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对故乡的认知,源于大树与鸟巢的延伸。祖父亦或是爷爷在老屋近旁种下几棵大树,引来两鸟落脚搭巢,寒暑更迭,七枚鸟蛋团放一窝,被母鸟孵化成鸟,公鸟田间觅食,捉虫子传母鸟口中,由母鸟逐一喂养。小鸟陆续长大,先后离巢,旧巢仅剩两只老鸟,一公一母,守望枝头,从太阳朝升暮落的轨迹里,苦盼鸟儿的归期。
这情景,摁停时光,二十年回放,那片熟悉的土地正好重现父母与子女的乡土剧情。
霜降过后,父母赶趁天晴,一日抢挖两千多斤红薯,急等儿子帮着挑运。我骑车回老家,挑着箩筐来母亲身旁,母亲会心地笑了。她自豪地说:“总算没白养你们,要紧要忙的时候,晓得回来帮老娘干活。”我叫母亲捡快些,和父亲一起,连夜挑完,我再骑车回城。
母亲干活麻利,从不怕累着自己。有次挑完红薯,已是晚上九点半,母亲顾不上吃饭,就赶紧煮猪食喂猪。等大猪小猪都吃上了猪食,母亲便端着饭碗来到猪圈,边吃饭边和猪儿们聊天:“猪儿宝贝啊,你们不要抢食,要听话,不要拱这拱那的,今天老娘挖苕挖累了,没力气管你们,吃饱了就乖乖地睡吧。”猪儿宝贝一边吃,一边“呜哧呜哧”的应答,不时扇动耳朵,张大嘴巴,吃得更带劲。母亲见状兴致更浓,接着又说:“猪儿宝贝啊,你晓得不,前些天,大女给娘买了新衣,二女给娘寄了钱来,大儿小儿都是孝顺子,生怕累着他娘了……”这类话题,母亲张口就是一箩筐,诸多相干或不相干的事情,母亲都与猪儿聊得“起劲”。我一旁听着,忍不住想笑,但转念又想,也许母亲出于大爱,待猪如友,也许母亲自得其乐,变着花样故意表达。要不是遇到特别重、特别忙的农活,我很少回去帮着做,就算去了,也是一做完就走,很少能陪母亲说说话。难怪母亲早已习惯子女不在身边,特意与猪为友,自说自话,自己解闷自己了。
父亲爱吃鸭蛋,我买两只鸭子给父亲喂养。父亲也是待鸭如子,日日赶到水田,夜夜寻鸭回家,一呼一唤,一送一接,一谷一薯,日渐喂出了感情。就算父亲不拿食粮,他只要一声召唤,两只鸭子总是嘎嘎地叫唱着,围到父亲身边。父亲与两只鸭子之间的温情,持续了五六年的光景。像父亲这样,一个七十多岁不抽烟不喝酒的老农,有两只“懂感情”的鸭子填补农闲时的空白,尤是欣慰。只可惜,在一个冬日的傍晚,父亲去水田再也没寻着那两只鸭子,一个人孤零零地回到老屋,茶饭不思多日。母亲劝说父亲:“要不,再买两只鸭子,你接着喂。”父亲说:“再也不喂鸭子了,你当我傻啊,要是家里有儿子住着,谁敢偷捉我们的鸭子?”母亲没再说话,她知道,父亲是报怨小偷,更是报怨他的儿子。从那以后,父亲不再吃鸭蛋,遇上宴席也不吃鸭子。
尽管往后的十多年,父母进城与儿女同住。但因为乡土情结,父母又把最后的时日交给老屋,更像是两只旧鸟,回到故乡,守护大树,守着旧巢。他们曾经喂养的儿女,采用雇用的办法,请乡邻照老人。儿女只在周末,只在假期,像候鸟一样探望老人,为老人洗洗身子,洗洗衣物而已。在每次与老人告别的时候,儿女都不敢触碰老人不舍的目光。特别是母亲走后的第三年,父亲已经走不动了,也没有给儿女提过什么特别的要求。虽然父母很知足他们的晚年生活。然而,儿女却时常因为这样那样的理由,忽略了父亲母亲,忽略了以一种心灵的微薄之力,去按摩按摩父母的心灵,多给他们一份柔情,多给他们一份浅浅的关怀和爱。虽说每次说起与父亲道别的话语,父亲都用“好”、“要的”之类的词句回答,但是儿女心中,忍不住要联想,忍不住要反思,忍不住要产生一种由“喂养”一词延伸的亏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