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菡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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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12/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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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儿

我再也不曾见绿儿。

不知哪年,废屋里有个鸟笼。它静静地矗立在那儿,优美的拱顶,暗沉的色泽,笼底放着鸟儿吃食饮水,绘着几片兰草的白瓷杯。笼是空的,老宅是空的,连同这座老宅四周的空地也是空的。

金色的光柱,从破旧的瓦缝洒下,照在这个完好的鸟笼上,有种颓废荒凉感,抑或华贵与梦幻。我走进去,拂下笼条上的蛛网。

清洗,擦拭,晾干,消毒。然后放在不锈钢晒台上,想为这个古色的笼子,请个主人回来。

我甚至不知道笼子是鸟儿的主人,还是鸟儿是笼子的主人,抑或我是主人。

我去了蛇入山花鸟市场,那里一笼子一笼子的鸟。我停在摊位前,望了一眼大铁笼,问,什么鸟?主人说“牡丹”。那是我第一次听说用花卉命名的鸟,一笼子可怜巴巴的牡丹挤在一起,足有上百只。

它们都是婴幼儿,毛还没长顺,睁着一双双圆溜溜惊恐的眼睛,在笼里挤挤挨挨。有的用细爪,死死抓住笼眼,向外张望着;有的站在横杆,缩头缩脑;有的扑棱着乱飞。活物的买卖,总让我想到罪恶,想到人类早期。

落了价,一只降下三十元钱。摊贩粗糙的大手,伸进笼里,说买两只吧,是个伴,免得孤单。我说好。他随便抓出一只,放进小纸箱,又伸手抓出一只,翻过鸟身,看了看,用大拇指摸了摸。松开,又去抓,嘴里念叨着公母。他在配对,好养育后代,抑或仅仅只为了孤单或爱情。

鸟儿躺在他粗糙的掌心,十分害怕,两脚朝天,缩着黄色的爪。

我小心翼翼把纸盒抱回,掏出它们,装入笼中。接着做饭、炒菜、洗碗,水流哗哗流淌着。它们沉默,新奇、紧张,缩着头,紧挨着,小心谨慎站在横杆上,脑袋转动的方向都一致。双双挪到那端,又移至这端,不敢轻举妄动。它们通体翠绿,那绿色,翠得深沉。蓬松的羽毛,橘黄的头,异常灵活。红色的喙,弯弯的,带着鹰钩。一双美目,似养着一湖清幽的水,又黑又亮。它们偎在一起,即便睡觉,也随时抖一下,警觉地睁开眼。我喜欢它们的眼皮,薄薄的一层,窗帘般,自由开合。

不知道,它们喜欢上百只密密麻麻群居,还是如此安静地生活。我说,笼子对鸟儿太残忍。家里先生说,你不买,它们照样留在笼中,等着买卖,更糟糕的环境,更残忍。

我无语。养鸟人是病态的,喜欢它,又给它套上笼子。

至于它们的爱情,抑或婚姻,是不是从那夜开始的,就不知道了。

窗外月色洞明,屋内却异常昏暗。它们一点声息都没有。

喂食换水,我总会唤它们“绿儿!”。它们不再拘谨,蹦蹦跳跳,欢愉着。两人依旧偎在一起,头挨头,转动,互望,深情地打量。偶尔快速试探着啄一下对方,继而嘴对嘴摩擦,亲吻起来。那姿势可真优美,一个扭着身子迎上去,一个俯下头,闭着眼,一副陶醉的模样,分明是人的作派。满眼柔情,又惊惶失措。恍惚脚下有溪水,有春暖花开的春天。

我分不清公母,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只知道都叫绿儿,且能感知那份绵绵情意。啾啾唧唧喃喃,这让我相信,人类最古老的爱情,来自鸟儿,要不为何有“卿卿我我”一说。是鸟儿给的灵感与仪态。卿卿我我,便是它们这样。

不知哪天,也许天气晴好,我把笼子冲着太阳,挂了出去。它们的羽毛那般蓬松,在金色清润的晨光里,每根都是翠绿的。先是欢蹦乱跳,彼此欣赏一番,再齐刷刷并排抓住笼条,瞭望着外面的世界。法桐茂密的枝叶间,藏着无数只麻雀。它们是自由的,从这棵树,飞到那棵树。空气里,滚动着它们细如流水的声浪,叽叽啾啾喳喳,似一串串雨水,尽情泼洒着。

一只绿儿瞅着它们,在原地跳了一下,“叽”了一声;另只绿儿也“叽”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那边并没回响,而是大珠小珠,继续成团的叽叽啾啾,呼啦啦不停飞蹿着。两只绿儿,又分别大声呼唤了两声,继而扯开嗓子啭了起来,是对话,还是你唱你的,我唱我的?绿儿一定羡慕那些灰雀,可以尽情玩耍。两者间语言是否相通,会不会像中国人与外国人那样,处两个频道,都是我想知道的。绿儿会不会嘲笑,那些灰雀不够漂亮;而灰雀是否认为两只绿儿被囚禁,长得好看又有何用,抑或羡慕它们丰衣足食,有主人呵护。

总之,绿儿在一天天长大,眼睛愈发明亮,羽毛愈发柔顺,绿缎一般。尖尖带钩的喙,亦是多情。两人柔情蜜意,吻着颈,互搭着睡觉,交换着眼神,喃喃在一起。

它们嬉戏,生机勃勃,大多时是沉静的。似乎有笼子怕什么,有爱情便足够了。

它们喜欢太阳,啁啾时,往往在上午十点左右,先是一只,接着另一只,一问一答,进而交叠在一起。它们啭得天晶地明,水流花开。声线似贴了银箔,翻高山,翻月色,一直万水千山,再一路啾啾回来。而此时,我往往在打字,那流泻的音符,伴着金属般质感的阳光,配合着我噼啪打字的清脆声,让我觉得这世界安宁而美好。

我在写一篇关于二十世纪初的小说,世家出身的男主人公如何受新思潮影响,走出老宅,投身世界的故事。而女主人公便叫“绿儿”这也是我唤两只牡丹鹦鹉为绿儿的原因。

若忘记提笼出去,它们会在客厅,啾啾唤我。音调急促,充满希冀。

提出去后,方心满意足,比赛似的啾啾。坦荡、清越、婉转。

很遗憾,我学不来,那浸满井水的嗓音。

它们的歌声是唱给阳光的。

有天,我出门回来,发现餐桌的绣花桌布上,有一堆嗑碎的黑色塑料壳。很疑惑,不知是什么。这个家没人来,也没老鼠。我问过家里先生,他说不知道。我照例跑去唤着绿儿,打开笼门,给它们添食换水。它们很乖,挤在一起,瞅着我,又一起掉转头。一切如常。我打字时,它们照旧鸣啭,只是音调里,多了一丝不安。

第二次办事回来,转动锁眼时,听到“啾啾”两声,接着哗啦的摇晃声,鸟笼旁植物茂密的叶片簌簌抖动着。一个绿影一闪便不见了,接着一片安静。我停在花格子后,一动不动。它探头探脑,想出来,又缩回去。我悄悄换好拖鞋走过去。它“噌”的一声,飞走了,快捷,迅速。笼子里的绿儿,站在横杆上,笼门开着。我不在时,它们用喙齐心协力,顶开笼门。或许这项工作,一只绿儿便能完成。抑或一起出来玩耍,听到锁眼转动,急忙往回返,一只进去,一只尚未来得及;抑或一只出去,一只守家。

我把笼门放下,去抓那只跑出去的绿儿,在厨房的橱柜上,好容易擒获。

家里先生找来一段硬铁丝,把笼门别住。

再一次回来,我在几上发现了一小坨白色粪便,茶杯口还黏有细若粉尘的绒毛,碟旁散落着面包屑。我没去找绿儿,而是直奔餐桌,又发现几块黑色塑料壳。我抬眼望着吊灯,搭凳站上去,发现灯罩线与房顶交接处的塑料盒,几乎被嗑完。想象得出,它们趁我不在,偷偷溜出来玩耍的欢愉场面,发现自己能飞得那么高。这个家成了它们的领地,玩耍,追逐,轻盈蹦跳,喝水,吃面包,比那个小笼子强多了。

笼里空荡荡,笼门紧闭。我转动笼子,发现笼子背面,有根笼条被嗑断。显然在紧急情况下,它们并不容易飞进去。四处寻找,终于在窗帘盒上方,发现它俩像做错事的孩子,一动不动趴在那儿。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它们抓进去。剪了一块硬质壳塞上,再贴上封口胶。

太阳出来了,它们依旧跃跃欲试,我小心翼翼把笼子提到太阳区。它们并没跑,只是第二天,笼条又被嗑断,且嗑了又嗑,纸壳也被啄得粉碎。笼子千疮百孔,形同虚设。它们知道,即便被抓,无非装回去。

我每次打开家门,都能发现它们不是趴在窗帘上,便是双双依偎在吊灯、花格子上,俯视着我。我不再理它们。它们开始试着在我眼皮底下,做低空飞行。于卧室、厨房、卫生间,自由穿梭。我感到深深的悲哀,即便这样的场所,对于鸟儿也是狭窄的,它们需要的是蓝天。

我说放了吧。他说外面冷,吃啥?

很可惜,我没有潇湘馆那样的院落。黛玉的鸟儿从没有笼子,无论大燕子,还是八哥,都是自由的。

春节,我要到外地过年。临行前,小说写到第二部分的大红喜事,男主人公娶了女主人公绿儿,欲赴日留学。绿儿依依不舍,留家等候。

家里先生买了新笼子,白色铁质的,比那个大,且设计科学,笼门有插销。即便有铁喙,铁翅膀,都无济于事。

我把它们装进去,提到母亲那儿。外面下着雪,父母家的暖气热烘烘。我交代喂食喂水等事宜,又交代要插好笼门,便离开了。

七天后回来,母亲从阳台把绿儿提出来,笼底铺了一层瓜子皮。

大家说,这对鸟儿可聪明了,嗑瓜子才叫快。两人很恩爱,母亲补充道,她竟用了“恩爱”一词。

他们扔瓜子,一只绿儿接住,“咔吧”一声磕开,喂给另一只。咔吧咔吧,不停咔吧,瓜子皮纷纷坠落,一会便铺了一层。两只鸟儿一递一接喂着。

我做了实验,果真一只绿儿抢到,嗑开,自己不吃,递到对方嘴里。而那只绿儿仰脖,自信地看着,并不抢,等着另一只来喂。

是公的喂母的,还是逃逸的喂给留守的,真的不知道。

归家后,我想过要放它们,只是天气依旧寒冷。放出去,没一粒食物,它们又这么漂亮。

窗外一群麻雀,停在光秃秃的树干上,法桐只剩下几片枯黄的叶片。

我在等春天。

小说进展得很快,在日本,男主人公加入了同盟会,有了新视野,准备回国,开办新式学堂,给学生传播新思想,新民主主义理念。

我每次边构思,边给绿儿添食加水,打扫笼底粪便,再把笼门插好。

一天,太阳快落时,我去阳台提鸟笼,发现笼里只剩下一只绿儿,不免心惊。笼门敞开着,也许喂水后,笼门拉下来,忘把卡口锁死。

只一次疏忽,便给了它们机会。可见它们每天都在等机会,时时用喙去顶那门。

剩下的一只,焦急地在笼里,蹦来蹦去,笼子空了许多。我怕它也跑了,遂拉下笼门。又寻思着打开,怕关了,那只绿儿就回不来了。望着窗外的法桐,竟看到一只绿影子,张着翅膀,矫健地追逐着一群麻雀。呼啦啦,一棵树接一棵树飞跃着,与那些麻雀一同起起落落。它玩疯了,明显比那些雀大,又迅猛,像个王。边玩,边侧头望向窗口。笼里这只绿儿,呆呆站着,面朝法桐,不时蹦一下,对着那只绿影子啁啾着。那种呼唤是急切,不连贯,单声道的。

那只绿儿终于精神抖擞地站在笼顶,昂扬喜悦,抖着羽毛,像个凯旋的将军,间带几分得意。笼里的绿儿,难掩兴奋之情,仰着脖,跳跃着迎接它,朝笼顶凝视着。笼顶的绿儿,也低头示意。

我站那儿,不知该咋办,怕一提,它飞了。僵持了会,还是小心翼翼提进来,快速关上窗。那只绿儿,轻盈地从笼顶跃下,细腿伶仃,悠闲地踱了几步,一甩尾,从容优雅地转身跃入笼中。

之后,我很谨慎,每次不忘插好插销。也会在屋里放飞,只是它们大了,野了,变得异常有力,造成的破坏越来越大。在饭菜上扑棱,吊灯摇摇晃晃,斑斑点点的粪便随意掉落,且越来越讨厌笼子,每次进笼都有一番折腾。

依旧是一个阳光灿烂的下午,笼里只剩下一只绿儿。

天有点冷,即将黑去,望着光秃秃的法桐,竟一只鸟也没有。天越来越黑,那只出走的绿儿并没回。天空一片死静。笼里的绿儿,先是踱着步,蹦跳着,叫唤几声,继而两只爪,牢牢抓住笼秆,一动不动,死望着。这次没出现奇迹。天完全黑透,我把笼子提了进来。

剩下的绿儿,始终贴着笼条,惊慌着,朝外挣扎着。

没人告诉我,那只飞走的绿儿是迷了路,还是遭遇不测,抑或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决绝到不再回来。

第三天,那只绿儿依旧没回。我每天起床第一件事,便是开窗察看。每夜剩下的这只绿儿,不知咋过的。白天,疯了似地撞笼,凄厉呼号,翅膀刮着笼条,啪啪啪。累了,吃点食,喝点水,再一次次发起猛攻。

我说,放了吧。家里先生说,万一那只回来咋办,岂不是错过。

时间延挨着,剩下的绿儿,变得异常沉默,维持着简单的食水。到处扒米,泼洒着水。它在无声抗议,甚至愤怒。

我始终在想,那只绿儿为何不带走它;笼门是开着的,它又为何不走?它们如何商量的,一定是这只守家,说好了那只要回。

我依旧把鸟笼挂出去,剩余的绿儿不啭,不动,只是痴痴望着。也常在屋里放它,它两点一线急急地飞,完全没了玩耍之态。

家里的厨房和阳台是通的。它视力极好,能看得到玻璃。直直地飞过去,唰地掉头,再直直地飞回来,急切往返着。叫声也是直直的。我坐在书房打字,能听到它扑棱棱一遍遍飞的声音。空气里,满是哀愁。

我忽停住手,起身径直走到客厅,打开阳台的窗户。望着它的背影,箭一般,笔直飞了出去。

也就在那天,我给小说安了一个结尾。绿儿的丈夫三年未归,无任何音信。宣统退位那天,绿儿决定去武昌寻他,却得知他在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那天已牺牲。

绿儿哭得不行,留在武昌,在丈夫办的那所学校执教。我本想修改结尾,让她夫君活着。但想一想,每一次为自由努力的脚步,何尝没付出代价。应了裴多菲那首诗: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后来才知道“牡丹鹦鹉”是爱情鸟,生死相随,直至终生。

发《青海湖》2023年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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