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从伊水河的东岸可以望见西岸的卢舍那大佛,以及两侧延绵的石窟。那样的景致,是需要低头沉思的。尤其隔着雨帘,隔着脉脉的流水。你能说什么?很多问题无解,震撼,值得。于出行最想去的,依旧是中国的四大石窟,敦煌、麦积山,云冈和龙门。
这些石窟分布在华夏版图上,从西向东缓缓移动,同样像条河流,那是文明的进程。石窟又是自然风光与人类文化最好的嫁接,石之坚,文之软,相得益彰。然而文明的传承又嵌在骨髓里,生生不息,洗都洗不掉,比石愈坚。
石头成了载体,亦物证。
在龙门,每个朝代都似相机,“咔咔咔”不停闪动。从北魏至明清,十多个朝代,一千五百年的流水。
每次见如此之境,都会喟天地之苍茫,人之矮小。而那石窟,又分明是人类的足迹,一代代工匠不停息地表达,方能如此。
境是时间给的,效是工艺的精湛。
我不信佛,亦不拜佛,也不怕别人吐槽。我还不够虔诚,对佛学知之甚少,只是喜欢它清凉,远离物欲肉欲的微笑。上牵的唇角,微合的眼,低垂的头。佛是向内的,永恒自身;而人世间需睁大眼睛活着,见丛林,见利益,见争夺,更见俗世的苦。
来看佛,看的是先人的智慧。那些工匠都是艺术家,今之人,哪怕借助高科技手段,也无法达到如此之境。那从内至外透出的欢喜,手执莲花的端雅姿态,千变万化的手语,曼妙吉祥的列队舞人,工匠们如何做到?即便有先例,有样式,那神韵又如何传递出来,美到令人窒息与难过。一个内心没平静和爱的人,手中的榔头锤子又怎能如此。这些创造者才是真正的佛。仅北魏宣武帝为父亲孝文帝做功德建的宾阳洞,便历时二十四年,用了八十多万人。帝王做的功德,是平凡人的壮举与抬举。
在没有保护设施的古代,唐代工匠在卢舍那大佛高十几米的位置施工。今人即便修复,都需搭脚手架、戴安全帽、系安全带。而他们如何攀岩,会不会发生意外,家人如何,都是今人无法想象,亦想知道的。只有艺术,才能如此扣动人心,甚至热泪盈眶。
伊水河是多么幸运,又多么悲苦。无论寒暑,听着一锤子一锤子电光石火的锤音,然后默默侧身离去。人塑佛,佛却无言。这世间又哪来的佛,分明是人的臆想。佛是人创造的,无论石像,还是经文。
佛在哪儿?是在西天取经的路上,还是这滚滚流动的伊水河中,还是这些缄默的石头,以及一草一木。佛是众生的苦,没苦哪来佛。佛又是人杜撰的理想生活,人们相信仰望着那个精神世界,认为它可通天,有人为你面壁,为你祈祷,为你受苦。
佛若真的慈悲,何须高高在上,让人跪拜;人若不存私心贪念,又何必许愿。该来的就来,该走的即走。你的福你享,你的罪你赎。任何的江湖仪式,门宗大派,皆远离。人是不可以曲的,爱和敬装于心,赋予行。仪式也只是仪式。“死而复生,上帝和地狱是两堵墙。”“我让自己登基,做风的君王。”阿多尼斯说得多好。风没衣裳,没居所,却拥有全世界,似乎也是他说的。
佛也只是先人的一捧热泪,对理想世界的追寻。
人世太苦,才去信奉。但人类只一条路,那便是文明.
二
一百年前,龙门石窟虽闭塞,却安然无恙。除自然风化,几乎没人动过。是相机,拍下了这惊世骇俗的美,震撼了外界目光,让一些人起了贪念。它们同样有本事,在七米高的位置,盗下释迦牟尼石像的头颅。而今我们所见石雕,一部分似维纳斯,头和手流落异乡,不能飞回来,长在自身。
二十世纪上半叶,正值兵荒马乱之时,人们不再礼佛,不再敬佛。这些石佛,只作为商品,暗换人手,牟取暴利。
摩诃迦叶尊者的上半身便是这样被窃走的。他有多美,宽袍大袖,斜披袈裟,手擎莲花。那高挺的鼻,分明来自西域。莲花的头谦卑地低下,比迦叶的脸还大。旁边的阿难亦手持莲花,身上斑驳着赭红色印记,衣饰流畅,打着花结。
看经寺何时被盗,无人知晓。一九三六年,两个日本学者来龙门考察,拍下寺内二十九位祖罗汉像,摩诃迦叶还在。到了一九四零年拍的图片,仅剩迦叶的下半身,四年间,迦叶没了。
之后,摩诃迦叶被凿下来的近百斤重的石雕上身,颠沛流离,辗转各国,被拍卖、被收藏、被展览、被捐赠,人们甚至不知道它来自何方,只晓得它是珍贵的艺术。直到加拿大国家美术馆确认是中国龙门石窟的石雕后,无偿归还,方得以合体。
六十载悠悠光阴,石头在人的贪婪,又在人的呵护下,回到了祖国。
摩诃迦叶自小人格清廉,讨厌俗世欢乐,鄙厌情欲,厌恶不净。他老而美,稳而谦。佛作为神的存在,本就雌雄同体。此种状态,很像妙玉,不男不女,喜洁,故俗人无法理解。
看经寺的这一队西土“祖师”像,皆优雅。偏袒右肩,手持净物,温婉谦和。
奉先寺,卢舍那大佛旁的阿难的手,也不知去向。
三
东岸的栏杆,时常停着一只猫,或一只雀。这些短暂的生命,以及流水般的人群,对于对岸的十一万尊石像,都只不过是过客。即便人和动物不在了,那些佛、菩萨、力士、天王,以及弟子、罗汉等造像依旧会在。
面对我们这些观光客,佛们微笑不语。从早期的秀骨清像,修眉窄眼,到大唐的仪态万方,雍容慈爱,佛的容貌跟着人走,随着时代流变。皇家礼佛,礼的是自己。
龙门绝非走马观花的龙门,它是本历史秘籍,政治经济,理想愿望,上至皇族,下至布衣,包罗万象。虽多为皇家贵胄所建,是世上独一无二仅有的皇家石窟,却有贫民参与其间。
从一厘米的石像到十七米高的卢舍那大佛,塑造他们的本质是许愿。不知道武则天真正许下何愿,也不知道卢舍那大佛是否按武则天的面容所塑。但有一点是肯定的,武则天动用了自己的脂粉钱,才修起大佛。而她的脂粉钱,也是民脂民膏。这与武则天是否有作为,并不犯冲。
人是分裂的。一个君王想变身,佛便是自己,自己便是佛。
钱,永远是不可忽视的因素。在伊水河两岸,非皇家圈定的位置,只要有钱,便可塑佛。
天很冷,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甚至飘起了几粒雪花。行走中,发现有个窟很有意思。一个男人,死了妻,很是悲痛,塑了一尊佛,在旁边写下哀婉之词。一年后,在不远处,又凿下一龛,塑了一尊佛,为再婚诞下的儿子祈福,留下喜悦之词。同游友人,窃窃私语,大意是说男人就是这般薄情易变吧。
其实,每个人皆独立,谁也不是谁的。男的为女的守节,女的为男的守节,皆变态。活时重情,善待对方,何苦求身后。人生便是悲悲喜喜的过程,能走出悲痛也是一种功德。李纨倒是守了一辈子的寡,那不是为贾珠,而是为礼教,为绳索。不人道的糟粕,终将摒弃,人本主义的爱,方是爱。说某某为某某,终身不娶或终身不嫁,本就荒诞。只不过是当事人的一种生活方式,对自身的坚守,没遇可遇之人。走不出的并非对方的情,而是自身壁垒。
这石壁,是悲喜壁,表达壁。因佛祖无言,故讲给他听。
无言是最大的慈悲。
有个隋时的四川人,在洛阳服役。苦于不能返乡,又因战火不知性命如何,便在宾阳洞,一名力士的胳膊肘下,留下一龛。为过世的父亲和在世的母亲、兄弟塑下一尊观音,且留有具体文字。标准的望乡情结,他的身后是大时代的战乱,兵役徭役,是昏君。更有自己的无常悲喜与草芥般的命。但他依旧怀揣渺茫的希望,至于返没返乡,无人知晓。宾阳洞,太阳升起之意,北魏开凿的皇家第一窟,也是哭,或骷。“当时锤凿斫民脂,万金不惜穷妖奇。”说的便是此窟。现在依稀看得见隐隐剥落的红色背景。莲花凿地,顶中央雕着硕大的莲花藻井,美的背后,往往藏着血泪。因是北魏所建,故隋的这名男子在此凿龛,无人管。时光交错。人总是希望太阳升起。
万佛洞内,刻有一万五千尊小佛。每个窟皆好,一窟便是一庙,两千多座庙,何其壮观。
最初的佛像皆彩色,感谢时间,让他们褪了色,还了石质美,有了沧桑古意。感谢以旧修旧,没自作多情,涂上鲜艳的颜色,变成舞台妆。
在龙门,我们走过塑窟各帝王走过的路。他们于此礼佛开光,击鼓奏乐,又如何?都只是一抹时间的流水,匆匆流去。
离开时,回望了一眼卢舍那大佛那情态富丽的面容,端和的笑意。我们纪念的是时间,是艺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