每晚,病房静悄悄,热烘烘的暖气,围裹着四周。累了一天的我,终于可以直直腿,和妈各躺一床。

妈絮絮叨叨说的都是大舅。

“你大舅15岁结婚,1946年,你姥爷还在给别人种田。我2岁,你两个双胞胎舅舅刚出生。你大舅16岁被招去修松花江大桥,背着你大舅妈给你姥姥姥爷寄钱。工作有了起色,调到锦州铁路局,把你姥爷全家从农村弄了出来。

“你姥爷拉板车,在车站装卸货。你姥姥在家做饭,带孩子。我进了初中,你两个双胞胎舅舅进了小学。他俩正半大小子,长身体的时候,太能吃,一锅窝头转眼就没了。你大舅妈受不了,说,饿死鬼托生的,没黑没夜地吃。你姥性格好,不作声。你姥爷倔。你大舅出去开会,你大舅妈和你姥爷吵架,抱着孩子要回娘家,说你们在这儿过,就多我一个。你姥爷说,这是你的家,我们走。一气之下,到派出所,把户口起了出来,落回生产队,又变成了返销粮。太匆忙,竟把我的户口落下了。

“你姥爷回去白手起家。出来时,卖了鸡鸭鹅牲口,该处理的都处理了。

“你大舅回来,发现他们走了,很是懊丧。弄出来不容易,托人,找关系。对我说,咱爹把你留下是对的,你功课好,是个女孩,以后留在城里,比农村强。

我生火做饭带孩子,凌晨四点去铁道口捡煤核。回来,没早饭吃,把头一天的剩饭,用开水冒一冒。你大舅妈就骂,扒开眼睛就知道吃,不吃会死,里边夹杂着脏话。我哭着把户口本偷出来,放进书包,准备迁回老家。

“你大舅找户口办事,找不到,从我书包里翻出来。说我咋这么傻,初中马上就要毕业了,将就点。她就那样,为护孩子与邻里打遍。毕业了,有招工的,上了班,就好了。我依了你大舅,留下来继续读书。每天干完活,他们睡下,我才写作业。考试都是5分。再也没在家吃过早饭,你大舅偷着给我钱,我在外面买个烧饼油条躲着吃。

“考取高中,也上不成。老师找到你大舅家,做思想工作,说可惜了。

“你大舅、大舅妈打架,你大舅打不过你大舅妈。她虎背熊腰,200多斤,你大舅细了高挑,像个书生。你大舅妈一把把你大舅的跨栏背心的带子扯断了,我拿着铁锹去拍她,她反身打我。我扔了铁锹就跑,躲在外面,天黑他们睡下后,才摸回来。你大舅给我留着门。

“天热,你大舅妈打着赤膊背孩子。布袋子奶,一甩就过去了,孩子趴她肩头吃。

“我进了列车段,当乘务员。大精简时,16岁,在里面最小。谁也不想走,你大舅护着我。有人说我不是铁路子女,有父母。单位去你姥姥村调查,你姥家过得不错。我上班时,填的父母双亡,靠哥生活。穿了帮,被精简掉。你大舅又把我弄到单位俱乐部的小卖店售货,又被咬了下来。

“干不成正式工,只有到油毛毡厂和冰糕厂干临时工。你大舅妈着急,天天给我介绍男朋友。都不像个样子,我自然不愿意。她念秧儿,说我挑三拣四,也不拿块镜子,照照自己。在你大舅家实在待不下去,我赌气,回了你姥家。

“在外十年,好好的城市户口又变成了农村户口。去生产队做事,搓麻绳、编草甸子、下田。人都说她老姨从大城市回来,啥都行,比干一辈子农活的人,干得都好。

“25岁,再不嫁,在农村也就嫁不出去了。有人介绍你爸,你姥爷姥姥说,就这个了,不嫁也得嫁。

“你老舅结婚,我还没出嫁。你姥姥家条件已相当不错。你大舅妈回来,见给你老舅妈买了缝纫机、新衣服,说那时她要,就是不给,你大舅的短裤都是她娘家陪送的。你姥不作声。我接口道,那时不是穷吗!谁让你家愿意,你又比我哥大。”

针尖麦芒,妈那时肯定恨大舅妈。

后来,妈漂泊在外,总念大舅的好。每次回家,先落长春看大舅。大舅给妈带钱,妈也一千一千地给大舅。待我们成了家,有了孩子,孩子长大,大舅妈已经是个八十多斤叼着细烟卷精瘦精瘦的慈祥小老太太。她挨个喊着我们的名字,我们也亲切地喊她大舅妈。妈把大舅、大舅妈接到沙市,给大舅妈洗澡,陪他们逛古城,冒着毒辣辣的太阳给大舅妈买衣服,带吃的。大舅妈临走时,一个人在卫生间,呜呜滔滔地哭,说,对不起妈,年轻时做得太过分,要不妈也不会离家这么远。妈说,快别这样,你看我现在过得不是挺好吗!孩子们也孝顺。

妈说,好歹在人家家里待了那么多年,是哥嫂,不是自家。那个年代,多少是有情意的。你大舅妈也不易。

大舅家四个孩子。结婚12年,才有了老大徨诗。出生时像小猫一样,在医院保温箱保温半年。因金贵,大舅妈特别溺爱。

徨诗十几岁时,老师找到家,说他几天没去上学。大舅跟踪几次,发现他进了一个黑大门,里面几个成年人带着一群少年,在开水里练习夹肥皂。大舅报了警,把那些人抓了起来。徨诗回来后,大舅吊起来打他。半夜人跑了,大舅到处张贴寻人启事。半年后,被好心人送回,满身是伤。他在哈尔滨流浪,被抓起来,说自己是孤儿。别人有人送饭、送衣服,他没有。出狱没地方去,大冬天,穿着单衣。狱友父亲把他接回家,给他买棉帽子,做棉衣服,留他吃住,慢慢开导他,他才说出自己家的地址。

徨诗不听话,但对姥好。十一二岁时,临过年,大舅妈买了粉条、猪肉、白条鸡堆满一桌子。他收拾收拾,搭火车给姥背去。下火车,还要走十里路,他走得热气腾腾,进门就喊,奶!我爸妈让我送东西来了。姥自然开心。她妈在家纳闷,桌上东西,咋一转眼就不见了。等他回来询问,方知原委。大舅妈责备他,不该送去,是留着自家吃的,徨诗埋怨她妈不孝。

有次,徨诗不上学,跑回德惠,手空着,去了二道街市场。一个女的蹲那儿卖鹅,筐里两只大白鹅,旁边一堆小鹅仔,正一五一十数给买家。他趁乱,挎着筐便走。女的回头发现筐没了,急得四处张望。没找到,踮着小脚,往娘家赶。出了城,越走人越稀,除了绿油油的田野,便是一条马路。影影绰绰,前面一个小男孩挎着筐,筐里装的好像是自己的鹅。左赶右赶就是追不上。男孩,下了马路,拐上土路;她也下了马路,拐上土路。

徨诗进屋,姥正盘腿坐炕上,悠闲地叼着长烟袋。“奶,你看,我给你买的啥!”姥伸头一看,是两只大白鹅,大家七嘴八舌,说得热闹。徨诗从玻璃窗,看见那名中年妇女,也推门进了院,心想坏了,咋追到这儿来了?连忙往里屋躲,说,奶,若有人找我就说我不在。

女的进屋,叫了声妈,一低头看见地中间的鹅,惊道,这不是我的鹅吗!姥扬声把徨诗喊出来,说,这是你大姑。

妈瞅着我强调道:“是你大姨,准备卖了鹅,换点钱,回娘家。”

我10岁那年,寒假去姥姥家,大舅的另一个儿子文城和我同岁,也在那儿。天寒地冻,整个村庄,白白一片。他骑自行车带着我满村飞。回来,二舅妈说,不要和他玩,他不是好孩子,他家没好孩子。

1981年,妈回老家,领着我和俩弟去看大舅。文城带着俩弟到附近公园玩,把俩弟新买的皮球藏了起来。俩弟哭,妈说别声张,再给你们买一个。

再见文城,已是20世纪90年代初,他待业,在车站租了间门面卖水果,与买主争执,失手打死了人,跑到妈那儿,谎称来看妈。正巧我回家,他站在夜风的阳台,靠着栏杆和我说话,穿着棕黄色皮夹克,白白净净的脸,直挺的希腊鼻,不像能打人的人。大舅花十几万帮他摆平。他接了大舅的班,当了列车员。上班第四天,第一次出车,就死了,喝啤酒导致心脏病。大舅听闻,瘫在椅子上。二舅老舅去的珠海,把他的骨灰盒抱了回来,埋在姥姥家的祖坟地。

这之前,徨诗也死了。我只见过他一面,也是1981年。他正准备结婚。他女朋友穿了一套银灰色西服,初夏时分,落日红红的,傍晚的余晖洒在木格窗棂上,一块粉色窗帘在风中抖动。她坐在大舅家床边绣花,有种居家的温暖与安逸。大舅那时住日本房,关东军留下的,非常坚固。尽管现在看是逼仄的一大筒子间,却有极强的城市味。没过几天徨诗就失踪了,挂了一笔单位的款子,出差,厂门口有两个男人找。有人说他偷渡香港时,被缉私艇发现,跳了海,被一阵乱枪打死。

她的未婚妻,等了他两年。

我儿时,觉得他们是坏人,有点怕。现在不,他们也是从洁白婴儿长大、没有原罪的。生命在崎岖的土壤里生长,环境的叠加决定了他们的道路。心里的苦,父母未必知晓。

大舅的另外一个女儿也死了,只剩下现在的小女儿。

妈讲这些,临床的病友听入了迷,不时跟着感叹。

她是枝市人,60多岁,因头疼,住了进来。儿子女儿家都在本市,过得不好,便没告诉他们。她2019年因脑部血管瘤做手术,安了三个弹簧支架,一个5.8万,三个近18万;从北京请的专家,会诊费花了2万,这些都不报,自费花了29万。一生的积蓄。老两口务农,很心疼钱,这次查血一项用了960元钱。她性子急,不断让我帮她看医药单,挂着盐水就要下床去找医生。

妈查血也是一千多。

两口子说,以后再有病,就不看了,不能牵累儿女们。女的说,都怨她,背时佬,把家里的钱都用光了。闲谈中,得知她女儿读书出嫁,用了十几万;儿子结婚,十多万。我说你们真行,赚这么多钱。他们说,好辛苦好节约的。

她丈夫每天上午,搭长途车来,到得迟。她不断小解,我帮她提着药袋子。妈有尿道炎,也喜欢小解。每天我等她第一袋药水滴完,再打仗样冲到菜场,购买洗涮蒸炒,一溜烟忙完,大包小包提去。幸好,家住得近。

在此之前,妈的病友是位蓝星岛的农民,80多岁,合作医疗,医药费能报一部分。四个儿女均在本市,只大女儿家条件不错。老人已住了五次院,每次住院费由大女儿负担。蓝星岛离这儿三十多公里,老头瘫在家,下不了床。

白天她小女儿在这儿值班,晚上换她大女儿。她小女儿话少,一天闷着头,趴在她妈脚边睡。走路跛,去年被汽车撞的,家里还有个小孙女要带。护士拿来核磁共振单,她小女儿看都不看,就退了回去。老人验血、彩超、CT都没问题。头疼好转,住了一个星期,准备下午出院。

上午,她小女儿刚出去,核磁单又来了。医生每次查房,也不断动员。因听她小女儿说过,去年做了,没问题,又知道她家家境,便对老人说,等等你女儿再去。老太太还是和别人走了。我追到电梯口,又说了一遍。她小女儿半个小时后回来,慌忙赶去,人已进去。检查结果没问题,核磁花了1680元,全部自费,下午出的院。

妈也没做核磁共振。刚进来,护士就拿来一堆检查单。我问主任医师,非得做核磁吗?他说CT结果出来后,再说。护士听闻,躲躲闪闪,暧昧地要回了核磁单。妈的彩超、CT都没问题,属老毛病。管床医生把我叫到办公室悬挂的脑部医学图前,讲解一番,意思是还要做核磁。我问,做了核磁,用药变不变,他支吾着说不变。我说,那为什么要做?他说为病人好,能更好地看清血管内部。我征求了爸妈、弟弟的意见,又把妈的检查结果发给北京一位神经内科专家和亲戚医生。他们说妈不用做核磁,问题不大,休息几天就好了。

医生查房,又提及核磁,使气道,真不明白,又不要个人掏腰包。妈住这儿,我自然希望医生护士对妈好点,遂一直礼貌小心着。那天,忽说道,那我来告诉你,即便公费,也是老百姓的钱。患者只想知道,有没有这个必要。尽管语气平静,却已透出几分咄咄逼人。我并不想唱高调,也许看过太多套现医保的事,开始对这个世界警觉和不信任。过后几天,医生没再催,反而客气起来。调了几天血糖,补了钾,说妈没事,可以考虑出院了。

医院大门口有个保安,天天大呼小叫,吆喝牲口样,绿码绿码;用手指点着,你你你。入口处挤了一堆人,一名男子扶着一个病歪歪的老太太,说,小点声。小了,你们能听见?保安反驳道。又不是聋子,是人话都能听见,大家七嘴八舌。有的提起西安那名保安及因没得到及时救治病亡的患者。“死了活该。”他愤然道。生命在他眼里,很干脆。

这次在医院待得最久,也感触至深。见到了一些知识分子的冷漠,也看见个别底层人有点权后的狂妄,和对同样底层人的碾压。

妈和老舅视频,老舅话少。老舅儿子给妈打来2000元钱,妈没收,交代我们都别收。妈不交代,我们也知道。

“我挺好,你别惦记,就是一股火,想咱哥。哥对咱好,这一辈子没享到福,自己有家都不能住。被绑着,多绝望?我的心呀……爸妈没了,姐也都走了,咱哥就咱俩了。我比你强,有退休金,你要好好的。”妈望着手机,嘟嘟囔囔。老舅从头到尾只说了两句话:咋整。咱也没那能力了。

妈主要是怕大舅挨打。老舅的儿媳妇在敬老院工作,和我聊了两句。说打人现象,见怪不怪,偷着掐,或弄到监控看不到的地方。到那儿去的也多半有点痴呆。但大舅的确没挨打,所在的养心院不错。

这个科住的都是老人,每个人的药单差不多,检查项目大同小异。接水洗碗时,遇见的几乎都是白发苍苍的老人在那儿揉洗衣服。他们照顾老伴,夜里租住在走廊,一张床30元钱。

路过一间病房,有个男子把老人从床上往轮椅上放。老人没坐好,摔在地上。男子抱不动,大声吼着,起来呀,起来。我进去和他一起连扯带拽把老人弄起。老人高大,穿了套棕红色牛奶绒睡衣。胡子拉碴,满眼恐惧,死死抓住门框不撒手。轮椅是折叠的,滚子滑动。我扶着轮椅,也扶着老人,免得折在一起,又坐空。男子一边喊着,松开!坐啊,你坐啊!一边用手去掰老人的手,踢老人的腿。一个男人路过,我喊进来,才把老人放上去。

第二天经过,病房挺平静。男子坐在白色小方凳上,交代老人,岁数大了,别再喝酒。老人躺在床上,答应着,很祥和的样子。男子侧头看见我,友好地笑了笑,说昨天谢谢你了。我说是你父亲吧?他说是的。我问多大岁数,有没有90?老人自己回答说74了,但看起来很沧桑。

弟弟朋友的父亲,患阿尔茨海默病,被送进了敬老院。两口子要上班,把老人锁家,不安全;不锁,又走失。弟弟陪朋友去探望,老人笑着和他们打招呼。过会指着他儿子说,你敢打我,我告诉你,我有俩儿子,让他们打死你。须臾,起身往外走,又回身客气道,你们坐,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

有妈是幸福的。时间会盗取记忆,但至少“妈”还残存在大脑皮层里。人老了,基本退化成婴儿。但婴儿是这个世界的希望,父母怀揣着喜悦呵护着;老人却是冬天,熄灭前并非能有温暖的炉火照耀。妈,在哪儿?这个问题,对一个无助的老人,也许比孩童更为强烈。

大寒那天,妈出的院,细雨淋淋,墨色润染的天空,噼噼啪啪下起了雪珠儿。我帮妈掀起羽绒服的帽子,搀着妈,说天可真冷了。妈仿佛没听见,打岔道,啊,你大舅也不知道回家没,他们说,好了就接回去。

妈出院后,老舅也住进了医院。

发《天津文学》2022年9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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