菡萏
一
阿德走时,我很难过。
他的东西我不敢动,是他妹妹阿芬过来收的,包括一些笔记、日记,一本本整理好,用塑料储物盒装好,放在客房的床下。
阿德有记日记的习惯,我也有。我们就像两个彼此遥望的世界,又紧紧合拢在一起。有次,他说,木,你的血管真漂亮。说这话时,两人的手交叠在一起,他抚着我的手背,看着雪白肤下纵横交错的血管。我抬眼望向他,像望着一片海。那时我们还年轻,不像现在,手上的血管已微微隆起。
一九八五年,我追的阿德,距今已三十六年。
那个冬天,我下班后去阿德单位。天很阴,乌云压过来,欲下雨的味道,落下来的却是雪,一路飘飘洒洒追着我骑得飞快的自行车,且越下越大。我穿了件单薄的梧桐色大衣,那种颜色也叫柠檬黄。我喜欢这种古树色,似深山秋景,有种颓废荒凉感。我披长发,直直的,耳朵冻得通红。没见过阿德,但喜欢,在心里一遍遍描摹过。想着无论啥样都会爱上他,且嫁他,哪怕是个残疾军人。
当时,市里文学氛围正浓。一夜间,大地苏醒,满是文学的春风与花朵。文学青年个个精神饱满,挥斥方遒,读卡夫卡、托尔斯泰、弗洛伊德。我在一个文创班学习,经常和几个文友探讨真理、人格、境界,这样的话题,甚至坐在几千年的古城墙上,一条腿耷拉下来,一条腿屈起,举着酒瓶喝啤酒。激情澎湃的表面下,满是忧伤。一个男文友常提起阿德,说阿德的房每天最后一个熄灯,最早一个亮灯。我借着酒意,竟神往起来,那昏黄的灯火,该是稀薄寒夜里怎样的暖意。他说:“那家伙,文章写得真叫好!有味,真他妈的有味。”我找来刊载他文章的期刊来读。亘古长夜,寂静的话语,仿佛只对我一个人讲。
那时,古云公园有条小路,路很窄,一个人走嫌宽,两个人太窄,依偎着正好。我决定爱上他,为自己设计一场初恋。一想到这,便有点小激动。
二
那天,我骑车到阿德单位门口时,他并不在。我支好自行车正准备进去。一个男的从旋转门走出来,他打着伞,看不清容颜。雪花在彼此的眼前飞舞,直觉告诉我,那便是赵树德。
他在离我一米的位置站定,低沉着嗓音问,于若木吧!我点点头。他把手中的伞递过来,望了望天说,遮下吧,这么大的雪。我机械地接住,终于看清他忧郁深邃、棱角分明的脸,黑漆漆的眼睛似星辰闪烁的夜晚,足可以淹没我慌乱的青春。
两人面对面站着,他没问我何事,我也没说。他终于开口道,要不进去坐会,怪冷的。我低头用脚搓着地上的雪,被搓的地方,雪很快化掉,露出黑黑的青石板。
他穿了件蓝色中山装棉服,一双大头棉鞋,简朴稳重。干干净净的脸,有清晨的气息。我木木的,不知如何是好,忽拿出女侠风度,抬头道:“我来只和你说三句话:一、也许咱俩的缘分仅此一面;二、也许会交往一段时间;三、也许相处一辈子。你考虑三天,请给我回话。”
他还没反应过来,我就一溜烟跨车走了。
过后,阿德说我骑车的背影可真美,长发飘飘,大衣扬起的后摆像幅油画。他伫立良久,才回过神,转身进去。
我却觉得自己实在不够温柔,像个莽夫。
三
回至小区,准备搬自行车上楼时,忽发现手里还擎着人家的伞,心里不免“哎呀”一声。邻居阿婆的煤炉子靠在过道,咕嘟嘟煮着烂藕,老远便闻到香味。她弓腰驼背正用火钳往撮箕里夹烧过的灰白蜂窝煤,砂锅的热气在头顶盘旋。看见我,她往旁边挪了挪,说回了。我忙反应过来应答着,若平日都是我先打招呼。
用钥匙拧开门,妈像平日那样靠在客厅的弹簧沙发上,手里拍着肩头的咪咪,嘴里咪咪着。沙发背上的驼色粗纹浴巾柔软地耷拉下来。咪咪是条黄黑花纹的猫,一双蓝幽幽的眼睛,从头顶到脊背的花纹极像一只尖嘴狐狸。我并不太喜欢猫,也不厌烦,偶尔摸下,所以这只猫和母亲最亲。
我边脱大衣边叫了声:“妈!”然后凑近火盆,搓着冻僵的双手。妈用火钳拨着红漆木架上铜火盆中的炭火,埋怨道:“和你说过多少遍,就是不听,仗着底子好,这是南方,室内室外一个样,穿衣服去。”妈的嘴一张一合,我“嗯嗯”应着,没听清她说的啥。“不听话,哪有你姐乖。”这个乖字和姐,倒是异常清晰。妈喜欢姐,从小把我和姐比来比去。姐确实优秀,人长得美,学习也好。
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局外人,吃穿用度虽和姐一样,但精神上和这个家格格不入。
厨房传来“笃笃”的切菜声,均匀的节奏一听便是个做饭的老手。爸做了一辈子饭,妈不进厨房,至少我没见过。一提起,爸总说,你妈不会做,这事得我来。
妈是大户人家的小姐,也往往以此自居,说过最多的一句话便是:“大户人家的丫鬟,都比普通人见识多。”说时,并不看人,若在街上,会指指点点,好像那密密麻麻的人流,都不及一个丫鬟。外爷爷没儿子,只妈一个独女。一九四一年日本人打来时,全家逃难,佣人用箩筐挑着妈走。
“还不帮下你爸。”妈说道。
我进到厨房,喊了声爸。爸抬头望了我一眼:“回来了,这不用你,到客厅陪你妈去。”
我刚往外走,忽又被他叫住,他欲言又止,笑笑说,去吧。
收拾桌子时,我把一网兜麦乳精、罐头倒腾到五屉柜上,问道:“姐回来了?”
“回来了。”妈漫不经心答道,“你姐夫升了科研所所长。”
我没作声,想起刚刚被自己表白爱情的赵树德,可是个厨师。这一想,时间仿佛退回了古代,外面的天又暗了一层,不少人家稀稀拉拉燃起了灯火。
吃饭时,爸一个劲冲我笑:“木,你也二十二岁了,可以考虑下个人问题。今天学院的王教授,说他在华科读书的儿子,毕业分配到我们学校,还吞吞吐吐问起你。记得你们儿时,在一起玩过。我前几年见过那小伙子,方方正正的,倒是一表人才。”
我一听说到自己头上,忙放下筷子,跳将起来:“我不找,还没玩够呢。”
“不找,就不找,激动什么。”妈说道。
接着便是收拾碗筷声,水龙头的流水声,还有父母的嘀咕声。
这一夜,风停雪住,月光皎洁。远处矮屋隐隐的轮廓,像一个个覆雪的银白山峦绵延起伏着。我睡得很香,完成一件心事,尽管忐忑,却是美好的。
四
第二天上班,我有意无意盯着办公桌上的电话,每响一下,都牵着神经。想扑过去,又表现得若无其事。同科室的人,拿着话筒扯闲篇,或谈些似有似无的业务。我怕他的电话进不来,又转念想着,或许把人家吓着了。
这座外贸局大楼共四层,我做翻译,在顶层工作。时常趴在平台护栏,望着一江滚滚东去的流水。儿时,外爷爷常牵着我的手去江边看船。
“那时,四家小火轮公司,有咱家的。”
“大吗?”我仰着小脸望着穿古铜色长衫的外爷爷。
“大,和洋人的比又不大。”外爷爷望着江面,若有所思。
“那咋知道哪是咱家的。”我指着驶过的江轮,稚气地问。
“咱的烟囱是黄色的,远远一望就知道了。”他俯身说道。
回至老巷,我坐在幽暗的门洞,一笔一画画江中的小火轮,用蜡笔把烟囱涂成金黄色。
我淘气,发水时,和男孩子一起在漫上来的水里游泳。九岁时,外爷爷独自一人“唰啦啦”扫街,我放学后,卸下书包便去帮他。
大学时,我学的外语专业。分来时,还有两个女同学。她们皆处有氧状态,钱小姐是临县乡下的苦孩子,找的油画家到西藏采风,给她买了一串绿松石手串;孙小姐家在北方,她的工程师去海南,给她带回一挂黑珍珠项链。大家围着“啧啧”一番,再各自归座,忙着自己的。她们也问,木,啥时见识下你的白马王子。我手一挥:早着呢。
下午快下班时,我一个人坐那儿整理对方厂家的英文资料。“铃铃……”电话骤然响起,倒把我吓了一跳,想伸手接,又触电般缩回。最后还是起身,拿起了那个红色听筒。
“于若木吧!”声音像发自幽谷。
我紧张地:“嗯!”了声。
“我仔细想过了,我们试着交往一段时间。今晚若有空,七点钟,我在古云公园大门口等你。”
我慌乱应着,脸腾地就红了,尽管自己看不见,也没人看见,却能感知像块红布燃烧着。昨天去找人家时,还大义凛然,这会又如此扭捏。
末了,电话里还嘱咐一句,多穿点。也许昨天让人家觉得太“美丽冻人”。这一想,愈发扭捏起来。
草草吃过晚饭,我谎称有个三中的女同学从北京回来,两人聚下。
爸“唔”了一声。
五
到时,阿德已低着头在公园门口来回踱步。灯光暗淡,加之雪后初晴,愈发显得孤寂冷清。雪半化不化,被扫在一起,堆在大门两侧。几个长头发,穿喇叭裤,提录音机的男青年,缩着脖子走进去,看样子是跳霹雳舞的。
阿德见我,站定,迎上来。俩人没说话,只默默并肩前行。
他很高,围了一条赭石色绒线围巾,有点五四青年的味道。我瞟眼过去,眉骨清冷,侧脸似古希腊石像,有种忧郁气质。与才进去的几人截然不同;与作协的其他人也不一样,他们常为彼此的小说优劣,争论不休,互瞧不起。也许正是他的忧伤,以及敦厚打动了我。
那天,阿德很沉默,先是我在讲。
“你知道,我从小和外爷爷住。房屋七零八落,阴暗潮湿的板壁房里,摆着一个硕大的黑漆棺材。楼梯很窄,我常一个人爬上爬下,坐在高大的门槛发呆,或像男孩样掏蝈蝈。”
阿德放慢脚步,柔情地望着我。
我低头委屈道:“没人和我玩。下雨时,天井四周哗哗流水,像雨帘。只门前的一棵粗壮泡桐生机盎然,到秋天,我捡拾一片片黄叶,在上面画小船、小狗、小鸡,然后一针针把它们用线穿起来,挂在脖子上。
外奶奶在时,极疼我,教我写字读诗;包小脚粽子、煎糍粑、吹粥给我吃。有夜,家里极静,院子里也特别静,没月光,黑洞洞的窗口。我半夜醒来,揉揉眼,发现外屋亮着灯,外奶奶直挺挺躺在地中央的一块门板上。外爷爷坐在她身旁,一动不动。那日白天,家里乱糟糟,来了不少人翻箱倒柜。”说着,我低下头,眼泪簌簌而落。
阿德不知如何是好,想安慰我几句,嘴又似黏住。柔声道,莫哭,莫哭。
我停住脚,低声道:“也许我孤独得太久了。”
“知道,我知道。”阿德停顿下叹道,“我儿时,家里姊妹多,常吃不饱。父亲老实,一门心思供我读书,指望我有出息。初二那会,因营养不良,大脑神经末梢失去功能。躺了半年,家里人都以为我会死,我也以为自己会死。有一天,眼前忽然清亮起来。再上学,英语已成天书,加之那个女老师,脾气暴躁。到高中,英语只能靠选择题蒙分,语数倒是全年级第一,怎奈瘸腿跑不快,我落榜了。家里也没钱供我复读。我便一个人骑自行车到华师表哥那儿旁听,两百多里路,我骑了两天一夜。再后来招工进了城。”
阿德喃喃讲着。
那晚他在日记里记道:
恍然若梦,尽管自己是个文学青年,然而面前这个女子太完美了。无论家庭事业、相貌风度、举止涵养都是一流的。尖俏的下颚,优美的侧影,让人着迷又望尘莫及,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又忧心忡忡。似手捧甘露,生怕太阳一出来,就化掉了。
于若木,出身知识分子家庭,写得一手好小说。很多文友熟知,只是没想到能这样真切地走在一起。
六
这之后,古云公园那条小径常有我俩的身影。我做翻译工作,有机会接触外商,也就有机会读到未翻译的原版书。讲给阿德听,各种翻译的可能性,若我译会如何。阿德很痴迷,常投来钦佩的目光。若碰到老外问路,我流利作答,阿德站旁微笑。语毕,挎着我胳膊离开。
有时他也会问,说的啥?我笑说,老外说中国的女人最漂亮!他意味深长地横我一眼,作势拍我的脑袋,嗔怪道,尽瞎说。
我们的思想没隔碍。
阿德那段时间在看尼采、罗素的文字,我受父亲熏染画几张素描。阿德说这素描好,像骨骼,灰色的眼睛。我说,比喻棒极了。他笑说,色彩是肉体嘛。我说,那素描就是思想了。他笑而不语,一本正经道,喜欢素描,简而又简,是基础,不被华丽遮蔽。就像写作是个垒山的过程,垒到一定时,才牢固。
我俩谈起某位当红女作家,阿德说:“木,别学她。好文字是节制的,甚至是小气的,不舍得才好。比如《红楼梦》每个人物的语言、行为都恰如其分,袭人可以和宝玉亲昵,黛玉和宝玉从小玩到大,手都难得挨。这便是笔墨吝啬,含蓄方美,文学的本质是节约。”
“还有忧伤。”我补充道。
“是的,就像巴乌斯托夫斯基的《雨蒙蒙的黎明》,朦胧、悠长。”他深情地看了我一眼:“你就是那头巾下的那一道目光,不可能之中的可能,道路轻轻飘向远方。”
我随口用英文翻译道:
“Now all is possible this instance,
And easy is the road that lies
When from the kerchief in the distance,
I see the flashing light of eyes。”
且把文中这首引诗一个单词一个单词讲给他听。他便感叹当初的英语老师若像我这样该多好。
作者勃洛克,我们共同喜欢的诗人。
那段时间,我俩很开心,嬉笑着看《小说选刊》。选刊里有位本土老作家的小说《思茅松墙那边》。我们边读边乐,甚至坐在书里写的那扇墙下,头顶的思茅松针叶美如绿雾。只是我们非书中那对无法沟通的男女青年,墙后也没有干着急的倾听者。
阿德常摸着我瀑布样的长发,感叹像黑色的夜。我便怂恿他写篇小说《黑色的夜》。
也正因为这句话,多少年,我几乎没去过发廊,一直留长发。长了,便站在阳台用刀片,慢慢削薄刮短。柔软的发丝,在金色的阳光下,纷纷坠落。
我们永不厌烦地空谈,完善着彼此思维。毛姆的朋友论,在我俩身上彻底应验。
七
我说哲学有什么好,弄得玄而又玄,还不是源于生活。刘姥姥的哲学才是哲学:守多大碗,吃多少饭。
阿德说,那是吃饭哲学。
“吃饭哲学有什么不好,李泽厚的就是吃饭哲学。人又不是思想的箱子,首先是生物,要吃,然后咋吃,吃多少。刘姥姥多有修养,不争也不抢。”
“她也打秋风啊!”阿德呵呵笑着,“那是国人哲学,已潜移默化进日常,指导着中国百姓。比如咱俩,以中国的哲学来讲,就是门不当户不对。”
我忙去掩他的口,他抓住我的手道:“木,西方的哲学是高度概括,整体认知,建立在逻辑思维之上,取决精神需求。而中国的哲学依旧囿于人情世故。”
我反驳道:“没具象,哪来抽象。文学艺术就不是哲学啦!”
“艺术属于情感学和美学。”
“文学呢?”
“文学也是艺术的一种。”阿德把我的手贴在他脸上。“就像你我,不知前途在哪儿?若不触及文学内质,都是欠缺的。”
“爱情呢?爱情就不是哲学啦?”
“只有上升到精神层面,才是哲学。”他叹口气,“我们也只在精神层面快乐着。谁让我穷,是个厨子呢!若以后有了孩子,也是哲学的结晶。”
“尽瞎说。”我埋怨道。
我们常七拉八扯,甚至打结,但很甜蜜。
阿德说:“木,听我说,艺术只是思考过程,哲学才是生成的果。思想从思考中来,称得上艺术的活动才是思考本身,所以没艺术便没哲学,反之哲学又指导艺术思考,发现问题,推进艺术发展。艺术中的诸多流派便是这样诞生的。视角是艺术必须解决的首要问题,那是艺术家本人的事。”
我道:“哲学也是视角问题,透过表象情感,慢慢推进。发生过的人、事都将作为理论基础。所以说艺术无用论是错误的。哲学非空穴来风,平地起高楼。每个老人、孩子也都是哲学的,美的元素都是哲学。而我只想是一场风,吹到哪儿是哪儿。”我张开双臂做着吹风的姿势。
当时高尔泰的主观论、蔡仪的客观论、朱光潜的主客观统一论、李泽厚的客观性和社会性的统一论风起云涌。阿德喜欢朱光潜的立场,承认高尔泰的主观论,美是自我感受,主观的产物,只是依附客观存在。
我说:“剑走偏锋要不得。哲学是结论,也是探索,只不过殿堂化了。”
阿德道:“科学是知识体系,哲学是价值体系,实践不同,结论便会差异。即唯心唯物,主客之别。从来都不绝对,只不过相对而言,这便是认识论的多元。”
“那‘价值’呢?”
“价值是人们对可识物的判断,对本体、本质、本源的思考得出的结论。属于精神领域里形而上的范畴,即中国的‘道’。”
若干年后,我依旧认为,哲学是朴素的,是种思维方式,寻找文明的出口路径。而文学是废墟里的一束花,是忠诚自我的体现。什么死了,文学都不会死。
八
四月,落红瑟瑟,我们踏着樱花残存的香气踯躅而行。有天阿德送我回家,站楼下,双手插在风衣口袋里,低头道,木,可惜“清明”又不得见。我笑着扬了扬下巴,手一指,右三楼,要不要上去坐会?
他吃惊地望着我。我说爸妈去桂林了。阿德第一次迈进我家,说,曾设想过我的生活,但还是猝不及防被击倒了。
“红漆地板一尘不染,卫生间镶着瓷砖,散发着苹果的香气,可能里面放了一箱苹果。墙上挂着葫芦丝,案很大,摆着笔墨纸砚。墙角的假山,流水淙淙。阳台种着银色对节盆景及繁星似雪的茉莉。
“三室一厅的房子,书房除了门窗,四壁顶天立地的棕红木格里码满了书。内里大多西方哲学书籍——《理想国》《论自由》《沉思录》。”这是阿德在日记里描绘的。
阿德说,没想到你爸爸竟然是教哲学的,但从你的叙述,思维却是中国的。我说是呀,这是个奇怪的问题。
窗下不大的写字台摆了爸的几本书,一瓶红墨汁,插着蘸水笔。放大镜静置在一本笛卡尔的书上。我俩站在浅米色纱帘后,外面是淡淡的夜色。
阿德说,木,这样的环境,我想都不敢想。愈发觉得自己像个贼,在盗取别人的女儿。我嗔怪地看他一眼。
我的房不大,墙上干净,没有一张海报挂历。尽管已是春天,一个小巧的铜手炉放在床头橱上,用个淡粉毛线钩的套子套着,这是我房里唯一的女性标志。阿德拿起来,又放下。床头有几本当红期刊,阿德翻了翻,其中有篇他的小说《黑色的夜》,余下的大多是些外文书籍资料。
他落寞告退。我靠窗而立。他说走至楼下空地,忽抬头,看到我消瘦的剪影贴在窗上。
他写道:
你的美
仿佛一盏孤灯
如果我从暗处走来
那呀!那简直是一种光明的刑法
如果我从光亮里被吸引
即刻会把头低下
……”
日记落款:一九八六年四月二十三日 夜
九
姐说,木咋一下子长大了,变得这么漂亮。爸也说,嗯,眼睛亮晶晶的。
也许人一恋爱,就变了样。
我和阿德相交六个月后,进入夏季。头顶的吊扇像拖拉机“突突”轻鸣着,吃饭的氛围却异常沉闷。饭毕,我起身走时,被爸叫住:“木,你坐下,我和你妈有话说。”
“听说你有了男朋友,为啥不告诉家里?”爸和蔼地问道。
“怕你们不同意。”我嗫嚅道。
“怕我们不同意还谈。” 妈依旧柔情地盯着那只猫。
“他人好。”
“人好能当饭吃吗?能保证他家里人也好吗?嫁给这种人,一来一家子,一来半村子,招架得住吗?吃都把你吃穷。”妈话里满是不屑。
我忽感刺心,像被翻出一件自己珍爱,却扯出烂絮的棉袄,难以示众。
“又不嫁给他家。”我小声嘀咕道。
爸语重心长道:“木,你想一想,你俩各方面的差异,家庭背景、教育环境、卫生习惯,能和谐吗?你是要给人家做儿媳妇的,人家好容易有个儿子进了城,能不依附吗?”
“听听外人咋说你,刮刮溜溜的一个教授女儿,找个厨子,还天天压马路,你以为我们是聋子瞎子。”妈接口道。
“厨子咋了,您不是从小教育我们热爱劳动人民,众生平等吗?”
爸被噎住,急着跺脚道:“也没让你找呀,还不是为你好。”
“为我好就同意我俩相处。”
“做梦!”爸“啪”的一拍桌子。
原本想着,尖刻的会是妈,没想到爸如此决绝。
我木然坐着。妈走过去反锁上门:“于若木,以后晚上你不准出去。想找个厨子,除非我死。你爸多少学生,博士生、研究生,标标致致的小伙子。你鬼迷心窍,脑袋进水了!”
那晚,本约好和阿德去看《一个美国飞行员》,结果放了鸽子。也许阿德站在影院门口,一直徘徊至散场。我坐卧难安,爸在隔壁呜呜咽咽吹起了葫芦丝。恋爱的消息,是爸从昔日老友那得知的。这个城市很小,作协很小,爸本身就写得一手好文章。
十
我辗转反侧,不知道如何向阿德说,尽管爸妈的态度在意料之中。第二天上班前,我骑车先跑到阿德单位。他不在,他朋友说,一早就出去了。进单位,上班铃已打过。刚坐下,电话就响了,阿德说,来找过我。我忽然哭了,想着错过了,该不会错一生吧。阿德在那头低低地哄我,我一句话也说不出。他说,木,不着急,今晚见面说。我嗫嚅道,出不去了。那中午好吗?他慌乱地说着:“我到你单位旁的亭子等你。”
中午,我扒拉两口饭,先到那。一朵荷花端端正正开在池中间,六月的天已很炎热,我拿着一张纸当扇子扇。阿德借了一辆自行车,汗流浃背骑来,身上穿着白工装。我第一次见他穿厨师服,竟有点异样。
他放稳自行车,气喘吁吁道:“木,我还没下班,溜出来的。还有客人吃饭,职工的饭得一两点才能开。”接着犹豫道:“是不是你爸妈知道了?”
我低头“嗯”了声。幽怨道:“晚上见不成了。”
“嫌我是厨师,嫌我家穷对吧?”
我低头默认。
他忽地很生气,像黑夜里残存的一点烛火被吹灭,只剩下流泪的烛体。一低头,看见自己匆忙出来,忘脱的工装,也是因为一会要赶回去的原因。他开始脱衣服,准备扔进自行车篓,忽发现打着赤膊,又忙穿上。
“木,你看,我脱不下去这身衣服。”他负气道。
“我没变!”
“你没变有什么用。我本来就是董永,你是七仙女。”阿德本是真诚的,话一出口,忽变了味,便连忙打住。我也觉得这个故事太老套,本以为是传奇,却是一地鸡毛的零碎现实。
那段时间,妈常半夜患得患失,跑进我房间,把我推醒,问还谈没有?我迷糊着答没有。她不信,一会柔声细语,一会劈头盖脸,说阿德骗了我,要去找阿德单位告阿德。我甚至担心她会跳楼。有次起夜,发现她一个人抱着猫,坐在黑漆漆的客厅抽噎。
后来,我接到阿德的电话,说他思考良久,不能太自私,先分开一段时间。若我能等他,他会努力,再来找我。
我总觉得他成熟的外表下,依旧裹着小家子气。
爸到外地讲学,嘱咐我,下班记得买菜回来,给妈做饭。我用自行车大包小包驮回几网兜菜,一一放到冰箱里。那时,已有冰箱,沙松冰箱,本市自己产的,比现在的冰箱小。厨房传出煎鱼的香味,我以为爸回来了,叫了声,无人应。走过去一看,竟是妈用平底锅在煎鱼。两条一拃长,极小的鱼,两面已煎至金黄。妈用筷子夹起,放到一个小盘子里,又走至客厅,倒进猫碗。圆滚滚的咪咪过来俯身舔了舔,妈蹲身摸着它的毛。我愣愣看着,说,妈您会做饭呀?这有啥难!比研究学问容易多了,重复的劳动有何意义。妈说完,双手举着猫,让猫趴在她肩上,抱着慢悠悠走了。
十一
和阿德分手后,独居的外爷爷忽然摔倒,我在二医陪护。有天正站在床头,提着暖瓶倒水,走廊里忽然响起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我一震,接着一个人影从门口晃过,响声随之弱了下去。
阿德!我针刺一般,是阿德。我奔出病房,站在走廊,朝着那个背影喊了声:阿德!他站住,回转头,眼睛通红,一脸憔悴。
我跑过去,问他咋的了。
父亲出了事故,他低声道,我现在得回家。他边说边匆忙地往外赶。
阿德,阿德!我在后面追着,慌乱地掏着荷包。记得刚发了稿费和奖金,应该还有二十多元钱。遂抓出来,往他荷包里塞。他推着不要,我说拿着,也许用得着。
他边走边回身扬声道:“木,我以后还你。”
那天,阿德在日记里写道:
今天是我最悲痛,也是最愤怒的一天。
我最亲爱、惦记我的父亲,右胳膊被机器轧断。听闻噩耗,我跑到医院,看到他失血的面孔,发抖的身体,一身乞丐样的装束,惭愧极了。
“怎么搞的?”我喉头发紧。
“你去,莫哭!去我那,把衣服收回去,还有五元钱在寝室的褂子荷包里。回家把棉袄拿来。”
“知道了,您莫说了。”我恨不得跪在他面前。
爸还在断断续续……
我看了他一眼,跨出门。又回头看了他一眼,向他的几个同事打了招呼,疾奔而去。
遇到了木,那是我的另一片苦海……
我急匆匆赶到父亲单位,没一丝阳光,油污满地。七八个男女正谈论着他在宾馆工作的儿子,见到我很惊讶。
“就是这,你爸爸在安皮带,一位女同志没注意,按了开关。”
黑黑的地上,残留着父亲的血液。我的心在发抖,父亲,真对不起,您五十八岁了,还在这么脏的环境,干着吃力的活!
我拼命踩着脚踏车回家,不疲劳就像对不起父亲似的。大家在吃饭,没一个人放下筷子。
我迅速地来回踱着步,搓着手。想起矮小的父亲,他血迹斑斑扎着草绳的棉袄,不免泪如雨下。
“你也吃了去。”
“吃,吃个鬼,都别吃了。”
十二
这之后,阿德常在骨科照顾他父亲,我在那儿护理外爷爷。爸妈并不晓得我俩重新交集。外爷爷出院后,怕再有闪失,得有人陪,这个任务自然落在我头上,也给我和阿德继续往来创造了机会。
阿德的父亲出院后,回到郊区务农,阿德的情绪平缓下来。
光阴堪堪而过,又是半载。晚饭后,我俩依旧沿着绿柳周垂的碧波湖走上一走。
“今天咋这么开心?”
他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笑着说:“你都看出来了?”
“不是说有喜事告诉我吗?”
“想着要和你分开,又很难过”他顿了下,继续说道,“单位打算派我到重庆读大学。”
“好事呀!”我一下子雀跃起来,像见到了光明。
他瞅了一眼湖水,怅然道:“两年呢?”
“两年怕啥,十年我都等。”这是我的真心话,阿德若能改变命运,我们的结合就多了一线生机。
说时,我仰着脸,眼睛带着笑。他拍拍我的头,拥入怀中,用下巴摩挲着我头顶的发丝。
脚边的湖水静悄悄。阿德俯下头,一个鱼儿在水中“哗”的一声游开,整个世界像一朵低垂的白莲。
他走的那天,已是九月,小城暑气渐退,落了几滴黄昏雨。
之前,我忙着给阿德织一件蓝灰色羊毛衣。软软的,绒绒的,夏天手出汗,涩,紧赶慢赶,靠在外爷爷家的老式木床,每每织到夜阑灯熄。还给他准备了手电、电褥子之类的物品。阿德说:“你看,搞得像过冬。”
我边整理东西边说:“备着好,那里潮,冬天早晚得来。”
“我十一可以回来的。”他说。
是呀!他十一可以回来,我咋忘了,搞得像千年离别似的。
他提着行李去码头,我又备些吃食。上船时,他说,木,我走了。我笑说走吧,走吧,保重自己。他恋恋不舍地转身,忘记彼此的手还牵在一起,轻轻一带,就又回来了,如此三番,不得不分开了。
江面渔火闪动,涛声轻柔。我立在岸边笑着挥手,脸上肌肉却慢慢收紧僵住,嘴角咸涩起来。白色巨轮的身影淹没在黑暗中,岸边的人都走光了,唯我一人默默坐在台阶上。
这之后,我收到阿德的信:
木,没等到重庆,就想你了,这夜风真令人惆怅。幸好带了一本书,可以聊解郁闷,却又看不进去。船舱里,船舱外都是幽咽的江水声,船仿佛行驶在无边的海上。甲板上方,铜钱般的一轮金红明月,一动不动。船开得极慢,想着离你越来越远,又觉得这船开得太快了……
那两年,阿德无数次往返两地,站在船舷望着无边的夜色,或岸上若隐若现零碎的灯火。
阿德读完大学,回至古云宾馆,被分到财务室工作。我打趣他变得超逸了,真有“汉江明月照归人,万里秋风一叶身”的感觉。他一本正经道,木,财务应该是你的专项,来不得半点虚构。这样下来,只怕我难以写小说了。
这两三年,我一直拒绝找男友,父母隐约知道我的坚持。虽两军对峙,但沉默多了。
一次,孙小姐和钱小姐在办公室闲聊,我拿着一份合同往里走。一个说,咋想的,找个做饭的;一个说,还不是个苕。苕,傻的意思,她们非本地人,方言倒比我说得溜。我故意放重脚步,她们掩口道,木,刚才头还夸你业务能力强呢!
我想解释阿德已不再是名厨师,做了财务。忽觉得犯得着吗!可笑又做作。
业务棒,是做事认真。
十三
到了秋天,古云公园的小径已满是金黄。踏着萧萧落叶,阿德忽停住说,木,我们结婚吧。
婚期定在十一,阿德的几平方米小房是我俩的天堂。他独居一室,非特殊,而是这个小城最大宾馆的后院,房间富裕。领导知道他喜欢写作,常熬夜,有时又让他帮忙赶下稿,故没再安排人进去。阿德过去在家,哥哥姐姐妹妹挤在一起,没有属于自己的空间,读书躲在柴房,没少挨骂。
我忙着换窗帘,买些脸盆、被单之物。他的铺多加了一块板,便是婚床。阿德搓着手说,木,实在不好意思,花你的钱。等我以后……他欲言又止。我说,我的就是你的。
他没钱,他爸出事时,全花了。尽管是工伤,毕竟是临时工,不再聘用。即便回家种田,也不太可能是一个好劳力。
结婚前,我回过一次家,妈态度冷淡。也许他们太伤心,我也愧疚。本想谈谈婚事,是否从家中走。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转身离开时,忽感凄楚。我说,我走了。爸“嗯”了声,妈没作声,依旧摸着她的猫。儿时曾幻想,自己若是那只猫该多好,可以蜷在她怀里。妈极少与我亲昵,等我从外爷爷家回来,偶尔的肌肤相触,都令我惊悚。
不记得带没带门,摸黑走下黑黑楼道,听到楼上“哐当”一声。我浑身一震,回头向上望了望,娘屋的大门,也许永远对我关上了。也是那天,楼梯散落着几朵白花,过道的炉子早已不见,那个天天给孙子煨烂藕的太婆去了天国。
结婚的事,我和姐说了声。她塞给我一百元钱,十元一张的新票子十张。她说:“木,好好过,我和你姐夫就不去了。”我说:“我有!”她说:“拿着,姐的心意,有困难再找姐。”姐转身骑车走时,两人的眼圈都红了。
酒席摆在阿德单位,那天,淅淅沥沥下起了秋雨。一些文友、阿德的父母、同事和我的同学同事都来了。同学虽知道我标新立异,我行我素惯了,还是有一两句话飘进我耳朵:于若木,高高低低的,和上学时成绩一样,不稳定。嗯!清高有什么用!
我依旧直发,只吹了刘海。买了一套红呢子套裙,垫肩很高,穿了双白色高跟皮鞋。化了妆,和阿德站在厅口。雨水下得缠绵,阿德的哥们,见到阿德自是嘻嘻哈哈,你一拳,我一掌,说,你小子好福气!我的情绪却降至冰点,爸妈、姐是不会来的,外带父母两边的亲戚都没到场。我把自己嫁了,义无反顾。
宾客渐渐来完时,我和阿德正准备转身入厅。一个老人拄着拐杖,打着伞,踯躅而来。他走得很慢,脚上的鞋蹚在门前低洼处的水中,伞四周滴滴答答流着水,拐杖一杵一杵往前探着。我余光扫到那个熟悉的身影,回身扑过去,搀住道:“您怎么来了,这么大的雨。”我听到自己的哭腔。外爷爷却呵呵一笑:“我外孙女的婚礼,岂有不到之理。”
阿德抢了客人的伞,跑过来,为我们遮住,搀着外爷爷,上了台阶。外爷爷,拍了拍阿德的手:小伙子,好好待木,她是个好姑娘。说着在怀里掏摸半晌,拿出一个藏青格子手帕。木,两样小东西,外公的祝福,家里也就只有这个了。沉甸甸,我层层打开。一个腊肉冻玉藕,油光润滑,藕上附了片小荷叶。还有一把颜色喑哑,磨得坑坑洼洼的金调羹。
我让外爷爷去主座坐。外爷爷说,不啦,随便坐坐,吃点外孙女的喜酒就走。
我去卫生间哭了好一会,那时的卫生间大多一排蹲坑,最多有个隔板。阿德宾馆的已是进口大理石的台面。
“佳偶天成。”外爷爷的祝福。
婚礼很热闹,因阿德人缘好,单位从领导至员工几乎都到了。先是他领导致辞,再是文友弹吉他、敲打击乐、跳霹雳舞,也有人上台唱邓丽君的《甜蜜蜜》,朗诵诗文等。欢声笑语间,我瞥了眼,外爷爷的座位已空,不知何时走了。
十四
回至阿德的小屋。坐床上,窗外明月像枚颓废的银币,残缺朦胧着。我拿出外爷爷的礼物,泪眼婆娑。
被灌得有些醉意的阿德,过来无言地搂着我,结结巴巴说起初次相识,我给他的那个电话。
“那天上午,我正在切肉丝,管理室忽然有人喊,阿德,电话!声音不怀好意,又扬声道,一个姑娘的。我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走进去,几个人在那儿哧哧地笑。我莫名其妙,看了看他们,拿起桌上歪着的听筒,喂!了句。里面果真传出一个女人柔美的声音。”
“是赵树德吧,我于若木。”我接口道。
“是的,你是这样说的。”阿德醉眼蒙眬地看着我,继续嘟囔道,“那几个人贴耳过来,我捂住话筒,一把推开一个。想着该不会是朋友的女朋友戏弄我,又不是什么愚人节。我机械地应着,一边猜着何事?你那边沉默良久,犹豫着说,想见我。
“我说好!你说那就下午五点半,在古云宾馆门口不见不散。我还想说点什么,嘟嘟……你已把电话已挂了。几个哥们,笑出了声,你推我搡嚷着,阿德,走桃花运了!阿德,让我们也见见姑娘?阿德,你得买烟!
“我心慌意乱回到操作间,拿起案上的刀。从声音判断,你应该长得很美。能有什么话对我说,为何不在电话里讲?那刀太快,划破我的手指,竟不知,发现时,已滴滴答答在流血。我无心做事,到医务室简单包了伤口。请假回到寝室,燃了支烟,在狭小的居室踱来踱去。又贴近洗脸架上方的镜子,拢了拢头发,发现自己还过得去。
“那个电话打乱了我的平静,若平时,白衣白帽还在操作间热火朝天颠勺呢。
“你太神秘,太不落俗套,哦!又太浪漫。
“我发现爱上了你,我换了衣服,呃,我换了衣服,看了下表,还有几个小时。无心吃饭,拿起书翻了翻,翻了翻。”阿德喃喃说着,声音越说越低。
我接口柔声道:“那天是一九八五年十二月十五日,阴天。”待说完,发现阿德已靠在我肩头沉沉睡去。
阿德家照例也摆了酒,收拾出一间屋做新房。被褥是新的,阿芬操持的。棉花是自己种的,弹了做了被褥,像躺在棉堆里。娶媳妇毕竟是大事,远亲近邻还是热闹了两天。阿德生怕我对那些大呼小叫打麻将、随地吐痰的乡人厌烦。其实,没必要,我倒是喜欢这烟火众生。
十五
赵初,我们的儿子出生时,我们还住在古云路阿德的那间小屋。相传古云是位明朝僧人,曾云游至此,写有:“云中古观珠花树,松下香台贝叶经。猿听鹤归无限意,人间谁是梦初醒”的诗文,所以阿德给儿子起名赵初,亦葆有初心之意。最早这里是一座庙宇,后建成巴洛克风格的外资银行,再后来改为宾馆。
我们做饭在走廊,用蜂窝煤炉子,阿德也去食堂端,他的哥们很照顾他。我坐月子,几乎都是阿德服伺的,自己也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他的妹妹阿芬常来,每次带筐新鲜蔬菜、母鸡、鸡蛋、几条新捞上来的鱼。她总说,嫂子,爸说有什么困难只管说,菜是有的。然后抱着赵初在屋里转,说,这孩子真好看!像哥,也像嫂。
赵初很乖,吃了睡,睡了吃,我的奶水还算足。即便孩子半夜哼唧或吮着小手玩,也是阿德起来,抱着在地上晃。说,木,你睡。
爸妈来过一次,很客气,送了小衣服、小被子。看了看简陋的婚房,摇摇头,啥也没说,坐一坐就走了。
赵初六岁时,我们依旧挤在阿德的小房。外贸生意不好做,我代接过一些订单,单位给了相应的提成,手里积下一点钱。此时,阿德已是这家大型宾馆的经理,怎奈大势所趋,两人单位都出现效益滑坡。我的单位原属事业单位,后划为国企。守着二百多元工资难免动荡。北京路的门面溢彩流光,兽王皮衣一件就是几千元,金银首饰雨后春笋般登台亮相。很多文友下海,不少杂志写了休刊词。我们热爱的文学一文不值。
这时,近九十岁的外爷爷病重,进了医院。我忙着接送赵初,又忙着照顾外爷爷。他弥留之际,想回老屋,拉着我的手道:“木,外爷爷没白疼你,我走后,这两间老屋就留给你了。”我一个劲点头、落眼泪。他气喘吁吁道:“看着破,那时好着呢。这几进的屋,原本全是你外祖爷爷修的,清朝的屋,讲究。”他歇了口气:“咱办过民族实业,无愧于心,繁华一梦,活着就好,与人为善就好。”
办完丧事,作为独女的妈,要看房产证,我取了来。“这房子咱不能要,我虽留在于家,你却是嫁出去的。”我不解地睁大眼睛,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可是一笔不小的财产,况且是外爷爷留给我的念想。
“我也姓于啊!”我说道,忽又顿住,想起赵初姓赵。
这套房最后被妈给了外爷爷弟弟的儿子,也就是妈的堂弟。
他们自是欢喜。那些清朝的条几案桌,五元十元,陆续卖掉。那口四壁写满诗句的大棺材外爷爷并没用,拖出去处理时,抬不动,幸好打开,里面竟装着一套套铜法器。外爷爷晚年信佛,据说当黄铜卖了不少钱。后来扩建北京路,老屋拆了,印证我童年记忆的瓦砾尘埃尽去。
十六
就在那时,我决定下海。一个省歌舞团的高中同学,待岗在家,要办一个卡拉OK厅,问我愿不愿意入伙。
什么?卡拉OK,你,阿德不相信地望着我。
不行吗?
木,这不适合你,你已经够离经叛道的了。鱼龙混杂,别蹚那趟浑水。我俩打着伞,站在北京路滂沱的大雨中,旁边竖着活力28的巨型广告,雨水从广告牌哗哗冲下。一九九六年,雨声轰轰,我大声道,你我的单位都将垮掉,我们得活着。
我办了“两不找”,单位不找我,我不找单位。那个女同学很能干,一切都赖她操持。我只入伙,带着做账,之前,拿了会计证。
生意火爆,各方人士纷沓而至。白日,后院肮脏的水池堆满了圆柱形透明高玻璃杯。杯里躺着吸管,残存喝剩的菊花茶,苍蝇嗡嗡。十五元一杯,几朵菊花,一勺白糖。一个跛脚阿姨拿着灭蚊剂,站在水池边“噗噗”喷洒着,或用一个类似牙刷的刷子在杯子里掏刷。
夜晚,灯红酒绿,一群群男女结伴而来,蝴蝶样滑入舞池。有曲熄灯舞,也叫贴面舞,五分钟时间。不言而喻,是为偷情调情人设置的。我极少去,白天还带一个英语补习班。有次跳熄灯舞时,不知谁无聊,“啪”地打燃火机,一些人丑态毕现。我站在暗处,不经意间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搂抱着一个女人。
我收拾好东西,在出口台阶处等。散场时,几个人出来,他的肩膀还吊着那个脸色惨白、身姿妖娆的女人。我上前把那个女人用力一扯,她毫无设防,穿着高跟鞋,崴倒在地。他“哎”的一声,想去扶,忽看见横在中间的我,手慢慢停住,直起身,吃惊道:若木!他不知道我是这家歌厅的参股人。我指着他说:“You are a brute !”(你这个畜生)他听得懂,他是我姐夫。我继续用英语道:“若下次再被我碰到,绝不客气,直接找你们上级单位问道理。”
旁边的人,看着我叽里呱啦不知所云,又见他小心翼翼。
说罢,我扬长而去。之后,退出参股,一心一意办英文补习班。有个朋友要低价卖掉刚入手的新房,变现去深圳发展。我拿出全部积蓄,又借了一点钱盘下这所位于市中心的大房子,按照自己的风格简约设计了一下。二百多平方米,空朗疏旷,阳光通透。装修好,方告知宴请爸妈,想让他们知道我过得不错。那心态,多少有点负气的成分。数年后,房屋飙升,翻出数十倍。
那夜之事,我没对姐讲,也没对阿德讲。见到姐夫,依旧礼貌问候,他也彬彬有礼,一副高级知识分子谦谦君子的模样。
十七
此后,我和娘家恢复了正常往来。爸妈磨光了锐气,待阿德客客气气。姐夫的官越做越大,姐也已完成博士论文答辩,他们的儿子磊磊比赵初高两届,在某重点中学重点班就读。
孩子在一起难免谈成绩,赵初不行,有点像他爸,寡言少语,但内心细密。他倒是喜欢磊磊,哥俩相谈甚欢。
吃饭时,妈有意无意,把好菜往磊磊面前放。只要磊磊伸筷,妈就赶快挪过来。火锅里有个鸡肝鸡心的,她扒拉扒拉放在磊磊碗里。爸的眼睛瞅着妈的筷子,长长 “唉”一声。大家低头吃饭,并不搭言。若爸不“唉”那一声,反倒好。姐也会赶着给赵初夹菜,作为弥补,愈发显得气氛尴尬。其实,赵初也好,我也好,都不会在乎那鸡肝鸡心的,平时不少吃。阿德会做,在家变着花样给儿子弄着吃,赵初并没亏过嘴。磊磊也不在乎,但妈的做法,着实令人难耐。
晚饭后,回家时,三人往往心照不宣,默默无言。
爸不比当年一做做一桌子菜,姐随妈,极少进厨房。姐夫是有身份的人,在自家做,到父母这,不让他伸手。我进厨房,帮爸打打下手,这时阿德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接下爸手里的活,说,木,你也出去,我一人来。久而久之,就阿德一人在厨房忙活,大家在外面吃水果、嗑瓜子。我即便坐在沙发上,若无其事说笑,心也不安。
冬天的菜,不能等,自是边炒边吃。阿德每次上座,已杯盘狼藉。尽管姐、姐夫不时喊他上桌,说,阿德辛苦了。阿德也不作声,笑笑,端起一碗饭便吃。阿德早就是大宾馆的经理,在哪吃饭都不会如此。也许姐想弥补,有时回来,坐桌旁,从鳄鱼包里拿出一沓钱,“唰唰”数出二十张递给妈;又“唰唰”数出一千,递给赵初,眉毛一挑,喏,拿去。赵初不敢要,望着我。没等我言语,姐抢着道:“拿着拿着,文具书本,哪样不要钱。”说着就往赵初的口袋里塞。这时,阿德是坐不住的,起身离开。我也不自在,要,心理压力大,得找机会还回去;不要,拂了姐的好意。最受不了的是,姐做这些往往当着阿德的面。
妈常说,这空调是你姐买的,一万多;那冰箱是你姐换的,双开门的。我“唔唔”应着。心想,二老又不是没退休金,完全可以自己支付。
有天,阿德终于说,木,以后你回娘家,我就不去了。几个朋友约我到江边种植物,也算一种投资,也许以后赵初读书用得着。我星期天,去转转,连带做点事。我不置可否。赵初也说,妈,我也不去外婆那了,准备和同学暑期学游泳。我又不置可否。
他们不去,我自然也不想去。买菜做饭的事就落到爸一人头上。
有次,我给爸留言,说最近想写点东西,把丢下的写作捡起来。有姐和姐夫陪着你们就行了,身体不好时告诉我,我回去照顾,饭就免了。
没过几天,有人敲门,开门一见是妈。她泣不成声。我忙说,妈!妈!您咋了。她絮絮叨叨说着:“回去吃个饭,也要人请,多大的架子。年轻时就不听话,让家里操碎了心,你姐和我们哪儿对不起你。”我忙搀她到沙发上坐。
妈又说,她不告诉人,是有良心的。
这哪和哪,我无言以对,这之后不得不又回家吃饭。回去总不能空手,再买也没姐买得高档。
十八
阿德到北京出差,回来买了礼物。我的是条黑底暗花绸裙,赵初是双耐克鞋。赵初已长到一米八的个儿,有了胡茬。一次,搂着我说,妈,遗精是不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我说,不,恭喜你儿子,你已长大成人。为了表示祝贺,我在他校旁的专卖店,买了件运动服送他。他高兴地收下,有意无意地说,班上某某同学的鞋子是阿迪达斯的,衣服是什么牌子。孩子到了这个年纪,也就到了攀比的时候。
夜深后,我调了调台灯,靠在床头,翻着手里的书,感叹明朝卢沄的诗“贫嫌舍北无莲馆,病喜风前有竹床。蜗趁苔痕升雨壁,萤依月色度昏墙。”写得有意境。阿德放下手中书道,木,你想过没有,还是给赵初买两件好衣服。
“不行,不能惯孩子。”我斩钉截铁道。
“你想一想,咱们年轻时,谁不喜欢穿个鲜亮点的衣服。”
我“唔”了声。
这次,阿德果然给赵初买回一双鞋。他走时带的钱并不多,出差虽有补助,也得从口里省。我心疼钱,更心疼他的身体,抱怨他买这些干啥。
“还给妈买了块表。”他说。
我惊讶地望向他。
“你看,你姐总给你妈买东西,咱不表示也不像个样子。”
“多少钱?”我问。
“不贵,五百八十八元,国产梅花的”,他答。
金色的表盘表链,时尚大气。想着阿德真细腻,不禁心头一热,在他额头印了一下。
当晚,我身着阿德新买的连衣裙,儿子穿上白色耐克旅游鞋,去父母那。妈正坐在沙发上看电视,见我们,自是高兴。我拿出表递给妈,说:阿德给您买的。妈笑着接下。父亲从书房走出来,坐下伸头来看,又欢喜地帮妈戴上。妈左看右看,自是开心。
大约过了半年,也是一个晚上,我和阿德转过去。妈转身回屋,把那块表郑重地拿出来,交给阿德,说,这个你们带回去,放这可惜了。我说,这是给您买的呀。我有,妈撸起袖子,你姐到台湾旅游时,给我买的。我没作声,阿德也没作声。妈自顾自地欣赏着,瑞士的,几万块呢!阿德默默地把表装在羽绒服荷包,坐了会,告辞出门。
空气森冷,起了薄薄的细雾,两人一前一后沉默走着。不知妈咋想的,也许有了好的,觉得这块放着浪费;或许觉得阿德小气。
阿德一个人快步在前,下楼梯就没等我。过马路时,忽停下,说:“若木,你妈想干啥?嫌便宜是吧,那也是我的心意,吃方便面换来的。”
我说:“她老了,想咋地就咋地。”尽管知道阿德是对的,也反感妈的做法,但阿德这样说,还是令人不快。
“不要就丢了,送给要饭的,何苦拿出来恶心人。”
我伸手说道:“拿来!”阿德掏出手表递给我。将将路边有个肮脏的垃圾桶,释放着臭气,我想都没想,扬手就扔了进去。那条优美的弧线消失后,我两手插兜,昂首阔步过了马路。阿德愣了几秒,也随即离开。
我先到的家,并没开灯。紧接着阿德也进了门,也没开灯。窗外街灯幽幽照进来,洒在地板上。他坐在暗处,“啪”地燃了一支烟,火星一闪一闪。低沉道:“木,刚才是我不好,你看,你若找一个像你姐夫那样的,会过得舒服些,至少在娘家可以扬眉吐气。”我忽感刺心,愤怒至极,又无比难过,喉咙发堵,哽不出话来。阿德听见我痛苦的声音,过来拥住说:“别哭了,别哭了,是我不好。我说的是真话,你知道,我一辈子没戴过手表的爸妈,我都没舍得买,只怪我没太大的本事。”
黑暗中,我们仿若两座孤山,在空洞的宇宙里对话。
十九
嫂子——!这些年,隔不久,阿芬就在楼下喊。一伸头,便能看见她自行车上驮的菜。阿德的爹妈并没花过我们的钱,即便逢年过节,提点东西、给点钱,二老也用压岁钱的方式给了赵初。
赵初上大学时,爸妈问是否热闹下。我说好的,尽管考的二本,没磊磊的北大好,还是摆两桌,小范围聚下。妈闲闲地对我道,磊磊上大学时,是你姐给的两万块钱,我随的情。我听了没作声,第二天,到银行取了两万元钱,一个人到妈那,交给她。妈没推辞,接了装在她老式红漆首饰匣中,然后落了锁。那个铜锁很亮,我儿时常对着发呆。妈是个奇怪的人,从不花自己的工资,家用全是爸维持。她在一家考古研究所工作,钱自己攒着。
回家,我并没告诉阿德和赵初,无非一出一进的事。
阿芬送来两千块钱,说是公婆给赵初的,走时买两件喜欢的衣服。
接客那天,妈拿出我给的两万块钱,赵初鞠躬收下。
妈尽管快七十岁的人,风度依在。人白净细致,一头银色小卷,戴副金丝边眼镜。一件月白真丝旗袍,举手投足,尽显大家之仪。
爸身材适中,着件棉布汗衫,一副敦厚的样子。他背着妈塞给我五千元钱,说给赵初用。我怕拉扯,没作声。
从餐馆回去后,阿德说,妈这次给了这么多钱,是不是退点回去。二老岁数也大了,用钱的日子还在后面。我道,他们有事再还回去,人情是个债。
“好!那妈七十寿辰时,还回去。”他强调说。
半年后,妈如期举行了七十寿辰,在阿德的催促下,我封了一个两万元钱的红包。
二十
阿德下岗后,因会撰文,被一家公司聘为顾问,有时需要写点吹牛的文章。他不悦,说活到这把年龄,每一个字都应该是诚实快乐的。
有个公司老总找他,想让他帮忙写本自传,开价二十万。我算了算,一本书也就十二万字,二十万已是千字一千二百元的稿费,禁不住心动。说,阿德,写吧。
写个鬼,他有点激动。转而沉吟道,木,这种皮包公司,给他写,有天若坑蒙拐骗坐了牢,我赵树德为这样的人树碑立传岂不是臭名昭著。
之后,阿德去了沿海某报社当总编,在里面沉沉浮浮。供完赵初大学,一身疲惫,回到小城。在老领导的关怀下,主编一本本土公开发行的杂志。老领导知道他有原则,文学审美高,眼睛毒,多次暗示有希望调到文联,且几个领导找他谈了话。
当时,有个局长特别喜欢出书,今一本,明一本,皆自费。出了不算,还动不动开研讨会。今一场,明一场,没完没了。这人和栽培阿德的老领导是同学,老领导每次喊阿德去,阿德都去。研讨得发言,发言得有根有据,看原著。阿德有点痛苦,一开始还积极配合,翻翻文字,赶着好话说,毕竟老领导待自己不薄。多了不免反感,说,木,我想吐。遂借故推脱。老领导心知肚明,有次打电话说,有个文友的馆子开业,让他带着编辑部的人过去试菜,再多叫几个人捧下场。阿德平时不喝酒,见了情投意合的文友也会小酌。不仅去了,又喊了本市几个重点作者。
到那一看,又是那个局长,又拉了横幅。老领导早到了,笑眯眯起身喊他。他恭恭敬敬入座,搓着手说,没准备。老领导说随便说说,随便说说;局长也说随便说说,随便说说。席上,还有几个报社的人和电台记者,阿德知道明天新闻会出现某某作品研讨会暨新书发布仪式,在某某饭店召开,是某某的N本书,此书高屋建瓴,堪称史诗般的恢宏巨著。出席会议的有谁谁谁,当然也有他赵树德。
这酒喝得就有点沉闷,加之几个作者,看见局长,恰好又是管文化这块的,就像见了亲爹。这个说,高山仰止;那个说,久仰大名;这个说我辈难望其项背;那个说多多提携。弄得局长好不得意,拍拍这个,搂搂那个,又附耳嘀咕几句。
阿德有泡尿,去了卫生间。系裤子时,进来俩人。一个说,赵树德也来了,另个说,可不是!他不是挺清高的吗?另个说,得拉吧,清高个屁!
俩人进来后,话自然打住。阿德洗手时,忽感不耐,径自而去。回家边脱鞋边说,木,给我下碗面。
“你不是打电话说,不回来吃了吗?”
“溜回来的。皇帝的新衣。”
第二天上班,两个编辑开阿德的玩笑,是不是怕老婆,提前溜了。阿德不免发牢骚,什么狗屁研讨会,狗屁不通的文章,洗地稿,真他妈烦人。那两人道,轿子总得有人抬呀。别人抬我不管,反正我不抬,阿德说完也就完了。不知是谁,在老领导那点了药,说赵树德说您,这大岁数还帮人家抬轿子。
老领导便不悦,这个赵树德忘恩负义,赏他口饭,竟恩将仇报。
自那后,对他便冷淡起来,也不提正式调入文联的事。一次,在一个小型饭局,点名批评了他。批评就批评吧,偏偏有人嘴快,告诉了他。老领导又在一个小群发表做人要感恩的言论。阿德极少看群,一个对老领导有看法的作者,偏偏又讲给他听。
还有个老领导在微信给阿德发来文档,说是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女作者写的,文笔如何了得,让阿德把把关。阿德知道这是客套话,肯定得发呀!这些年,也有一些人情稿,他都拒。但当初,他投稿,是这个老领导发现的,亲自跑到宾馆的操作间和他谈了一下午的修改意见。
若不念旧情,他赵树德还是个人?便匆匆浏览下,错别字、语病连篇,也就中学生水平。前两天自己编稿时,脑袋忽然失控,像装了直升飞机。到医院做了核磁共振,医生说是颈椎狭窄,供血不足导致的眩晕,近期需远离电脑。加之熬夜抽烟,不断地咳。
他本想改下,又无力改。迷迷糊糊回复道:“您若想发,改好再发我。”对方无音,后来拿了来,改得有点看相,阿德又动了一番手脚,方不至于拉低杂志水平。这之后,阿德又听闻说他拿大的话。
阿德托着下巴,想了想。等当期稿子一下厂,便打了报告,退了群,收拾收拾辞职了。
他说:“木,我又没工作了。”我说:“不要紧,赵初已上班,我也有了退休金。”
二十一
赵初上班后,一个朋友约我去看画展。那天是开幕式,很多人胸佩礼花坐在那儿,椅背上写着姓名。朋友是业内人士,说,为了前后座位排名,一些有头有脸的闹了不小的意见,让主办方很费了番周折。
画家的名字,听着耳熟。“旅德回来的大画家,一张画卖几十万呢。”朋友道。想一想,艺术真的靠天分,父亲画了一辈子,也就那德行,一张也卖不出去。那些画融入了不少新鲜技法、特殊元素和时髦话题。
我俩边走边说,突然,一个人从后背拍了我一下,木!我回头,哎呀呀!认出是原外贸局一个办公室的大学同学钱小姐。她穿着一袭紫红香云纱旗袍,腰身婀娜。算一算,已二十多年没见,还那么年轻,看看自己,真的老了。我说,你也来看画展呀?她说,哪里,说不来,他非得让来。说着指着墙上的画,这是他的呀!我忽想起,她当年嫁给了一个油画家。
遂道:“你不是出国吗?”
“是呀是呀!”
“全职太太吗?”
“不是的,替他卖画、教书法。”
“你真行!”我由衷赞道。
“行什么行,去之前,请了个老师,学了七天。”
“哇,七天就会了。”
“那是国外,拿毛笔不打抖就行。”
这之后,我们在微信里几番热谈后,便陷入沉默。她常在朋友圈发她老公的动态,要么作画,要么西装革履,秃着顶出席某国际会议。一天,她老公也过来加微,称是孙女士的先生。
当天,他打来一幅画,尺寸大小、价格简介,附带某联合国著名油画院院长的头衔,问能不能介绍他加三个群,他也带我加三个群。
我礼貌回复,不买画,自己没群,也不加群。
他没接茬,隔三岔五,重复这两条信息。
有天吃饭,不免和阿德咕了一嘴。阿德道,那是群发,钓鱼,回不回复都一样,别人才不在乎呢。钱小姐也开始往对话框里扔炸弹,不是推销爱人画作,便是她先生在某寺庙或灯光舞台的作画视频,一些帅男靓女伴舞,底下荧光棒闪耀。
我很愁,一次清理垃圾时,轻轻把他们抹掉了。顿时清净,也知道年轻时的友谊到了头。
不久后,在个同事儿子的婚宴上,遇到了孙小姐。她身材臃肿,紧扎扎裹着一条到脚踝的长裙,黑黑圆圆的脸。记得年轻时,她很秀气,常打趣我找了一个好老公,以后吃饭不用下馆子。每次我接电话,她站旁边,边锉指甲,边哧哧地笑:“你的大厨今天又约你去哪儿呀?”即便后来阿德上了大学,当了会计,又当了经理,她也一口一个大厨地叫着,或曰,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提起她那位,话里话外捎带着科班出身的骄傲。
这些年,我想过,阿德除了当年穷点,别的没有我不能容忍的。穷,也是我能容忍的。
“木,你咋还那样,你看我有你两个粗了。”孙女士比划着自己的腰。
我看看自己,确实还是当年那样,几十年前的衣服照穿,头发像缎子,依旧那么直,依旧喜欢一个人背包,到郊外徒步。只是皱纹避免不了地爬上了额头。
孙女士拉我同坐,说给儿子买了套房,连买带装花了一百多万。单位垮了后,留在家带娃,吃了睡,睡了吃,变成现在这样。又低声问我,你那个还有吗?我没反应过来,四周乱哄哄,加之舞台的高音喇叭,主持人瓮声瓮气的煽情词。我的什么?我高声问道。女人的,她强调。我终于明白指的是月事,说,有的。她怅然道,她三十八岁就回了,她倒无所谓,爱人怄气。那年他先生才四十岁。她只好看中医,打黄体酮,往回催。
“好了吗?”
“好了几年,又回去了,现在是彻底没了。”她摊手说道。
“两人咋样?”
“能咋样,亲人呗。”
同样,我们加了微信。
孙女士开始减肥,天天跳广场舞,几分钟一个视频;抑或举着自拍杆,到处旅游,和几个女伴戴着墨镜、扯着丝巾,扭呀扭。热情地给我发着早晨好、晚上好的图片。
二十二
赵初大学毕业后,读研,考了公务员,在临市市府做秘书。工资稳定,福利待遇都不错。
他斯文老实,又有个性。年龄大了,也不谈女友。
有段时间,出现轻度抑郁,想辞职。我去陪他,在那住下。本意是想让他珍惜现在的工作机会。
“我很焦虑,妈!”他说。
“为什么?”
“我想过,还是出国适合我。”
他外表像阿德,骨子里却像我,有种不羁的风度。一般不外出,躲在房里看书,社会上一些年轻人的做派也没有,我不知是喜还是忧。
拗不过他,便不再催他恋爱,也不再干涉他的选择。建议他不妨先换份工作,回到本市,再谋求出国。
知道阿德有病,很突兀,已来不及。阿德的身体一向很好,身型好,显年轻,注重锻炼。只老毛病,咳两声,我以为是抽烟抽的。他除写作,便是打打球,或在家健身。与朋友合伙打理的植物园,收入并不太高,但他喜欢和花花草草在一起,说每一株植物都是有思想的,就像我年轻时说,每个老人和孩子都是哲学的。
他曾开玩笑说:“木,你妈也是哲学的?”
我答:“当然,妈也是自己主观意识上的哲学家。”
我们谈玄谈了一生。长路漫漫,这些年,深感谋生不易。
阿德第一次吐血,我并不知道。
但他告诉了我,不是面对面,而是在日记里。
“木,我今天吐血了。中午和几个文友小酌,席间吃得好好的,忽然,嗓子一甜,吐出一口血。我吓坏了,他们也吓坏了。我擦干净,说没事,心里依旧七上八下。那血好鲜艳,不像喉咙里的火气。我安慰自己,也许是肺火上炎,像《红楼梦》里袭人那样,疏散疏散就好了。他们说还是去看看,及早治疗,我打算过两天就去。”
“木,今天我的心情异常灰暗,不知怎么回的家。去了医院,拍了片,大夫让我把家人喊来,我说你在外地;要你电话,我没给。医生说,我肺里长了东西。癌细胞已扩散,进入脑袋,需做进一步检查化疗。
我问能活多久,医生说不治就几个月。你看,木,我们相处的日子只有几个月了,过去以为死亡很遥远很缓慢,这时忽然就来到了眼前。”
“木,我昏沉沉回到了家,没开灯。一个人躺在沙发上,也没吃饭,听着马路的车声,迷糊着了。醒来,天已黑透。我热了中午的剩菜剩饭。吃的时候,忽然想起我们住在古云路小屋的情景,你那么勇敢,从不惧生活困苦。万水千山,我们兴兴头头地过,只是我约诺你的幸福,似乎遥遥无期。”
“木,我在陪我妈,已住了两天。童年的河流已不在,立起了高楼。我忽然怀念起老屋,躲在柴房看书的日子。父亲已走了几年,我给他的坟培了土,坐那和他说了一下午的话,日头落西才回。母亲说那坟,得迁入陵园,下了通知,地马上要占。上午,还帮妈收拾了菜园子、剁了鸡食。她有点受宠若惊,一会要杀鸡,一会要宰鹅。
小方桌支在门口,夕阳很美。对死我是坦然的,这时忽不舍起来,活着该多好。”
“木,我今天去看了你爸妈,他们也都八十多了。我买了一只小胡鸭,在楼下加一加买了几样水果,又到菜场买了几样时令菜。我做的饭,很软烂,也是最后一次给他们做饭,谁让我是厨师出身呢!这些年,真没为他们做什么,甚至还怨过他们。我想过,若我生的是女儿,也会犹豫是否同意嫁给当年的我。”
“木,你终于回来了,看着你忙碌,出出进进的背影,我很开心。你说我把家收拾得真干净,问咋瘦了。我说瘦了吗?几次,都想把病情告诉你,又欲言又止,怕你劝我去住院,接受残酷的化疗。我咨询过几个搞医的文友,他们都说晚了,只是时间长短的问题。”
二十三
我回到家,发现家里异常整洁,本想洗洗涮涮,竟无事可做。烟缸里连烟灰都没有,不禁调侃阿德学好了,烟都戒了。阿德买了菜,烹制好,摆上桌,还开了一瓶红酒。说,庆祝夫人回家。我自是开心,儿子的状况已经稳定,准备参加本市一所大学教师资格考试。
阿德去接的我,一出站,便见他站在检票口。他拉过箱,我问,咋瘦了?他摸了下脸,眼神闪过一丝忧伤,随即轻笑道:“也许想你想的。”
这之后,赵初回来考试,笔试面试都不错,终于拿到通知,到新的岗位上班了。但他依旧想出国。阿德对儿子说,出国前期费用你自理,家里只给你二十万,用完了,你把自己的房子卖掉。我有点怪他,干嘛说得那么决绝,万一孩子在国外有困难,未必就不管了。
第二天清晨,阿德洗漱时,喷出一口血。他趴在面盆上,我进去一下子愣住了。他缓缓打开水龙头,说木,没事,只要你和孩子好就好。然后靠在沙发,讲了他的病情。我懵了,连说,开玩笑吧!要把赵初喊回来。阿德说不要告诉孩子,他刚跳槽。不!他也快30了,我们30岁时,早就当爹妈了,我抽噎道。
医生说,住院吧,脑袋已鼓出一个包,接下来会疼痛。
入院的前一天,赵初开车,全家给外爷爷去上坟。阿德跪下去,说谢谢。“佳偶天成”,外爷爷那天冒雨给予的祝福,我们始终记得。我泪如雨下,为阿德,也为外爷爷对我当初选择给予的尊重和理解。
我和赵初轮流在肿瘤医院陪护阿德,也有文友探视。阿德每次谈笑风生,也会哽咽,说不怕死,只怕孤独。
他还怕花钱,说给赵初留着出国。又说:“木,你也留着点。我比你幸福,有你握着我的手离开,一点都不怕。”我也说:“不怕,陪你到最后一刻,永远握着。”
这时,临近庚子春节,微信里吵吵闹闹,突然出现病毒,封了城。我和赵初并没理会,但医院明显严了,医生穿了隔离服,探视开始管控。一天医生说,阿德头上的包越来越大,要做切片检查。医生做通了我的工作,我做通了阿德的工作。
想着阿德能多活几天,赵初有爸,我有夫,是个家。
医生说小手术,不用这么多人陪。赵初说,妈,你回去给爸煲汤,送饭就好。
我走时,阿德拉着我的手,恋恋不舍的样子,像个孩子。我拍着他的手说,中午就来。
接到电话时,他已不在。路上风雨飘摇,我骑着电动车风驰电掣。没见到阿德,疫情防控期间,不能留。我忘记自己怎样在雨中捶门,瘫软在地。
醒来时,我已躺在家中。赵初在厨房做饭,进来说,封了小区。姑姑,也就是阿芬去扯了两万块赔偿款。阿德是打麻药后没了生命体征的,不知是麻药的事,还是心脏的事。
我苦笑道,你爸还活着,藏在某个地方。
赵初不语,别过头。
在我的意念里,阿德确实没走,只是一次远行或寄居。我们的精神一直是相通的,包括审美。几十年间,有谈不完的话题,且在对方的深井里,一次次确认自己。
我能起来时,这座城市已恢复正常。趴在窗台,满是炫目的阳光。栀子花已然上市,“卖栀子喽!栀子!”清晰悠远的吆喝,隔窗传来。像几十年前,他从乡下归来,出现在我单位门前,巴巴地送上一大捧带露水的栀子,说是自家门前栽的。他的脸沐在琥珀色的晨光里,一口白牙,笑得极灿烂。
一年后,我像从一个长长的梦境中醒来,从客房床下拖出他的日记,一页页翻着。一树树粉红的玉兰,像一盏盏柔美的灯盏开在街边,我独自背包穿行在闹市与荒郊。有天,路过古云路那座民国带罗马柱的宾馆时,忽站住。想起那个雪天,我跑来向他示爱,他撑着伞从旋转的玻璃门走出来时,才落下泪来。
发《芳草》2023年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