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着漆黑的甬道走下去,一个无法辨别的生物出现在我面前。当我向前走近时,它也向我走近。慢慢地我看清了那是一个人,一个五官扭曲肢体佝偻嘴里还滴着口水的“人”。它的样子让我恶心,不仅是样子,还有它全身散发的恶臭。我赶紧抬手掩住口鼻,令我吃惊的是它居然也作出了相同的动作。我放下手,腥臭的口水顺着手掌淌下来。我抬起头与他四目相接,慢慢向他伸出手去,果然,这是一面镜子。
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次做这个梦了。床头的闹钟指到六点半,窗外还是一片漆黑。冬天的上班时间就应该延后一小时。
“这么早就起了?你的闹钟还没响呢,又做噩梦了?”
“嗯。”我从来没有向她讲过噩梦的内容。
洗漱后妻子已经准备好了早饭,也就是她昨晚去参加朋友生日会带回来的蛋糕。我拖着昏沉的脑袋在餐桌坐下翻看微信。昨晚入睡后只有部长给我发过消息。“管网项目的报告做完就赶紧发我吧,明天早上着急用。”看到这我的脑袋瞬间清醒了。评标报告?我昨天晚上做完了吗?我昨天……对,我昨天晚上做了一半,想着休息一会,然后就睡着了?电脑还在床头柜上,已经没电关机了。我赶紧接上电源,果然,昨天做的一点都没保存上。好在今天起得早,一会儿到公司应该还有时间做,但挨骂肯定又是少不了的。我看着眼前的蛋糕,突然一阵恶心。
“我已经跟你说过很多遍了,一大早我吃不下这种甜腻的东西,更何况还是凉的。”
“可是我昨天有和你说过呀,家里面包、鸡蛋都没了,我昨天晚上又得去参加朋友生日会没时间买。而且我说给你带蛋糕你也同意了呀。”仔细想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我不想再多费口舌了。反正这蛋糕我一口也吃不下,干脆省去吃早饭的时间抓紧去单位。
每周一的公司跑操活动照常开展。队长领头喊着口号,但其实没一个人跑对了节奏,我昏昏沉沉地跟在队伍中间好几次踩到前面人的鞋。各部门的跑操的队列交叉行进在局促的停车院里,就像玩到最终形态的贪吃蛇一样。待蛇头从自己迷宫般的身躯里掉转出去,吃掉最前方那几个背着手全程注视着我们的小像素点,游戏就可以告终了。
当与造价部擦身而过的时候,我看到在他们队伍的最后加入了几名新人,接着我注意到其中一个与我年龄相仿的男人,他的面孔看起来既熟悉又陌生。突然间一种不知名的感觉涌了上来,就好像胸腔里灌满了硫酸。我的心跳得很快,几乎有些窒息,甚至还有点想吐。但与此同时带来的灼烧感倒还使我感到胸口暖洋洋的。我怀疑是吃了出门时妻子塞给我的两颗大枣,让我胃口反酸的老毛病又犯了。
周一的办公室还是照常的混乱。记事本上密密麻麻的任务像压床的鬼,光是看一眼就会胸闷气短。活儿只能先赶着急的干,而那些不着急的、次要的,就先往后稍,直到它们也变成急活儿。
桌子下传来沙沙的声响,我想搬开桌子,但桌子比我还高。索性我爬到桌子底下去寻找那声响。我看到了墙角的包装袋,应该是我吃完零食随手扔下来的。
接着那张塑料皮开始晃动并发出沙沙的声响,我慢慢凑过去。突然,一团黑影从塑料皮后面窜了出来。吓得我赶紧向后退,头顶重重地撞到了桌板上。父亲听到我的哭喊声赶过来,又折返回厨房拿扫把。
朝墙角拍打了几下后,壁虎就不动了。我们一起凑过去看,却发现那静静地趴在地上的只是一条尾巴,真正的壁虎已不知所踪。
床头的闹表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起床去上了厕所,躺下却再也睡不着了。
于是我开始回忆起刚才的梦,我分不清哪些情节是真实发生过的,哪些是梦里杜撰的,但至少父亲是真实的,还有那间小时候住过的房子、那个小镇。我想到小镇上那些曾经熟悉的面孔,想到今天早上跑操时看到的那个男人,那张熟悉的面孔。我打开群聊翻找新进群的成员……没错,就是这个名字,我记得中学时我们关系很要好,放学后经常一起去躲到山上去抽烟,一起去录像厅。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的五官还带着一些小时候的特征,个子貌似也没长高多少。
他的群昵称标注的是造价部副经理。造价部本来是一位女经理,正怀着二胎,过一阵子就要休产假了。最近公司里正议论着谁来接替她,现在看来有答案了。
一样的年纪,人家是部门经理,而我还只是一个基层员工。进入三十岁后,这种挫败感几乎如影随形,但从没像这样直观。我不想去加他好友,但在这小小的办公楼里,他迟早也会认出我来,倒显得我在刻意躲着他。当然,现在深更半夜的,要加好友也得等明天早上再说。
当午休时我看到他发来的好友邀请,才想起来这回事。正在我思考该说些什么的时候,他已经发来了第一条消息。
“小烨?”已经很久没听到有人喊我这个名字了。我记得他以前也有个外号,是什么来着......
“我阿祈啊,还记得吗?”对,就是这个。
“当然记得,你也在这公司上班?”
“我昨天刚入职的,今天上午看见你在人事部盖章,我还以为认错了呢。后来在群里看到你们部门的晨会照片才确定是你。’’
简单攀谈几句后我们决定留点时间打个盹,晚上约在烤肉店继续聊。
“咱俩就应该开一辆车来。”
“是啊,我最后实在找不到车位只能停到到后面的小区里,还得提心吊胆地怕被人家物业发现。怎么样,你都点啥了?”
“就点了几盘招聘牛肉,你再看看菜单吧。”
“话说,咱得有十几年没见了吧。”
“嗯......十七年了。”
我接过菜单,看到他说的招牌牛肉一盘就要一百六十多。他点了几盘?这顿饭谁来付钱?我们来之前可没有讨论过这个问题。
我抬头发现他正目不转睛的盯着我看。“怎么了?干嘛盯着我。”
“我想看看十七年没见一个人是什么感觉。”
“你再盯着我都要害羞了,喝啤酒吗?”
“不了吧,我可不想明天再跑这来取车。”
“看来你变了很多,不是那个瞧不起学校里的恶霸,抡起凳子就把人放倒的愣头青了。”我们都笑了起来。
“那你呢,你还是那个明知道学校里禁止搞对象,还要当着老师的面跟小鞠拉手的那个情圣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因为我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对不起,我不应该提这个。”这下我更迷茫了。他肯定察觉到了我的窘态。
“你……不会还不知道吧?”
“知道什么?”说到这里我好像想起了什么。
“也难怪。”我感觉他在找啤酒,但想起自己没点,于是只好拿起大麦茶喝了一口。
“小鞠,她去年去世了。”这几个字眼就像甩脱雷声的闪电,迅速而突然。我能感到内心给予的反应但我甚至还没有理解它。我脑海中疯狂地搜索关于这个名字的记忆,但越是费力越是抓不住任何有用的信息。就好像......有一部分的我在拒绝那个答案。
“我也是今年过年回家的时候才听说的,具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
我才意识到他在等我的回音,以他的表情推测,我的现在的脸色肯定很难看,但我还是不知道该怎么接他的话。刚好这会儿服务员端来了我们点的肉。“先烤上吧,你再看看菜单,看再加点儿啥。”
回家时已经十点半了。以我平时的经验,这个时间楼下肯定是找不到停车位了,于是我决定停到小区门口外的空地。但当我停好车,步行到楼下时,才发现楼下其实是有车位的。算了,还是明天早上多走几步吧。
“你今天又和谁去吃饭了?”妻子闻着我刚脱下来的外套。“你们这是吃的什么,味道这么大。还有你这裤子都沾上油了。”
“和一个老同学。”
“大学同学?为什么不等到周末再聚,你平时都这么忙,今天晚上肯定还有很多工作没忙完吧。”听她这么一说,我才想起电脑在车里还没拿上来。今晚确实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尤其是阀门项目的文件。已经过了当初和甲方约定的日期,也被部长催很久了,明天不论如何必须得交付。
这会儿我已经换上了睡衣睡裤,但想到还要穿越大半个小区去找车,只能把脱下的衣服再一件件穿回来。
“我裤子呢?”
“给你泡上了呀,你这卡其色的裤子不赶紧洗油渍就去不掉了。”那只好穿着睡裤出去了。
“你又要出去吗?大晚上的要去哪呀,有东西落在单位了吗,还是车里?”我在门口蹲下系鞋带,没有理会她那连珠炮式的追问。
突然间,胸腔里那股灼烧般的感觉又涌了上来。我看着缠绕在手指上的鞋带突然意识到:这个我每天都在重复,近乎本能的系鞋带方式,是从前一个女生教会我的。这不是一个常规的系法,她有一个简单又快速的窍门,只需要两步就能系出一个蝴蝶结。而那个女生叫小鞠...…记忆的囚牢被卸下了门闩,那些陌生的记忆像要找我复仇似的瞬间将我淹没。我想起了她,或者说我从来都没有真正忘记她。就像眼前的睫毛,只要我睁眼,她就在我眼前,但我却从来没有注意到。
初中时,她是班里的尖子生。那时候我因为学习最差被老师分到与她同桌,本来是想提升我的成绩,但却反倒为我抄作业、作弊提供了便利。她不仅每次都会帮我,还经常替我打掩护。后来,那年中秋节时,她偷偷在我书包里放了一块包装精致的月饼,里面藏着被油脂浸得半透明的小纸条。
而这一切都终止于高一那年的冬天,终止于父亲的离世。那以后我再也没有回到过那个小镇,再也没见过她。我想知道在她身上发生了什么,会在这样的年纪过早地夺去了她的生命。
“出去的话得拿上门禁卡吧?我的卡在门口鞋柜上的包里。”刚沉浸在回忆里的我又被妻子猛地拉回来,感觉就像撒尿到一半被人从背后用电棍电了一下。不过她说的对,现在已经十一点了,出入小区门口需要门禁卡,而我的卡半个月前就消磁了,到现在还没去处理。
她包里的东西多得超乎我的想象,想在其中找到一张卡简直就像大海捞针。与此同时她的连环追问还没消停的趋势。我感觉全身像是通了高压电,双臂像痉挛似的抓起她的包猛砸到地上。然后就是一段彻底的寂静,就像舞台上可遇不可求的永恒时刻。
包的侧面裂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的东西都散落在地上,其中就有那张卡。一个卡通蜥蜴形象的挂饰从中间断开,只有上半部分还挂在包上,一面小镜子也已经支离破碎,斑驳的光点映在墙壁和天花板上。
我没有去看妻子的表情,而是直接捡起那张卡,转身拍上门出去了。我不知道我是怎么了。是因为她聒噪的追问,她杂乱的包,裤子?还是因为被打断了回忆,又或者是羞于承认我忘记拿电脑还把车停得那么远。
我在车里一直待到凌晨一点多,做完了所有的工作。关上暖风熄了火,但不一会儿就被冻得直打冷颤,于是我决定还是上楼去。
通常情况下,如果我在后半夜回来,她就会在客厅留一盏小台灯。但现在屋内一片漆黑,只能在窗外透进来的微弱光线下看到躺在床上的妻子似乎已经熟睡。在我打开卧室的灯时,她的眼皮动了一下。我想跟她道歉,但想了想还是算了,等她睡醒一觉明天也就翻篇了吧。
然而我想错了。早上,妻子除了像往常一样给我准备了早餐以外,一句话都没说。这对于平时喋喋不休的她来说非常反常。而且,在我洗漱时她就先一步出门了。我又一次错过了道歉的机会。
去水房接水时刚好碰到阿祈,他跟我说刚才晨会结束时我们部门的经理被单独留下了。
“听说是安装公司的事,好像甲方很生气,说以后西区的活也不打算给咱做了。董事长也在,事情好像闹得挺大的。”
安装公司的活现在大部分都在我这,这事肯定是跟我脱不了关系。我在脑袋里复盘了一遍最近我与安装公司的项目来往,但没有任何头绪。目前我手中只有一个招标文件,昨天晚上已经定稿了,虽然迟了些,但今天也能发给他们了。
“一会儿有时间来办公室找我一下。”经理突然从我身边走过,打断了我的思绪。
“坐,受累帮我把门带上。”我关上门,坐到经理的对面。
“你们部长应该已经跟你说了吧。”我表现出很迷惑的样子,但我还没开口他就又开始接着说,好像我的回答对于他,对于这场对话来说根本不重要。”
“这次安装公司的态度,我们都觉得有借题发挥的成分。早就听说他们想把西区的活给别的代理公司做。但毕竟促成这事的最后一根稻草,就是你文件里的错误。所以,领导还是决定暂时把你手里的项目都移交给别人。(我所说的领导不是指我,而是我的领导。)你就先回去干助理,等过段时间看领导的意思再说。”
“文件里的错误,您是指?”
“你们部长没跟你说吗?就是这次阀门项目的文件,里面的需求版本不对。”
“可是这次的文件我还没有发啊。”
“你不是昨天发的吗。昨天甲方着急要,电话打到我这来催。我问你们部长,他说你已经发出去了。”
我终于明白了这是怎么一回事。部长是把我之前的过程版文件发给甲方了,而且没有发现其中的问题。类似的事情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在我身上了。我只知道我已经受够了这一切,我不想去找部长对峙,也绝不会再回去当助理。我不想在工位上再多度过一秒,我现在只想回家,那个真正的家。
走出车厢,踏上月台,潮湿的空气瞬间覆盖了身上每一个毛孔。烟雾缭绕的厕所,水池里的烟头堵住了下水口,早知道还不如用火车上的厕所。出站口外停着一排出租车,司机开口要七十块。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划去了五块钱,毕竟没有行李,少一份重量。上车后我习惯性地掏出手机,才想起来路上给妻子留言后就已经关机了。后面的时间里,我不再想被手机上的信息打扰,不想和通讯录里的人有任何沟通。虽然明白这是逃避,但这就是我目前最需要的。
“停这可以吗?”司机的声音把我从不省人事的酣睡中拉回来。也许是因为天色已经变暗,我看着眼前这个曾经生活了十几年的地方,居然没有半点熟悉的感觉。当年的小地方如今已经变成现代化的城市,虽然不能和那些一线城市相比,而且在地图上看这里离市中心也很远,但不管怎么看,也是城市的样子了。
走在不算宽的水泥马路上,两边不断飘来路边摊和底商小饭馆的油烟味。商铺琳琅满目的招牌,和一些门脸前挂着的小彩灯,让整条街犹如白昼。我在其中搜寻着旅馆的招牌,但目所能及之处均无所获,于是决定先停下吃晚饭。
我注意到左手边的一家面馆,煮面的大锅放在门口,一掀起盖子,棉花一样的水蒸气升腾起好几米,盖住了整个门店。让我想起小时候母亲蒸馒头时我非要凑在旁边,结果被冒出来的蒸汽烫哭。但现在回想起来,更多的是淀粉里的甘甜。
吃完面后,继续沿着街道走了很久,才在一个街角找到一家小宾馆。宾馆的招牌挂在一家小超市的楼上,得先从超市侧面的楼梯上到二楼才能找到酒店的前台。
房间的灯光很暗,墙壁上还都贴着深色的壁纸。隔音也很差,能听到楼下小超市的空调室外机在嗡嗡作响,毛糙的一次性牙刷毫不意外的把牙龈刷出了血。
十几小时的硬座旅途,让我的腰现在还在隐隐作痛。当然,这也是在工位上落下的病根之一。于是洗漱完毕后,我就赶紧平躺到床上来缓解我的腰痛。
我望着天花板,发现房间唯一的照明来源,也就是天花板上的顶灯里有两团黑影在互相碰撞,不对......是三团。应该是三只大号的飞蛾,寻着光亮钻进了灯罩里。我干脆关上灯,打开电视来照明,好让他们也休息会儿。
电视只能收到几个中央台,说起来起家里的电视应该也有几个月没交费了。我开始想象妻子这会儿在做什么,可我想象不到。也许我对她不够了解,我们一起度过了七年的婚姻生活,而我甚至不知道她平时都用什么来填补那些空闲的时间。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现在还在生我的气。那些道歉的话我还是没能说出口,也许再也不会有合适的机会。 而那天晚上发生的事就会像一座活火山,等待着未来某个可以借题发挥的机会。
我听着楼下室外机的声音,意识到我来到这里不是来想这些的。于是我开始转移注意力,回想我童年时的生活,和坐在小鞠身旁的那些日子,想我们曾经住过的房子、听过的唱片,还有初中的校园,和操场上的胶粒味。那些每天上学、放学来回穿梭的街道可能就在不远处,但不知道那些街坊邻居如今是否都还在那里。
高一那年,父亲生了重病,医生没给我们任何希望。随着父亲病情的加重,我越来越没有勇气去医院探望他,我害怕看到他躺在病床上那幅虚弱的样子,那画面让我在晚上辗转难眠不敢合眼。
我努力想使自己变得坚强,但最终只能以隔绝所有情感的方式来让自己变得麻木。我开始不和任何人交流,将自己完全封闭起来。
直到父亲去世,我与母亲离开这里去投靠亲戚后,我也不敢去回想任何关于之前的记忆,好像那整个小镇从没在我生命中存在过一样。我甚至不记得当时是怎样与小鞠告别的,准确来说,我根本不确定我有没有告别。
我起身走到窗边,城市的容貌笼罩在夜幕下,无法辨别记忆里的方位。我站在窗前望了一会,然后就又被腰痛召唤,回到了床上。
清晨,被窗前的麻雀叫醒,没想到在这里也睡不了懒觉。楼下的早点铺刚开始营业,整个城市开始苏醒。
洗漱出门后,楼下的早点铺已经坐满了人。我找到一张空着的椅子坐下,与一位和我年纪相仿,穿着白色衬衫的男人拼桌。他很快就吃完了他点的东西,并拿出一个小玻璃瓶。在他拧开瓶盖,将瓶口倾入嘴中的瞬间,一股浓烈的酒精味飘了过来。之前上班时,我也经常会在上班前躲到公司厕所,用随身携带的小酒壶喝上几口,来应对晨会和一整天的工作。
他在拧上瓶盖时停住了两秒,随后重新拧开又喝了几口才满意地收回口袋。
“上班必备良药。”他转过头用开玩笑的语气对我说。我以会心一笑回复了他。
吃过早饭,我开始沿着街道闲逛。阴沉的天气和记忆中的一样,回想那时的日子,能看到太阳的次数屈指可数。八点一过,远处传来了学校的上课铃声。我想顺着声音的方向去看看是不是我的母校,但天上却突然下起了小雨,只好就近去找个地方买把雨伞。
两个初中生在小商铺里打闹,看样子应该是逃学了。他们身穿的校服已经湿了半截,头发上还挂着水珠。但最后他们买了汽水而不是雨伞,然后又转身冲进越下越大的雨里。
买完伞后,我开始继续沿着之前的方向去寻找那所学校,但在街道尽头,却被一条长满杂草的小河沟拦住了去路。记忆中,在父亲的唱片店附近就有这样一条河沟,如果我没记错的话,顺着河流的方向一直走还会看到一座小石桥。
在我小时候,父亲曾短暂地经营过一间唱片店。但在当年,在这样的一个小地方,大多数人连播放的设备都没有,唱片店自然也是经营不下去的。当然,他自己也清楚这点,但这是他一直以来的梦想,哪怕要花光家里的积蓄,甚至去借高利贷,他也要一意孤行。
“就当是做了一场美梦。’’唱片店关门后他总喜欢这么说,而母亲就会在后面接上一句:“一场昂贵的美梦。”。而那些滞销的唱片、磁带、随身听,也就堆在了家里,成了我童年乃至整个青少年时期取之不尽的宝库。
顺着河流走了大概五分钟后,一座老旧的石桥果然出现在眼前。父亲的唱片店当年就开在对岸,当然现在已经没有了任何痕迹,但不管怎么说也算是找到了一个坐标,记忆里的地图变得清晰了起来。我十分笃信地踏上了回家的路,但过桥以后,刚走了两三个街口就又迷失了方向,记忆里木匠师傅的小工坊、路口的台球厅、小诊所也都被时间磨灭了痕迹。而在这短短几分钟里,毛毛细雨已经变成了滂沱大雨。
我跑到一个挑出的屋檐下避雨,听着雨点落在不同质地,不同远近、高低的物体上所发出的混响。楼上的住户显然是忘记将他的鸟笼收回屋里,被淋湿的鸟儿在笼子里挣扎啼叫不停,可惜我帮不了它。
大概过了半小时雨才慢慢变小。正当我准备走出屋檐时,一只全身湿透,看起来上了年纪的金毛狗从旁边走来。它在走到离我大概三米远的时候,突然挥舞起全身的毛发来甩落身上的雨水。没想到在屋檐下躲了半天,最后却是被它给淋湿了。
金毛狗将身上的水甩干,又迈着蹒跚的脚步来嗅我的裤腿,于是我也趁着机会弯腰去缕它的毛发。
“过来。”一个男人在远处喊道,金毛狗闻声跑去。我扶着腰慢慢起身,尽量不唤醒腰痛。那个中年男人正像我刚才那样抚摸着金毛狗,我当即就认了出他,他是我家曾经的邻居,也是父亲开音像店的合伙人。
“谢叔。”他抬起头,带着一种警惕又迷茫的眼神看着我。“我是小烨啊,以前住在隔邻的,我爸还跟您一起做过生意,您还记得吗。”他的神情变得缓和,但很快又浮现出一种尴尬的神情,憋红了脸也只从嘴里挤出几个“哦、哦,啊。”。他的样子就像刚醒酒的人在回想昨夜的记忆。“小烨啊,这多少年没回来了。”看来他终于想起来我是谁了。
短暂的寒暄之后我得知我们以前的房子还在,而且还空着。他主动提出要带我去看看,也邀请我顺便去他家里坐坐。
“在你们走后这房子又易主了两次,从大前年开始就空着了,现在成了危房,过不久可能就要拆了。”话音刚落,房子就出现在了眼前。这里位于城市的边缘,有着仅剩的几座老房子,基本上都是残破不堪,没人居住的。二层楼的房子看起来比印象中要矮,灰色的外墙皮已经被风雨严重腐化。
听母亲说,当年我们搬到这里时由我父亲全权负责屋内的装修,他以他独特的品位和眼光,给家里置办了许多在当时的人们看来稀奇古怪的玩意,尤其在铺了木地板后,我们家就成了镇上第一个需要进屋换鞋的家。我也是后来才知道那就是所谓的欧式风格。
而现在,屋里连一件像样的家具都没有,木质地板和木制门框也都不见了踪影,只留下裸露的水泥地面。屋内充满着潮湿的霉味,原本白色的墙壁也布满了霉斑。在这种雨水充盈的地方算是很正常的现象,而不久前的大雨无疑又让这气味加重了一番。
“对了,这次回来打算待多久?”
“没有计划,就是突然想起来回来看看。”
“那你这两天睡在哪?”
“离这不远,有一家小宾馆。”
“嗨,要我说干脆到我那去住,住旅馆一天少说也得百十来块钱吧,而且你怎么说也得多待几天,能省尽量省点。”
“不麻烦您了,我打算搬到这来住。”
“这,你说这房子?这可是危楼啊,而且现在是属于归政府管了,住这不合适吧。而且这环境,也没法住呀。”
“没事,我收拾一下就行了。至少还有张床呢,对于我来说足够了。再说,我也没打算住多长时间,应该没事的。”
“这床垫都放了多久了,估计里面早都发霉了。你要是真想住这,我家正好富裕一个床垫,一会咱俩给它搬来。而且,你这房子可连电都没有啊,至少也得准备个手电筒什么的。”
他依然住在与我家相邻的老房子里,房子外墙上有许多油漆涂抹的痕迹,一些已经褪色看不清了,而另一些仿佛还能闻到油漆的味道。内容基本上都是欠债还钱,或是不还钱就要怎样的,就像曾经我家墙上的那些字迹一样。当年他和我父亲一起开音像店一起亏钱,后来恐怕就是一直在拆东墙补西墙,非但没有补上,反而窟窿越补越大。音像店关门后家里大部分收入都来源于母亲,而父亲只是断断续续做过一些零工补贴家用。在债务的压力下,我们的生活变得越来越拮据。后来父亲去世,母亲带我离开这里去投靠亲戚,在亲戚朋友的帮助下才总算补上了窟窿。
进到屋里,看到电视机旁摆着他们夫妻俩抱着那只小金毛狗的合照,我才想起其实我早就认识这只狗。应该是我高一那年,也就是我离开前的最后一年,小鞠家有一只叫蓓蒂的母狗生了一窝小狗,因为数量实在太多,所以干脆都分别送给了左邻右舍。而送给我的这只,还没养多久就因为要搬家而转送给了谢叔,甚至还没来及给它取一个名字。在合照的上面挂着的是大娘的遗照,以前父母吵架的时候,我就会跑到隔壁去“投靠”她,她会给我削一盘水果,然后坐在我旁边说一些安慰我的话,而当我转天回家时总会看到母亲的身上多了一些血痕和淤青。
他的女儿离家工作已经很久没有回来了,在她曾经的卧室里除了一套桌椅和一张床以外就只剩下满墙的奖状了,我看在到那些奖状里有一张写着小鞠的名字,于是问谢叔,他说是因为小鞠高三时在他家住过一阵子。
“哎,这姑娘啊。那时候成绩那么好,可惜也没读个大学。”
“她没有考上大学吗?”
“以她的成绩肯定是能考上,但她一点都不想读大学,只想赶快去工作。”
“是她家里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他叹了口气然后将身后的椅子拉过来坐下。“她高三那年,父母去城里干活结果遇上车祸都没了。但是这姑娘坚强得很,我们和镇上几个邻里供她读完高中后,她就去找工作养活自己了。后来跟她单位里一个小伙子结了婚,还生了个男孩。但听说好像得了什么产后抑郁症,再后来慢慢地就见不着她了,也见不着那孩子。倒是总能看见那个小伙子走着上下班,有时候就逮住问问她的情况,每次都说是在家里带孩子呢,挺好的,叫我们不用操心。”
“他们从结婚起就一直住在小鞠家的老房子里吗”
“是,直到前两年才听说那小伙子想把老房子卖了,然后搬到市里去住,结果还没搬过去就出了那事。听说是医院的大夫给开的新药写错了剂量,刚吃了一次人就没了。”说完他又深深地叹了口气。
车祸、结婚生子、抑郁症、药物中毒,我只能用这些陌生的碎片拼凑出一个陌生的她。
搬完床垫后,我打开窗户躺在床上。
从前我总是趁父母不在家时偷偷带小鞠来,我们会在“唱片库”里随机挑选,然后躺到床上一起听,一张接一张。
让我自己都感到惊讶的是,我现在还能想起那时听过的几乎每一张唱片,以及哪些是我最喜欢的。有一次我们找到一张俄语专辑,其中有一首歌,在我们第一次听到时就深深地沉浸在其中。后来父亲告诉我,那首歌名中文译作“你的声音”。
当时的我们还有些放不开,尤其是我,躺在床上像一具僵硬的木乃伊,只敢盯着窗前飘动的白色窗帘,生怕自己那沉重得像大象的脚步,又高频得像正在甩干的洗衣机般的心跳通过身下的弹簧床垫被她感受到。
后来我才知道,她当时也和我一样。“那也许是我们的心跳频率完全一致,才没有被彼此注意到。”她这样说。
我寻着记忆里的路线来到小鞠家的老房子前。虽然房子还屹立在这里,但能看出来已经人去楼空有一段时间了。和我家的老房子一样,防盗门已经不见了踪影,在墙上只留下了象征性的门框。屋内还留有几件残破的老家具,看起来都很眼熟,但我已经记不起它们曾经摆放的位置了。客厅里堆满了啤酒瓶和外卖包装,像是有流浪汉在这过夜。
我注意到在厕所门口的墙上有几条显然是用来记录身高的刻线,而最后的记录停留在了一米二。我忽然很想见见那个孩子,我很好奇他会不会还带着些许小鞠的模样。这时从卧室的方向传来了几声响动,难道孩子还在这里?我向卧室走去,同时那响动变得频繁起来,并且离我越来越近,直到出现在我面前:原来是那只金毛狗。怪不得从我们搬床垫时起就没见到它。
她以前很爱干净,在她的房间里绝不会有任何衣物出现在衣柜外,甚至连毛绒玩具都会摆放整齐,而不是像现在,凌乱无序的被褥上染着大片的污渍,连棉花都露了出来。柜床头倒在地上,里面的抽屉都脱出了轨道,刚刚听到的声音应该就来源于这里。一张信纸插在抽屉的夹缝中,我将它扯出来捋平,那富有辨识度的笔迹随即映入我的眼帘。
“我已经分不清自己是在写信还是日记,永远不会寄出去的信与日记又有什么区别呢。随着信纸越叠越厚,我早已经不指望你能看到。
昨天,山上起了大火,人们花了一整天才把火扑灭。一整面山体被烧得黑黢黢的,像水牛的脊背。自从那个和你在山上度过的夜晚以后,我就再没回去过。当时,我们觉得那个夜晚是多么漫长,好像我们能永远裹在夜幕的毯子里,以隔绝世上所有喧闹,好像所有暧昧的情绪可以在黑色的空气中无限蔓延,好像我们就是这个世界的君主,而整座山上的昆虫鸟兽都是我们的臣民,好像下一个日出永远不会到来。
但现在,当我写下这些句子时,才意识到那些想法是多么幼稚。我花了这么多年才明白,时间从来不会为我们停下,过去与未来之间没有留给永恒的夹缝。”
我看着手中发黄的信纸,感觉前几天吃下的那两颗枣又开始在胃里捣乱。她的文风还是像以前一样,那时候她经常会写一些小短诗送给我,于是我也让她教我写诗然后再送给她,不知道那些诗现在都去哪了。我将信折叠起来,放进口袋。天色已经开始变暗,远处又传来沉闷的雷声,我最好赶快回去了。
屋外雷声轰鸣,我找来一卷胶带勉强封住了漏雨的窗户。但对于漏雨的屋顶,我就无计可施了。我坐在床边,听着被风吹得轰隆作响的窗户和室内下起的小雨,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我又怎么不是躲在废墟里过夜的流浪汉呢?我为什么不去住旅馆,而偏要住在这漏风漏雨还随时可能塌掉的“房子”里,难道真的只是为了省每天那九十块钱吗,我自己也搞不懂。
不知道什么时候松开的鞋带淌在地面的积水中,我用那个方法熟练地系好鞋带,却又被脚边的一块黑色物体吸引了注意力。我将它捡起来,拿到手电的光亮里查看。
那是一条尾巴,一条已经风干、僵硬的壁虎尾巴。
深夜里的月光异常明亮。我走在前面,她拽着我的衣服跟在后面。一路上,我们不停将阻挡我们的树枝拨往两边,直到一小片空地出现在眼前。
我们躺在草地上,听那草丛中的蛐蛐微弱的嘤嗡和树梢上的麻雀明亮的啼鸣,像在协同演奏着一首夜曲。我们拥抱着,亲吻着,而至于为什么麻雀会在深夜醒着,我们都没有问。
月光下,树木的枝叶在我们身上投下剪影,我双手撑着地面,趴在她身上。鸟儿和蛐蛐渐渐停息了演奏。她慢慢褪去衣着,在身旁摘下一朵紫色的野花遮在下面的私处。我慢慢俯下身,去吻那朵野花。
一阵刺痛将我唤醒,我摸了一下脖颈,原来只是天花板上滴下的雨水。外面天已经大亮,雨也终于停了。
我来到谢叔家楼下,想问问他是否知道小鞠的孩子现在住在哪里,但敲了门却发现他不在家,只好先去别处转转。正当犹豫要往哪边走时,抬头便看到了那座山。那座山虽然已经不像小鞠在信里描述的那样凄惨,但也没有了记忆中那样茂密的植被,我记得从这里步行过去要一个来小时,正好现在时间充裕,于是我开始动身前往。
走了大约十几分钟的我才渐渐发觉,这就是通往我初中校园的那条小路。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回到了十四岁那年的夏天,肩上背着印着火影忍者的书包,身旁两三好友,走在上学或放学的途中。一边听着知了的嘶鸣,一边在心里担心着父亲会不会又在家喝酒,那些不会写的作业能不能在小鞠的帮助下利用课间补完,以及正从面前经过的那只黑猫意味着什么。
但当我顺着路走到记忆中的地点时才发现,那时的校园已经被办公楼、便利店、vr体验馆所取代。vr体验馆门口的招牌上打着广告标语:“带上vr眼镜,以身外身,做梦中梦。”我想到有一次,老师在课上讲到庄周梦蝶的典故,叫到正在座位上走神的我来解释典故的含义。像往常一样,小鞠知道我需要她的帮助,但厌倦了总是帮我作弊的她,这次决定捉弄我一下。她在我的课本上写庄子是一只蝴蝶的名字,而它梦到自己是个人。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么荒谬的答案,但我为了逗她开心,于是原原本本地念给了老师听。但意外的是老师非但没有骂我,反倒还说我理解得深刻。这件趣事后来经常在我和小鞠之间提起,成为了我们打趣老师的笑柄,但显然我们都没有真正理解那个典故的含义。
上山的计划也一并泡汤了。还没走近山脚下就看到山体滑坡的危险警示。从前我之所以经常到这座山上去玩,就是因为这里可以上山的线路最多,坡度最缓,最重要的是这上面有我的“秘密基地”。而现在,所有能上山的路线不是被封锁就是已经不复存在了。那块“秘密基地”肯定也早就被大火和滑坡湮没了。
往回走时正好碰到谢叔,他在山脚下的空地上挖了一个坑,正在往里填土,棕色的土壤里露着几缕金色的毛发。这片地方离小鞠家很近,据谢叔说小鞠家的那只母狗就埋在这里,所以今天早上发现金毛狗没气了后,他特意找邻居帮忙抬到这来埋。
我照着谢叔给我的地址找到了这家寄宿学校,但门卫说只有父母本人才能见孩子,于是我只好放弃。学校后面的操场上传来孩子们打闹嬉戏的声音,大概是在上体育课,于是我绕到后面的操场隔着围栏往里望。上体育的孩子都在操场的正中心,我扒着围栏尽量凑近也很难看清他们的脸。
“你在找谁啊叔叔。”
一个小男孩突然出现在我面前,我被他吓了一跳,好像在做亏心事一样。随后我意识到我现在的样子很像某种变态,我松开抓着围栏的手,拍拍身上的灰,正想若无其事地走开时,我看到了他那双像跃出水面的鲸鱼般的大眼睛,和修长的睫毛,与褐色的头发。感觉像在做梦一样。我刚才为什么没有看到他?他没有和其他的孩子们一起站在队伍里,而是远远地站在一边,像是在被罚站。
“因为他们说我不适合参加集体活动,不过这样正好,反正我也不喜欢跟他们一起玩。”
我问了他的名字,他说他叫予涵,就和谢叔告诉我的一样。
“你妈妈是不是鞠雯珊呀。”我不知道已经有多久没有叫出过她的全名了,在说出口的那一刻我甚至恍惚了一下,就好像我的嘴巴向我诉说了我不知道的事情。
他听到这个名字时也明显愣了一下。然后瞪大了他那双眼睛看着我。
“你认识我妈妈吗?”说完这句话,他好像突然想到了什么,他双手忙乱地从外套内侧的口袋里摸出一张照片,像炫耀自己的奖章似的举到我的面前。照片上的女人正在熟睡,她身上穿着破旧还带有污渍的睡衣,头发散乱着,眼睛周围还带着浓重的黑眼圈,看起来既衰老又憔悴。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将记忆中的她与这张照片上的形象进行重合。
可能是感觉到我对这张照片的反应。他一副失落的样子,将举起的手臂了收回去,用一种哀伤的眼神看着照片里的女人,一边用大拇指抚摸着相纸边缘的折痕。相纸看起来是那种老式的拍立得,已经变得发黄、褶皱。看来应该被他随身携带着有一段时间了。
“这已经是我能拍到的她的最好的样子了。因为只有在她躺下的时候,头发才会遮住那些淤青。”
“淤青?”
“因为爸爸经常会打妈妈,每次等不到旧的瘀伤恢复,就又会有新的。”我惊诧于他所说的,赶忙继续追问下去。
“你爸爸为什么要打她?”
“有时候是因为妈妈在家做错了事,但另一些时候妈妈明明什么都没做,也一样会被打。尤其是有时爸爸下班刚回到家就带着一身酒味,每当这种时候都会没有理由的打妈妈。”
“那你们没有报警吗?”
“只有爸爸才有手机,而且他从来不让妈妈出门。每次爸爸去上班的时候都会把门从外面锁上。也许就是因为这样,妈妈最后才会一口气吃下那么多安眠药。”
听到这句话时我感觉全身都滞住了,根本不敢想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妈妈是自杀的?”
他看到我的反应后小心地向后退了两步,好像怕自己说错了话。“应该,算是吧。”
我扶着围栏慢慢蹲下,试着消化我所听到的。服药自杀,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我只知道我必须找到那个男人。
“你知道现在去哪能找到你爸爸吗。”
“他今天下班会来学校交我的学费,你想见他的话可以在这等。”说完后他迟疑了一下。“叔叔你不会作出可怕的事情吧。”他这句话倒是点醒了我想要找到那个男人的目的,以及我打算怎么做。我将手伸过围栏去摸了摸他的头。“放心吧,不会的。”他的头发就像小鞠的一样柔软。
已经是下午六点半了,他应该不久就会来。我坐在学校门前的长椅上,心跳越来越快,腋窝的汗水浸湿了衬衣。我走到马路对面的小卖部买了瓶烈酒,出门正好碰见那个之前在早点铺遇到的男人。他认出了我,礼貌地向我点了下头,我也朝他点头回礼。我拧开酒瓶盖猛灌了两口,结果非但没有感觉好些,反而变得更加焦躁。余光中,我看到那个男人穿过了马路正走向学校,难道他就是我要找的人?门卫从小亭子里出来为他开门,我迅速穿过马路,在他走进校园前将他拦了下来。“请问,你是予涵的父亲吗?”
“是啊,请问您是?”他依旧很礼貌地回答我,可能以为我是学校的老师。
“有些关于你妻子的事情想跟您谈一谈。”听到这里他突然变得提防起来,现在他可能以为我是警察。
“因为我刚跟您孩子谈过,他告诉了我很多关于他母亲的事。”他突然冲过来抓着我的衣领,但他马上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态,于是环顾了一下四周,然后松开了我的衣领并示意我跟他走。我跟着他走过马路,进到一个老小区里,最终来到了一处僻静的居民垃圾处理点。我知道他为什么要带我来这里,我必须先下手为强。趁他回过头来之前,我抡起手里的酒瓶砸向他的头,但酒瓶并没有像电影里演的那样在对方的脑袋上爆开,而是只有一声发闷的震响。他抱着头向前栽了两步,我赶紧冲上去想再给他一下。结果他突然转过身来擒住我拿着酒瓶的手臂,并用另一只拳头结结实实地打在我的脸上。我一时感觉天旋地转,向后倒在垃圾堆中,手里的酒瓶也不知道掉到了哪去。我还没缓过神来,他就又把我按在垃圾堆里,朝我的脸上连补了好几拳。像是确定了我没有还手的力气,他站起身来开始仔细打量我。
“你不会就是那个小烨吧。”他带着轻蔑的语气问道,我没有回答。“她给你写的那些信被我发现的时候,你猜我是怎么惩罚她的?我狠狠地揍了她一顿,就像现在揍你一样,然后把那些信全部撕碎烧成灰再让她喝下去。”
我在垃圾堆中摸到一条扎着钉子的木棍,等他再靠近一点,我就要让那些钉子钉到他的脸上。
“算了,我不管你是谁。但如果你出去到处乱说,我保证有你受的。说实在的,我根本也不怕你能怎么样,反正她是自杀的,跟我没关系。警察也不能拿我怎么着,但你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他看我一直没有回答他,变得不耐烦起来。他蹲下用手捏住我的下巴,逼问我明不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机会来了,我从垃圾堆里抽出那根木棍,用尽全身力气向他挥过去。木棍上的钉子刺进他的小臂,痛得他大叫起来。我想趁机会起身擒住他,可腰痛却偏偏在这时候找上门来。他拔掉木棍,用手捂着鲜血直流的伤口,像疯狗似地一脚踹在我的胸口。我感觉我的肋骨至少断了两根,疼痛使我几乎不能呼吸。他捡起那根木棍,正打算朝我挥舞过来时,突然听到傍边有人经过。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自己的伤口,扫兴地扔掉木根走开了。
垃圾的臭味使我一阵阵犯恶心,但腰痛和断了的肋骨却不允许我起身。我从垃圾堆里找到我的酒瓶,喝光了剩下的酒,希望能起到麻痹的效果。我将手机开机,一瞬间收到了上百条妻子发来的信息。我现在只想回家,那个真正的家。太阳从乌云密布的天空中透出光芒,刺得我睁不开眼睛。我眯着眼慢慢适应光线,直到能看清墙上的表。已经是下午两点钟,安眠药给了我长达13个小时的睡眠,和持续不断的梦。
我抽出昨晚压在枕头下的照片,再次仔细地观看。照片是阿祈寄来的,被放假在家的予涵及时发现,交给了我,不然肯定又免不了他爸爸的质询。从照片的角度来看应该是阿祈偷拍的,场景是一家烤肉店,他独自坐在座位上应该是在等着去结账的阿祈。照片中的他看起来很疲惫,眼神中带有一种令人战栗的感觉。在他身上已经找不到那个少年的影子,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垂头丧气着将要步入中年的男人。他可能已经忘了我的名字,但他的名字却如烙印般跟了我十几年。
我起身走到窗前,昨晚留下的瘀伤还在隐隐作痛。窗前的护栏因我长年累月的努力已经松动,而在昨夜暴风雨的协助下终于变得摇摇欲坠。
我拿起惯用的那把木椅子,用尽全身力气砸向那钢制的护栏,一下又一下。终于,随着一声巨响,眼前变得一片明朗。
从窗口望出去,一眼就看到在远处那片空地上埋着蓓蒂的土堆,以及昨天在旁边多出来的新土堆。
是啊,我早该明白,自从他随他母亲离开那时起,他就只是他的影子。而我爱着他的影子,爱了十几年。在这些日子里,他承载了我太多的精神寄托,陪伴我熬过了这噩梦般的生活。
但现在,太阳出来了,那无处不在的影子也是时候回到属于它的角落了。
那些书信虽然已经不复存在,但那些珍贵的记忆依然会永远保存在那个角落。就好像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也还是忘不了那个中秋节,那时我终于鼓起勇气向他表白,却没想到那写满情话的纸条会因为月饼的油脂而变得字迹不清。但这并没有阻碍他理解我的意思,没过多久我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不知从哪一刻起,我的心脏变成了一只麻雀。
它生于我的心房,
却不受我的圈养。
它翻滚、冲撞,发疯似地要啄破我的胸膛。
而它的目的只有一个:
你的肩头,和你发梢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