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潺潺,溪流涓涓,泉水叮咚,水以不同方式,变换调子奏响如歌的生命。犹如睡梦里一颗颗晶莹的冰粒,零星地敲打在乡村的瓦砾上,敲醒了泥鳅、小鱼一样的山娃子,在稻田边,在芦苇荡散落一地的童年。
儿时的记忆里,家乡的太平河,像一个玩不够的孩子,绕过道道青山,哗哗如歌而来,乖乖分流到渠,钻进稻田嬉闹。由这一块田的缺口,叮叮咚咚,哗啦哗啦,掀起白花花的裙摆,奔向下一块稻田。那些滔滔不绝的水声,引来此起彼伏的蛙鸣,成了书包里被老师描红的句子。
我喜欢水,喜欢听水在歌唱,不知是童年的印记,还是骨子里就喜欢。只记得我五岁那年,到外婆家玩,一眼见到那么多的泉水,就没能移开脚步,尽管多次被打屁股,还要想着法子,跑到外婆家门前的大榕树下,看那里的泉水由着它们的性子闹腾。那么多的泉水呀,看也看不完,总是看不够,你根本想不到它们究竟有多调皮,推推搡搡的,你不让我,我不让你,从石缝里挤压着蹦出来,就一个劲儿地嬉闹。它们是哗哗地唱歌呢?还是咯咯地吵闹呢?反正就那么单纯地吸住了那个不怕打屁股的孩子。其间的小虾呀、小鱼呀,偶尔从榕树柔细的根须里钻出来,又很快躲到水草或青苔里去了……它们漾着水波,像是漫舞,更像是飘忽我童年里鱼水欢歌的记忆。
到我八、九岁的时候,约上几个小伙伴到河滩洗澡。找到水深50厘米上下的浅水区,我双手撑住河底,双脚交替着拍击水面,水声噼啪,水花四溅,像一只鸭子似的感受到水在托着身体向上浮。然后,我换以单手撑地,进而双手离地,学着狗刨的样子向后划水,由于心里特别担心身体会下沉,双脚迅速加快了击水的节奏,感觉身体浮得更平稳了。就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自己居然向前游了一米、两米……那时,双脚击起的滔滔水声,从身后交替传来,感觉是水,在为我自信而歌,鼓舞着我不断向前。后来照此反复,一来二去的,三五天后,我就学会游泳了。从此,河边长大的孩子,自许是泥鳅、小鱼,变着法子玩水、戏水,听水潺潺欢歌,闻水涓涓细语……
待到河水变小的时候,找一个河滩分流的芦苇荡,闭水引流,用块石、黏土、青苔等拦断一侧的河面,让水流全从另一侧流出。在形成断流的一侧由上而下顺势圈出两三个小水塘。然后,将苦葛藤或麻柳叶捶打而出的汁液浸入水塘,再拿一根木棒,敲打石头,把水搅浑。两三分钟后,小鱼被苦涩的汁液毒晕,先后出水透气,纷纷被我们束手就擒。捉鱼,分鱼,小河里翻涌着孩提时代满载而归的“英雄赞歌”:“日……出,西……山,红……霞……飞,小……伙,放……牛,捉……鱼……归,捉鱼归……”
一转眼四十多年过去,当年与水同乐的捉鱼娃快成了年过半百的老渔翁。一种节能减排的活法,我把生活的更多时日转移到乡下老家。今年暑假,40度以上的高温持续多日,我常在下午六点以后,把车停在家里,步行半小时到黄坭河上游的皂角沱洗澡。我初到河边:风吹稻谷浪金黄,水映蓝天碧波响。老鱼涉水启旧梦,耳畔还歌少年郎。我下水之后,沉入河底,抓一把河沙,往身后抛撒,习惯性地睁开眼睛,看看水下的世界,探寻小鱼的踪迹,心里细数50秒之后,欣然跃出水面。那一刻,哗哗的水声,一次又一次地说唱着我的童年,感觉把时光抽枝拔节的自我,瞬间又切换成了玩水的模式。
我用自由泳的方式,双手击打着水面,迎着激流逆游而上,水流太急,我使出全部力量,也仅是保留原地,没被退行。我干脆站在河里,水深过肩,我还得不停向后划水,才能不被水流冲走。我再次向前走了几步,终于抱住了浅滩上的石头,总算稳住了自己。水流湍急而来,像是把我击退,更像是为我全身按摩。我一松手,水流便逼我下行,我站起身子,一次次迎着湍急的水流扑上前去,全身心地融入与水流的嬉闹之中,身旁有无数晶莹透亮的水花一闪而过,我却无从顾及这些。我选一处相对平缓的地方站稳自己,身体前倾,双手手指张开,并作莲花的模样,从胸前推出,搏击湍急的水流,扬起一串拱形的水花,晶莹而有趣,多情而顽皮。那一刻,我完全忘了凡尘,忘了自我,仅以一条鱼的身份,聆听源源不断的水流,和我欢闹,和我忘情放歌。我第一次感受到流水哗哗的激情和温柔,我第一次触摸到水声是一种有型而又有味的视觉音乐……
我在与水交融的时光里漫塑生命以无形,我在水的歌声里折服自我,我忍不住放声而歌,水也在伴我歌唱,我体会到融入自然,竟能如此超脱凡尘,穿越时空。天空、云朵、夕照、波涛以及水流在我的思想里混杂着一个无垠的世界,我在水的歌唱里感受到生命的另一种延伸,一种在灵魂之外,仿佛可以锁定一把破解宇宙万物的钥匙,一种顺向与平衡之间的物理支撑,一种生命个体与另一种生命的偶然契合。
是的,那天在黄坭河的皂角沱,我用莲花般的手掌,营造一段拱形水花的时候,我听到了水在歌唱,我听到水美妙的柔情之外,似乎总在撩拨着一种超越自然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