改自《聊斋志异》卷一·《考城隍》
她容貌可人,手指尖上绑带义甲,端坐琴前。弦音一出,彻动天地。清倌手指纤细,拨弦自如,情由琴说。音符悦动,如澈水涟漪点点,微波浮动,清风徐徐。楚生乐在其中,面色红润,竟有出世神色。这不是狰狞,乃是心神得意的表征。此觉甚妙,真是“浮生若梦一场空,不问天籁穹何工!”啊。
最近,新绕着酒楼搭了一圈檀木柱,酒庄的主人美名曰“善平和、辟鬼邪”又“祥和如意”之所寓。我揣着书就来到酒庄,“呦呵!”楚生恰见我偶遇此楼,问候一声。我笑着回应。
“近来无恙?”面对楚生的回应,我道:“尚好,将赴乡试。”楚生是习文之人,却不屑于科举。见我上心,又笑话起来。我摆手嘘声以对,叫来小二点茶。楚生又和我聊起近况。最近,边疆战事兴起,朝廷法令说战地州府,粮兵之属,应募尽募。
“生怕搅得我不安宁。”楚生喟叹。可我却不这么认为。父亲是乡绅出身,自幼我家教严苛,琴棋书画、四书五经尚习以为常,而南拳武术、骑马射箭也是不可遗落。倘文试不过,习武从军,亦能从仕。纷争战乱,方有习武之地。建功立业,古来侠客心愿。
酒上了,我循着酒香,和楚生干杯。楚生说,“听闻此战蛮夷,野蛮无道。袭扰边境,扰我民安。榷场无序,人心惶惶。”讲述着,大将军承皇帝命,立旗赴战。蛮夷所交界处,悉建城河。
我想着,魏晋以来,大小城池皆有城隍所在,《两都赋序》有言曰:“京师修宫室,浚城隍。”谈及城隍,楚生倒提起不少兴趣。平生素雅,泛爱谈高论,说城隍庙城隍,乃阴界护城官也。朝廷吏官谓之阳官,城隍庙城隍以谓阴官。有说帝王所侧重是城池之要害。越要害的城池,城隍的作用越大,更封高爵。都城封公爵,府城次之,县城末,有供、候、伯诸爵位。汴、濠、鸠、和、滁等州,明太祖龙兴之地,甚有王爵封称!
我突然想起,说起城隍,真有一件传闻如今我也一直记着。我告诉楚生,“你晓得不?我印象中,我家有人蒙荫考城隍,如今已是神仙!”楚生不信,“吹嘘兮!”我细道来:
余姊夫君之祖父,宋公讳焘,县廪学生。宋焘习书无数,阅历丰厚,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论古今中外,辩驳南北中西,尚无敌手。却弱体力,常常卧病在床。
正要备考,又逢恶疾。卧病不起,已有数日。高烧不退,面白恐人。母年岁高七十有一,仍料理宋焘起居。宋焘有愧,常夜深时隐泣。门外鸟鸣常有,屋内泣声断续。有时夜半起夜,腹部抽疼,隐痛起身,血溅床褥,哀声若若,“娘啊······”又沉沉睡去。
恍惚间,眼前亮白一片。见到身穿官袍的人骑着白马,手拿皇帝的敕书,“宋焘,随我赴试!”宋焘惊叹,“何也?未闻考官光临,未有见榜。”那人冷叱一声,“敕书即榜,何须多言!”遂拔刀,喝令宋焘随行。宋焘隐痛起身,上马,奔赴考场。
这官人只带宋焘走小路,一路绕行,让宋焘找不到北,却又不敢开声询问,只得小心跟着。渐入城中心,四周不再破败,而翠绿有光,玉璧黄金满目琳琅,路上商贾行人,皆是富贵模样。这里竟如皇城一般威严而豪奢。
“下马!”
听闻侍卫的一声令喝,官员拉着宋焘一并下马前行。进入皇城,走过几条弯曲小道和窄门,又绕入几座庭院穿行,直到进入一座紫禁城模样的皇宫。
只见这里关圣帝君立其中。宋焘惊呼:“圣帝!莫不是······”不容他猜忌,侍官打断道:“来人,上考题。”
宋焘只得闭嘴,退到位置上。旁侧只有一位考生,是位秀才。他身袭白蓝长袍,衣着有品,富书生气,有君子容貌。
“考题:蚩夷、南民毗邻世居。前数千载,南民祖至城隍城,定居余年。世代兮,安居兮。一日,蚩夷难逃南民地,求容。南民许,纳地居之。蚩夷族日大,南民慌,欲说约久和不战。怎兮南民所信同蚩夷,蚩夷自居正统,以南民为异徒,故反驱之。不得,遂欲戮尽。战久矣,断续已百年有余。朝廷曰:“二族分居,城隍河为界,平分城隍城。”南民奉诏,蚩夷视若无物,继攻之。乱已十年无止兮。令君治此城隍城,赋一策论。”
宋焘略显惊讶。理应考赋孔孟之道,四书之理,竟有一题策论。却也不难得到宋焘,稍冷静后,提笔即写。策论后,两份答卷被呈给关圣帝君。
那书生深舒一口气,看着门外的云,却不同往日,如波动的河水,泛起条纹。“甚美。”
宋焘亦附和,“绝世美景,当有诗文记赋。”却一时不兴,“人间绝景艳芳菲······”不知何缘,其突然头痛难忍,遂停吟诗。
关圣帝君阅文,见宋焘文中有论说:“城隍城乃两族世居之地。但论蚩夷受恩不报,当遭天谴。却尚有夷人在,根在两族平和,而非论源排异。余以为,分居城隍,城河一线为界,互不侵扰,各为族居。又有曰朝廷有令,却乱至今,乃‘皇权不下乡’之如缘故,蚩夷不顾,南民告诉不理。夷人不知何为圣意,不妨兵至治之宜哉?便要强权所迫,以夷人之道治夷人,以分主次君臣。余治州县,因地制宜,因人政异。衙门有衙门道,下臣岂有悖逆之理邪?”谬赞道:“此人堪大任!准。”主试官令述:确有一地,西南城隅,名曰城隍城。其内有族斗纷争,难以明治,朝廷苦久矣,我亦苦久矣。今缺一城隍,你正称职!”
宋焘方才醒悟,原来自己已经身死,这居然是在考城隍!他突然跪地陈情:“啊!圣帝!臣卑鄙之人,才学甚浅,蒙诸大人恩典,荣幸城隍,怎敢推辞?却说臣幼年家变,慈父见背,长兄病殂,亲戚不顾,又遇家贫。幸得家中老母抚养,方立冠成人。臣年三十有六,母年七十有一。无老母则无臣今日,老母无臣又无以终年。臣生当结草,死当陨首,先报生养之恩,再尽天下福荫。望帝君恩准。”
关圣帝君沉思起来,两族斗乱俨然加剧,玉帝又令天兵亦不可贸然涉入凡尘杂事,非善治之城隍不可平和。帝君问:“他母亲阳寿还有几年?”。旁边的侍从翻起地府的生死簿,答到:“从明天算起,整整有九年阳寿。”
帝君长舒一口气,“自古忠孝难两全。圣人也有言在先,‘百善孝为先’,且让这位秀才代理城隍九年。我准你还魂尽孝。九年之后,再赴城隍上任。”又转身对秀才说:“君才华过人,文章亦上乘,但不比宋公。且让你代做城隍九年,若执政得善,我另赐汝大官。”秀才本以为自己落榜,考不得城隍,将入轮回。听闻此句感激涕零,跪地谢恩。“蒙圣君大恩,臣定不负圣君!”
宋焘和秀才一同出了城,官员把他们送到了闹市区。两人找了一家酒庄,打算饮酒把欢。秀才和宋焘握手,眼里满是感激之情,又有才子间的伯乐情。宋焘和他挨着肩,叫小二上酒菜的时候,招呼他送来笔墨纸砚。“秀才兄,我观你文,才气外秀,堪称清流一绝。想来吟诗作赋,不在话下。”
“哪里的话!宋公您政见着远,有大器之才,非一介书流。倒是我,只是笔墨功夫。”秀才说,“对了,我姓张,长山县人。”
宋焘和张秀才把酒言欢,过了许久,醉醺醺地大笑起来,互认知己。“宋公,你蒙关圣帝君恩典,还九年阳寿尽孝。往后一别,我要赴城隍城任职,恐再难相见。”宋焘听后,潸然泪下。眼眶红润起来,一阵酸楚的感觉涌上鼻尖。“张兄,鄙人不才,不善词吟,总是梦中惊醒,看着一句病体和遥遥无期的仕途,感叹‘欲成大鹏行九天翱翔兮,惧为缺翼鹈鹕囚居牢笼兮。雕琢以成玉,怯琢见土坯!’。没什么能送你的,只是给你题幅字,好在城隍庙想着老兄。”
张秀才拿出一卷残卷,“宋公,这是我的诗册,还望您笑纳。往后一别,想小弟了,就翻翻看,解思念之苦。九年后,还有再见日。”宋焘感动涕零,泣泪横流,不知所云。
分别后,宋焘如饥似渴地翻阅起来,每每受其中诗句影响。“窗烛美人颦,锦瑟音婉矜。倌妆艳熙红,垂音若雨淋。”宋焘读着,不自觉梦入魂乡。却见“硝烟沐重边,古钟迟暮鸣。血溅城楼下,解甲欲还宁。”突然阙醒,但闻“商女音,迟迟聆。臣子恨,心有梗。”泪落沾襟,见又有诗云:恍是池鱼欢愉,不知天下另一般,难饱衣眠。
“秀才好文笔!”宋焘感叹着,正要回家,路遇劫匪抢劫,误入乱局。宋焘赶忙找机会撺掇出去,却发现包袱落在了混乱现场。再找不到书了,宋焘心喟道:噫!挡灾消灾!可惜可惜!
倒是回到家以后,宋焘除了记得有张秀才这个人后,却再难想起什么其他的,包括诗词。只隐隐约约记得一句:“有花有酒春常在,无烛无灯夜自明。”
此时,宋焘已经死了三天,母亲至今难以接受,哭晕在棺材边上。只见棺材里有叹息声,隐约动了起来。“我儿!我儿!”母亲激动不已,顾不得身体的虚弱,直愣地打开棺材,宋焘这才爬起。
后来,到处跟人打听才知道,长山县最近正好死了人。
九年后,母亲果然去世了。宋焘安葬了母亲,又守孝了七天,直到母亲下葬才安心。进屋正打算沐浴,突然头一紧,眼冒血丝,倒地不起,暴毙殂亡。时年四十有五。
宋焘岳父家住在城西,忽见宋公骑马而来,身系雕花胸带,马身马头两边缀着大红饰物,身后跟着很多车马随从,好像京官下乡的阵仗一样大。宋公登上厅堂,直朝岳父拜的方向了一拜,一句话也没说就走了。岳父全家不知这是什么情况,慌乱间以为出了幻觉,全然不知这是宋公的神灵。他们派人去乡下打听,才知道宋公死了。
悉知宋公死后,赴城隍城上任。两族的矛盾在张秀才的治下缓和了许多,已经间歇性地停战了很长时间。尽管矛盾依旧尖锐,但在城隍的庇佑下,还是没有发生大的屠戮。但两伙人还是常常打在一块,倘若秀才一个不注意,又有万千百姓命丧战火。
“噫!可悲啊,这个愚蠢的世道!竟让人类如此相残相害,而我一个城隍却难以做出什么!我还是不如宋公啊。”
而宋焘来了之后,确如当初说的一样,以“不妨兵至治之宜哉?便要强权所迫,以夷人之道治夷人,以分主次君臣”的武道,硬让两边的人不再陷入武斗,随后又福庇两边的城镇,在相当长的和平时间里融化了仇恨。
倘不能让恶人改变劣习,只得让他不再害人,与好人善处。宋焘是这么想的。他治理有方,皇帝听闻这个事迹后,十分感动,特地下诏赐福宋焘的后代和家室、亲人,又亲自敕封宋焘为“肝胆神武护民勇武威凛神王”,加封于宋焘的城隍庙前。
我对楚生说,这都是看宋公遗嘱小传知晓来的,但是又是因为地方动乱,藩王变政,在战火中陨损了大半,这还是在原本残卷的基础上,加上老一辈人的见闻才补充完整的。
楚生觉得十分奇妙,正好酒菜上齐,他举杯和我共饮。又听见楼上琴声抚抚,瞧那清倌手纤细,拨弦自如,音符悦动,就像河里的澈水被石头击中,泛起涟漪点点。微波浮动,清风徐徐。又是一阵好风景,让人神态自若。可边境的战火还烧着,琴声却传不到那去。不是因为琴声过不去,而是那里的人并不欢迎抚琴的乐声。他们心里好像血色一片,只是杀戮,只是哀嚎。
楚生在等,那清倌乐止那一瞬间的宁静与明快。而另一端的边疆,看着来势汹汹的敌奴扑来,战士们早已经杀红了眼。他们不只是说要保家卫国,还要继续北伐、征战,他们誓死说要杀遍那头的所有人,直到海滨边上,夜叉的国度。
二〇二四年五月九日 癸酉 伏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