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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方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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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206/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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虎丘的三月

虎丘的三月最大的节日是花会,每逢花会,游船云集、游人如织,从明清时期开始便有这样的传统。大早上,二仙亭和千人石都挤满了人,热闹的就和轧神仙时候一样人山人海,一个挨着一个,有来凑热闹的,有想赏花的,有等着看表演的,看表演的时候,人们就坐在地上,扮成孙悟空模样的人就挥舞起他的金箍棒,逗猴,引得连连叫好。虎丘大道上,还有商贩把骆驼牵拉,孩子们哭闹着要玩。

“栀子花,白兰花……”每年农历四月十四日前后,担着到集市上去卖,那阊门城内上下塘百花杂陈,成为花市。吴侬软语的叫卖声,与其说是叫卖,不如说像是在唱歌,唱得青石小巷的千门万户把门打开,“栀子”苏州话里分不清它们的读音,便唱成“子子”,“花”这个字就像是转个弯似的,扬上去,字已尽而音不绝。

上个世纪六十年代,茶花大队的花农们世代相传地在那里种着珠兰、茉莉、玳玳、玫瑰和白兰花。一到花期,便有上海人乘着小艇收花,买到上海广州,花别在衣服上,也能泡茶,更可以做各式各样的精致糕团,玫瑰酥,海棠糕,桂花饼,愉悦身心。

萍萍是方家两夫妻的独生女。早年间方母因为挑担施肥,摔倒在泥地里,流了一个孩子,后来又提倡计划生育,便没有再生。方父其实是周家最小的儿子,过继给养父后才有了个“方”姓。本来在方家的日子应该是好过的,方父突发恶疾再也没醒过来,方家人没了顶梁柱,也没人去管这个过继的儿子,哮喘的病根也是从那时落下的,方父便又回到了周家。

方父有两个大哥,周大伯有三个孩子,是大队书记,村里的村长;周二伯也有两个孩子,是人人羡慕的工人,他除了待遇好,农忙的时候还能帮着家里干农活,挣的工分也多。每年花期周家两兄弟也都帮着摘花,方家夫妻身体又弱,家里人丁稀少,到了时间不摘,花就会烂在地上。花农家里每到三月都是这样是,屋子四周,生长着高过房檐的白兰花树,花成熟了会落得满房顶的瓦片都是,平日里觉得沁人心脾的花香,这会儿聚集在屋子里,散发着浓郁恼人的气味,各种香味混合,其中属白兰花的香气最为突出。泡在水里的花,要是没有人收也是会烂的,腐烂的气味那更是一言难尽。

萍萍从小帮着家里做事,本来应该是在镇上读幼儿园的年纪,却帮着家里放“白乌龟”(“白乌龟”是苏州人管鹅的称呼)苏州的河,和街巷一样多,水清的可以看见河底的水草以及吸附在岸边密密麻麻的螺蛳。“白乌龟”到了河岸要往水下去,萍萍也跟着,河道两边的青石上长满了青苔,“哗——哒”一声滑了下去,可是萍萍那么小,哪里会游泳。幸好周二伯耳朵好,眼睛尖,听到声音,一下子就看到了,赶忙把人救起,萍萍呛到了好多水。周二伯也成了萍萍的救命恩人。她偶尔会跟着母亲回姥姥家,姥姥家在白洋湾,白洋湾比河流更深更为宽阔,春季水盛时,颇为浩渺。更是不敢靠近了,即使岸边的夹竹桃开得是那样的艳丽柔媚,她也一直没学会游泳。方母说她年轻的时候凫水是一绝,可以游一整个来回,常和妹妹们一同戏水,也是因为年轻时候贪凉,才得了关节炎,一到阴雨天膝盖肿得都没法下地。

萍萍已经是小学生了,萍萍家在路北,路指的是虎丘大道,要往东走去虎丘中心小学,路是石子路,路面坑坑洼洼,下雨天更是一脚的烂泥。石子路的石头大大小小的可以打水漂,打弹弓,但不是很好走。石子路两边是农田,南面是一个小土丘比虎丘山矮得多,但也有一片林子,经常和别的孩子一起在林子里疯玩。

等到太阳下山,吃夜饭的时候,在被各家的父母拎着耳朵回去。还有一颗大桑树,萍萍知道,因为养蚕宝宝的时候,去摘过几次桑叶。

往前走不久就是一条黑漆漆的隧道,隧道上面是铁轨,经常会有火车从头顶经过,“轰隆轰隆”。萍萍每次走这条路的时候会想到小舅舅,小舅舅在和她差不多大的年纪,因为在隧道里遇到不干净的东西,吓得魂都掉了,回去便发起了高烧,没过多久便去世了,葬在了小土丘上。每每想到这里,萍萍便加快脚步,“大步流星”踏踏地走着,还能听到裤管和裤管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这种害怕持续到她在学校认识了新朋友,每天有人陪着一起上下学便想不到这些了,只剩下风吹过麦田,凉爽的空气,好听的沙沙声。

萍萍最喜欢的是熬猪油时剩下的油渣,刚炸出来时还在滋滋冒油,热气腾腾,一口咬下去,“咔嚓”香气四溢,熬猪油一年只有一次,一碗猪油,在吃酱油面的时候放一勺,鲜得眉毛都要掉了。放学回家的路上,有一卖馄饨的摊子,摊子极为简单,就是一个担子,和几张桌椅板凳,卖的是苏州人最爱的泡泡小馄饨。泡泡小馄饨只需沾一点肉末再用宣纸一样薄的馄饨皮将其随意地包裹进去,只需要一会儿时间就能盛出一大碗的馄饨,汤汁香甜可口,不顾刚出锅的烫,食客便要吃进嘴里,烫到舌头又张着嘴吐气,等到可以下咽的温度。萍萍每天路过的时候只能看着馄饨摊上的人端着碗大快朵颐,她闻到空气里散发的浓郁香气,“是猪油和葱花的味道”她这样想。

鸡架熬的鸡汤也只有过年的时候才能喝到,偶尔村上有个婚丧嫁娶,能吃上席。虽然苏州人嗜甜,但糖却是个稀缺玩意儿,偶尔能吃一个赤豆粽蘸白糖,是极大的享受。

将暝的夕阳,暮色从烟水间升起,天渐渐黑了,萍萍放学回家的时候,周二伯家门口,来了很多亲戚,她知道事情不对劲,很久不曾见过的亲戚,也都聚集门口,隐约还能听到哭声,这本来应该是最忙的时候。

周二伯摘花的时候从树上摔了下来。

送到赤脚医生那里时,已经没法救了。当时刚从树上摔下来,同采花的几个,七手八脚地去把他扶坐起来,坏了大事。周二伯摔下来的时候,头着地,摔断了脖子,又因为被扶起来,神经萎缩根本没有办法接起来。只剩二伯母带着姐弟俩相依为命了……他们把周二伯葬在了祖坟,他的父亲母亲,和那位早夭的弟弟旁边,在地母的怀抱里永远睡着。

这个从明清时期就一直繁盛的江南花木贸易中心,也渐渐退出了历史舞台……

等到萍萍的孩子长大,曾经的老宅也都被拆了,又将祖坟迁至更远的公墓,公墓在山上,爬到顶上看全是一块一块的石碑,不知道他们夜晚会不会害怕。每年清明的时候给他们带上豆沙馅的青团,等蜡烛和香烧完,扫墓也就结束了,等待来年的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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