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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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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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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的女红与诗

读《红楼梦》,你会发现,里面的女孩,喜欢做两样事:一、女红;二、诗词歌赋。女红,手工劳动,缝纫刺绣裁剪;诗词歌赋,一种文学活动,也可叫精神劳动或精神娱乐。

一个手,一个脑,这是它们的分野所在。

就本质而言,均有遮蔽之功。女红应比诗词歌赋诞生得早,人要御寒,要遮羞,便诞生了制衣这种活动。而诗词歌赋属精神御寒之衣。

一个看得见,一个看不见。

诗词歌赋是建立在女红上的奢侈品,属精神世界的连缀缝补。换言之,女红为实用主义,诗词歌赋为理想主义。

我们古代对女子的要求,无论寒门,抑或贵胄,大体只四个字,德言容功,即品德、言谈、容貌、女红。品德第一,言谈次之,容貌居三,女红居尾。品德为基础,言谈为修养、温柔度以及沟通能力。女红是衡量一名女子是否勤劳、心灵手巧的尺码。这里没才华的事,在婚姻的字典里,居家过日子,本就与诗词歌赋无关,属可有可无之物。在农业社会,做一个好女人,传宗接代即可,没人在乎关心你的精神生活。

而大观园,恰恰相反,有着极好的思潮,一浪高过一浪。贾府四春对应琴棋书画,曹雪芹偏偏要给予她们精神生活。诗社结了四五次,海棠社、菊花社、冬雪社、柳絮社,一次比一次精彩,一次比一次人多。大自然的养分,成为精神食粮的仓廪,足见诗词歌赋的魅力。

精神生活,女子独立的第一步,曹雪芹特意拿出来与女红对着写。香菱学诗一节,便是例证。宝钗曾说:“可真是诗魔了,都是颦儿引的她!”可见黛玉非常重视精神生活,并引导了香菱。而香菱对精神世界的向往,尤为迫切,有着极好的审美趋向与敏锐度。所谓诗意,便是发现别人不曾发现之美。

四十九回,宝钗笑道:“我实在聒噪得受不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这里有“不守本分”四字。即吟诗,在当时社会,并非女人的正经事,属越界。女红才是分内事。

德言工容这种标准,在中国潜移默化了几千年。女红,对应男人的耕种与科举。

大观园分两大阵营,小姐与丫鬟。

丫鬟玩的多半是女红,平日闲谈,议的无非这个刺得精,那个绣得好。拥有一手精湛的手工活,无疑会招人艳羡,亦荣耀,更是择偶的先决条件。包括贾母说晴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她,将来只她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一句话囊括了容、德、言、功四样。爽利,便包含“德”,可与袭人的闷与憨对看。爽利人,多半不会背后搞阴谋诡计。晴雯是丫鬟中第一大女红高手,整个大观园只她会界线。五十二回补裘,做了大肆渲染。她德不错,只是坏在一张嘴上,“言”不好,沟通能力差,爱抢白人。晴雯的表现实属正常,有姿色,人长得美,女红又第一,拥有足够骄傲的资本。若有文化,自会压着点,含蓄内敛一点。贾母喜欢重用,宝玉娇惯,故恃宠而骄,言辞激烈,在所难免。

而袭人兼具德、言两项指标,女红也不错,从给宝玉做肚兜,绣鸳鸯那节,可看出。至于她的德言,是伪德还是伪言,姑且不论。最起码,她深谙这种正统的游戏规则,没必要追求更高的精神生活。内里丫鬟大多文盲,也不向往,没多少文化意识。学文化,乃男人之事,而男人学文化,只不过为了为官做宰,这便是她们的想法。

谁都知道,女红是一项硬指标。德是别人界定的,貌是父母给的,“言”乃平日言语态度,不自觉地流露。女孩经过努力,可以达到的,几乎只有女红,如卖油翁,唯手熟耳。天赋只是一方面,平日不拈针动线,不可能一上手,便有绝活。

宝钗的丫鬟莺儿,应算女红第二大高手。宝玉烦她打络子,她随口报出一炷香、朝天凳、象眼块、方胜、连环、梅花、柳叶等花式。对颜色亦有极好的审美。探春也曾烦莺儿打络子,可见求者之众。若自己房中人会,犯不着麻烦别人。我们无法探知晴雯拿不拿手,但确实请了莺儿,可见属莺儿专利。

鸳鸯的手工亦不错,四十七回邢夫人想把鸳鸯说给贾赦,见鸳鸯坐在自己房中,做针线,不由赞道:“你扎的花越发好了。”鸳鸯到怡红院,与袭人谈论的也是女红。宝玉回来,见鸳鸯穿着水红绫子袄,青缎背心,低着头看针线,脖子上戴着花领子。花领子即假领,起装饰作用。可见鸳鸯精于此道。她把贾母服侍得也好,笨手笨脚的,贾母也不会喜欢。包括司棋,给潘又安做鞋,均反映女红是女孩日常生活必不可少的一环,属日课。

贵胄家不种田,女红便是女人最大的家务活与劳动。

小姐里,探春的女红不错,给宝玉做了三次鞋,且做得不一般。不一般到贾政一打眼就不高兴,说:“何苦来!虚耗人力,作践绫罗。”出彩如此,可见玩出了花样,玩出了极致,并非从使用价值出发,而是当艺术品,且不会撞衫。在贾政眼里,已是奢侈品。贾政注意到的是标新立异,赵姨娘注意到的是给外人做,没给亲兄弟环儿做。宝玉难道不是探春的亲兄弟?赵姨娘却不如是想。她的话,本身带有立场性,重母轻父。同父异母便不是亲姊妹?暗含挑拨之嫌,亦狭隘,属自站脚步自话自说。

探春不仅是一名女红专家,还是一位书法家,物质文明、精神文明一起抓。

三十二回,袭人背后议黛玉:“她可不做呢!饶这么着,老太太还怕她劳碌呢。大夫说好生静养才好。谁还烦她做?旧年好一年的工夫,做了个香袋儿,今年半年,还没见拿针线呢。”

此乃袭人目光,有嫌黛玉懒之意。她认为女红很重要,故拿此挑拣黛玉。并非故意为之,而是眼界所限,用己之目光套人。在一定程度上,也代表着大众目光,认为好女孩理应如此。

而黛玉的女红,几乎只做给一个人,那便是宝玉。做得好不好,当然好。好到宝玉很珍爱,放在衣服里面。黛玉不仅会做,还会裁剪。二十八回,作者顺笔带出:“只见地下一个丫头吹熨斗,炕上两个丫头打粉线,黛玉弯着腰拿着剪子裁什么。”粉线是沾有黄白粉的粗线,裁衣打样用。1600年前,中国便有熨斗,明清时,把烧红的木炭,置于熨斗中,底部热了,用来熨衣。《红楼梦》中写丫鬟“吹熨斗”,即吹里面的炭火。

宝钗进来,见黛玉裁剪,笑道,妹妹越发能干了,连裁剪都会了。即黛玉不仅会针线,还会裁剪。

黛玉做女红,偶尔为之,不可能像老妈子那样日夜勤劳。女红在其眼里,也非女红,而是情的代表,属载体,连着她的喜怒哀乐。若生气,便不给宝玉做,甚至把做好的剪了。剪的也非女红,而是心,也见她不追求女红。

十八回,贾宝玉试才题对额,获得贾政赞赏,众小厮将其配饰一抢而光。黛玉错会她做的荷包也被抢,遂赌气回房,将宝玉烦她做了一半的香袋铰了。宝玉对针线的要求,非常挑剔,书中提及,他不用针线上的人。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宝黛因“金玉良缘”又闹意见。袭人笑向宝玉道:“你不看别的,看看这玉上穿的穗子,也不该同林姑娘拌嘴。”黛玉听了,不顾正病着,夺来又剪。穗这东西,不好弄。莺儿打珞子那次,便在宝钗的提醒下,把玉重新珞了起来。

黛玉的针线,在书里能看到的,几乎皆为宝玉。当然,像薛姨妈过生日,黛玉也会送上两色针线。

黛玉更多时,是在读书。她屋里全是书,把十二钗总起来,把贾府所有女眷总起来,都没黛玉的书多。她自幼充男儿养,刘姥姥曾错会她的寓所,是公子哥的书房,且黛玉写得一手漂亮的蝇头小楷。袭人属盲人,看不到这些,且觉得没用。如李纨品评妙玉,最厌妙玉;宝玉房中丫鬟,亦瞧不起妙玉一样,均不在同一频道。人活在自己的圭臬里,井底之蛙,大多指思想上的井底之蛙,属自恋狭隘所致。

黛玉单纯,爱的唯书、大燕子、落花之类。书乃精神营养,视野与见识;大燕子寓意自由;落花,愁肠百结,乃生命,亦怜惜。所以黛玉是精神信仰与自然文化嫁接出来的女子,无雕饰之嫌,近原生态。

黛玉在《红楼梦》中,是作者的代言人,属理想中人物,有着超越世俗的榜样意义。大自然有足够的宽度广度,书籍跨越时间,具有纵深性,这是黛玉的经纬生活。但这两点,在当时,都不作为衡量一名女性是否优秀的标准。

而湘云和宝钗,多多少少被儒家文化熏染,对功名仕途,表现出不自觉的热衷。宝玉管这叫荼毒。尤其宝钗对女红的高度认可,对读书,吟诗作赋的回避态度。

物质生活是温饱,而精神生活等同眼界与思考,着重点不同。

精神生活又意味着觉醒,而觉醒是那个男权社会非常恐惧之事。

宝钗很有意思,一直徘徊在女红和诗词歌赋之间。劝香菱,态度已然明朗,不支持香菱追求精神生活。宝钗自己追求过没有,当然追求过,且看了不少杂书。但她终归循规蹈矩,回至“正途”,在大众目光中行进。不仅自己就范,尚规劝他人。

别人的目光值不值钱,或当时的价值观到底值不值得迎合,得放在大环境与历史中看。现今衡量一名女性,文化才是根本。有文化才有能力,有能力才能自立,才有判断力,才能很好地处理问题。文化和女红哪个更重要,不言而喻。

可那时,不这样。毋庸置疑,现今是开化进步的,而宝玉、黛玉无疑是先行者,起了预言作用。

宝钗把男女做了明确划分。四十五回,她说黛玉,“咱们女孩儿家不认得字倒好。男人们读书不明理,尚且不如不读书的好,何况你我。就连作诗写字等事,原不是你我分内之事,究竟也不是男人分内之事。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所以竟不如耕种买卖,倒没有什么大害处。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

这段话说得固执,明确表达了宝钗的看法。读书有很强的目的性,辅国治民,即帮助国家治理老百姓。男人耕种买卖,女人针黹纺织,老老实实过日子即可。没必要读书,若读书,得读正经书。正经书,即当时社会认可的书。所谓移情,即有了非分之想,不安分守己了。这便是宝钗的书论。认为若不能“读书明理,辅国治民”,无论男女皆可不读。这段话看似有道理,其实不然,若整体社会,或底层老百姓都不读书,全是文盲,会如何!

那豪门女需不需要做针黹呢?

五十三回,荣国府庆元宵,贾母把自己珍藏的一幅璎珞,摆在几上赏玩。此物为姑苏女子慧娘所绣,慧娘亦是书香宦门。此人并非以刺绣为生,不过偶然绣一两件作耍。足见富家女刺绣,只是解闷或当作一种爱好,并非必须,不做就没得穿或用。

探春也说:“怎么我是该做鞋的人吗?环儿难道没有分例的,没有人的?衣裳是衣裳,鞋袜是鞋袜,丫头、老婆一屋子,怎么抱怨这些话!给谁听呢?我不过是闲着没有事,做一双半双的,爱给哪个哥哥兄弟,随我的心。谁敢管我不成!这也她气得?”

话说得明白,虽说的是赵姨娘,也说明小姐做针线,无非兴趣所致,因有下人做,便可以不做。

书中第四十五回,“宝钗因见天气凉爽,夜复渐长,遂至母亲房中商议打点些针线来。日间至贾母处王夫人处省候两次,不免又承色陪坐闲话半时,园中姊妹处也要度时闲话一回,故日间不大得闲,每夜定下女工必至三更方寝。”三更,即现在夜里十二点左右。宝钗说女孩子应以针黹纺织为主,这其实是当时社会对大多数女性的要求,属主流想法。别看宝钗每次说得头头是道,但对这个世界,并没多少新鲜认知,说的几乎都是现成的大道理。从她一天的安排来看,大部分时间都在忙于交际。说请安,说懂事均可。“承色”即看脸色,足见她处处小心,住别人家,应酬而已。

里面暗含的依旧是为自己活,还是为他者活的问题。

史湘云想在大观园做东,请姐妹们作诗,宝钗也曾劝她:“究竟这也算不得什么,还是纺绩针黹才是你我的本分”。宝钗便是这种人,时时教化他人,且身心力行,做给世人看,这也是其不自觉的行为。她每日定下女工,里面有个“定”字,即规定自己,必须做到三更。这不是本分,而是意识没落,固步自封。在书中没见宝玉羡慕那个女孩女红好,倒是一听说哪个才貌双全,便遥寄,比如对大龄女子傅秋芳。傅秋芳,这个名字也挺有意思,秋天的芬芳,老姑娘了。

书里,宝玉和宝钗的价值观,一直是撕裂的。对着写,只是作者表达隐晦。

从《红楼梦》里人物的文化状态看,李纨没文化,安分守己,能追求的无非攒俩钱,培育贾兰。无可厚非,中国父母大抵如此。文化导致她们的行事作风,文化是思想,是进化,并非小资,风花雪月,葬花什么的。那只是表象,实是对生命的疼惜珍视。那个社会是麻木的,贾政老八股习气,因循守旧,被洗了脑,坚守正统。宝玉追求新意识,撕书,对顽固派自然不感兴趣,也自然受到阻挠。精神生活表面看是诗词歌赋,实是对审美,对思想开放的追求,对人性柔软度的渴望,更主要的是思维方式。

那宝钗用不用做女红呢?她家号称皇商,“丰年好的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以钱著称,他哥哥挥霍无度,打死个人,用钱摆平。家里有生意,有当铺,有田,田里有螃蟹。一场螃蟹宴,让刘姥姥算了好半天的账。家里下人也不会少。做女红是她主动做的,给谁做?当然不可能是下人,她的衣服穿不完,压了几箱,无非其母其哥。其母其哥,有身边人做,或找外面针线上的人,根本用不着她。但她愿意熬灯守夜,还弄得很苦,只不过用行为,昭示固守所捍卫的思想。

湘云的女红也不错,袭人曾烦她做了一个扇套。宝玉拿了出去给这个瞧,给那个看。湘云后来做女红至三更,是史家嫌费用大,不用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都是娘们儿自己动手。标志着史家已趋于没落,且比贾家衰败得早。

宝玉没说错,结婚之后的女性,便是鱼眼睛。鱼眼睛僵硬固执,本质是物质主义,没精神追求,不再有光,被男权社会,熏染得足够暗淡。

《红楼梦》求新,非形式、题材求新,这只是其一,更主要是思想求新。没情感,再好的文字都是石头,而非冲刷心灵的溪流。

诗词歌赋,是大观园的灵魂。在清朝,女子诗社曾盛行一时,有著名的“蕉园诗社”从顺治朝到康熙朝,开了四十余载。《红楼梦》第三十七回,描写第一次结社,由探春发起。探春本为蕉下客,是不是巧合?可见曹雪芹多少是知道的,且嫁接至大观园。

姐妹们咏白海棠,咏菊等。黛玉也独自成社,作《葬花吟》《秋窗风雨夕》,无非抒情,确立自己的精神世界,成为苦闷时的一种释放与解脱。文化,并非谁比谁有文化,而是着力点不同,让生命多一重空间。她的快乐,你不懂,进入另一维度,拥有更有意思的生活。否则,便在俗事上用心。

第一次,海棠社,探春发起。第二次,菊花社,湘云做东。第三次,赏雪社,李纨主事。第四次,桃花社,由黛玉的《桃花行》引起,未果。第五次,柳絮社,黛玉、湘云拟题。形式各异,七律、五言、联句、歌行、小阕,花样繁多。地点涉及秋爽斋、藕香榭、庐雪广、潇湘馆,诗社成员几乎都是小姐,外加宝玉一个男子,队伍不断壮大,没有丫鬟,只一个姨娘香菱在里面。

诗词歌赋抒发的是理想,女孩子可不可以有理想,有精神生活?到底什么是分内事?时间流过了两百多年,现在的女性一一做出回答。告别愚昧,从精神生活开始。走出家门,经济独立,才能掌握自身命运。可惜曹雪芹没有看到今天。但他作为先知,预示了这一天的到来。

物质是必须解决的,但一定得有精神生活的参与延伸。在没有大面积生产制衣的古代,女红,是必不可少的。女人勤勉,方是兴家之道,在哪个社会都不过时。但不能成为永恒定律,以及制约精神生长的原因。

精神生活除了思考,需有艺术行为进行参与,否则便是沙漠。物质是基础,而非目标,钱只是通往精神生活的工具。房子,车子,只是欲望,属本能反应带来的快乐。长久的,真正的快乐,是可以依托的精神生活。视野、格局、安静、独立,才是要追求的,有一个陪伴自己一生的爱好,方不空虚。

没有哪一个朝代是完美的,随着时代的进步,不断完善。而好的艺术,是一个不断放大的过程,会穿越时间厚壁,进而永恒。生产力不同,政治制度和环境便不同。

决定一个人命运的因素,有客观,亦有主观。客观环境在农业社会,大于主观环境。决定行为的是思想,决定思想的是文化,文化从哪儿来?从教育与潜移默化中来,即大环境。客观决定主观,主观又反噬映照客观。所以大环境,也就是社会制度,尤为重要。

曹雪芹时代,正值雍乾时期,我们中国还相当保守,延续着旧视野。男尊女卑,一妻多妾,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这些思想糟粕比比皆是。社会达成共识,难以改变,“千红一哭,万艳同悲”在所难免。不在谁有多大本事,抛开抄家的连带,那些嫁出去的,也没好的归宿。迎春是被折磨死的,婚都不能离。是不是有钱,便可以避祸,是不是女红做得好,就能得到尊重,非也。所以女人得从闺阁中解放出来。

有人说某某钗是命相,即薄命相。若所有女子,皆薄命,没来人世前,便没必要把册页锁到柜子里,打上封条,预设好。足以说明,乃大环境所致,非算命先生算出来的,而是社会意识造成的。富家小姐尚如此,柴门女若何?

当一个人不能独立,社会不让其独立,便无法掌控自身命运。法律又不保护,你能怎样。现今是否每个女人都薄命,进步,是抗争来的。那些守着旧道德糟粕之人,是不人道的。称其为刽子手,一点不为过,所以鲁迅有了《呐喊》。

薄命的本质,其背后成因,是社会制度。只局限每个人物分析,无疑是肤浅的。

宿命,即那个社会的价值观。

一个家族的毁灭,成就了一名伟大的作家。一个人单枪匹马向这个世界宣战,得有足够勇气。能否用一个女人的视角,看一看这个世界,曹雪芹做到了。

过去写女人,大多从男性角度出发,要么沉鱼落雁,闭月羞花,要么春心大动,皆男人附庸。除吕后、武则天心狠手辣,外加几个烈女外,几乎一个模子。男人按自己心意塑造女性形象。而《红楼梦》里的未嫁女,皆纯如水,静如月,善良才情,见识广博卓越。曹雪芹不舍得让其愚昧,变着法让她们智慧。安排香菱学诗,便是想让其除了吃穿外,多一层精神乐趣。

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框架,那些当时认为理所当然之事,现今觉得愚昧可笑,裹脚、沉猪笼、三妻四妾。当时之人,认为宝玉是傻子,现在觉其是先知。所谓社会变革,实乃人心变革。

所以精神生活,是思想进步的标杆。

没有平等观念,便没好作品;没精神生活,便无法脱离物质桎梏,此乃《红楼梦》旨意。宝玉、宝钗的分歧便在于此。一个想打破,一个固守。一个激进,一个保守。一个现实主义,一个理想主义。先行者,总是被别人嘲笑唾弃。傅家婆子背后揶揄宝玉,外像好,里头糊涂,是个呆子。无非申明三点:一、宝玉体贴下人。自己烫了,关心玉钏;自己淋雨,关心写“蔷”字的龄官。二、对金钱没概念,“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蹋起来,哪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三、哭哭笑笑,对大自然呓语。总之与常人价值观相悖。体恤下人体现的是平等意识。对金钱没概念,乃性情中人。对大自然痴迷,意在不在人事上钻营。这便是宝玉。

一言概之,宝玉是个追求平等,远离俗世,热爱自然之人。

《红楼梦》这本书,主要刻画具有艺术气质,没被阉割,充满自由天性之人。即书中第二回说的,既非大仁,又非大恶之人,属“集聪明灵秀之气,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偏僻不近人情又在万万人之下。”的人,陶潜、阮籍、嵇康之流。宝玉是,黛玉亦是,而宝钗属正统范畴的代言人。

曹雪芹一直标新立异,这种出彩,是思想上的,也是对腐朽的抗拒,对生命的关照,这是《红楼梦》一书至今不落伍的原因。腐朽不仅指物质上的贪婪,亦指思想。臭了,禁锢了,也就冷漠了。有人把《红楼梦》与《金瓶梅》对比,说《金瓶梅》高过《红楼梦》。一本书的真正高下,非笔墨,而是对女人的审美。一个看到了肉,一个看到了灵。西门庆喜皮肤之滥,宝玉“意淫”,止于心。一个具象,一个艺术,哪个境界更高?

《红楼梦》是《金瓶梅》的升华版,呈阶梯状。《红楼梦》在女红的基础上,提出了女子精神生活这一昂贵课题。

发《天津文学》2022年1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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