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姐,是我!”文闻背对着大门,伸直胳膊后在头顶做了一个比心的动作,刚好舒展了一下僵硬的脖子和后背。2秒寂静后迅速转头,“你回来啦!”文闻赶紧跳下高脚凳,有点儿尴尬,但很快就找到了和阿波平时交流应该有的状态。没错,是应该有,而不是自然有或所谓特别的状态。
阿波看着光影中比心的文闻,隐约勾勒出的轮廓令他有种莫名的悸动,是因为窗外湛蓝的天空和刚巧飘过的蓬松云朵,还是因为那活力的马尾和娇嗔的姿态,抑或只是因为出乎意料的等待让原本空寂的房间有了一抹暖色。他竟然一时语塞,愣在那里。
“我原本想着给安妮它们收拾停当就回实验室的,结果看着窗外的景色太美了,就想着干脆写完开题报告再走。”
“我以后梦想着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小家,一个孩子,一只小猫,再有就是这样一个窗台,房子大小没关系。”文闻一边说一边嘴角上扬,“我可以在窗台看着景色的变迁写我的文章,设计我的实验方案,或者看看书,听听音乐遐想一番。”
李波听着文闻的畅想,不自觉也扬起了嘴角,突然一个念头闪过脑海,眼前的窗台不就是文闻的梦想吗,为什么不能分享?“一直没问过你,有男朋友了吗?”阿波可以算是脱口而出,想刹车都有点来不及了。
文闻被问得有些懵,不知该说什么,因为她也分不清现在是什么状况,该说到什么程度才算不失分寸。
人生总有几个岔口是冥冥之中就决定了你的命运走向,看似寻常的问答,波澜不惊的语调,也在你给出回应时为生活砸下了坚实的烙印。
“我没有男朋友,也没有谈过恋爱,好像从小到大都没有感知到有什么机会。”文闻很郑重地看着阿波,“不知是我太迟钝,还是没有碰到所谓的命中注定吧!”
文闻浅笑着摇了摇头,回身收拾好电脑塞进摊在一边的双肩包里,“我要回宿舍了,你好好休息吧,哦,对了,这次你能休息多久,我盘算一下来照料安妮它们的时间。”
“这次准备先休两个月吧,准备带父母去国外旅游一趟,你想过来随时都可以。”阿波的视线一直没有离开文闻,他脑子里一直在回想她刚才的话,但始终理不出头绪,可是下意识的回答似乎暴露了他长久以来的想法,“哪天方便我们一起在家里吃个饭吧?!”
“我和你,还是?”文闻一边往门口走,一边问道。
“我爸妈一直想再请你和徐阿姨一起吃个饭。上次聚餐是在我爸妈家,这次就来我这里吧,你可以早点儿过来在窗台写论文。”阿波为了自己的临时起意,着实有些慌张,但终于没有露怯,平时大场面见得不少,还好有些功底。
“其实叔叔阿姨家的阳台也非常惬意,但更适合看书听歌。你来订时间吧,我来配合你,马上要读博士了,虽然压力更大,但时间上自由度也大了!”文闻已打开了房门,回头向阿波摆摆手,就溜出去了。
“砰!”房门轻轻上锁,阿波却一惊,大梦初醒一般,又置身在了昏暗的空旷寂静的房间中,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凄凉和渴望。
文闻的生活原本就是两点一线,宿舍和实验室。自从多了阿波家的这个点,文闻也经常有些犯迷糊,仅仅是为了替阿波照料那几只小猫(其实李姐作为住家阿姨也是可以兼顾的),还是期待能有一个正当的机会再次接近那个生活中不太常见的完美形象。如果是后者为主,那自己岂不是要变成花痴了!文闻每次推导出这样的结论,都会狠狠掐一下自己的脸,“清醒一下吧,你还有论文要看!”
但阿波主动问起男朋友一事后,文闻反而愈发冷静了下来,她甚至做过如下推导:他如果表白,我能否接受和他相处的尝试;他要是想做媒,多半也是在他熟悉的圈子里,一样没有共同语言呀!
文闻又不禁回想起她和阿波初次见面的场景……
起初听徐阿姨说要去一个老乡家里做客,文闻还以为只是去蹭个饭,在实验室里按部就班地处理好数据,检查钢瓶是否拧紧,听着通风橱里闷声不悦的呼啸声,她才看了看时间,估摸着还有闲空不会迟到,又跑去分析仪器实验室看了下是否预约成功,这才冲着实验室门上观察窗里映照在虚光中的自己摆弄了一下马尾,嗯,没有乱,完美!
等走到实验楼的大厅,突然低头发现白大褂还没脱,但转念一想,这白大褂今天才领来穿,索性叠起来塞到包里。要不是徐阿姨嘱咐要穿得正式些,文闻恨不得就穿着白大褂,这也是我们的正装呀!
在手机地图的导航下,文闻走近了一个高档小区,地势开阔,门禁森严,出入的都是平日校园里大马路上基本看不见的轿车,贵气逼人,像极了一个个盛装走红毯的明星,只是样子更显木讷,文闻这么类比着,自己也觉得脑洞有些大。
她站在小区门口正翻看着手机确认门牌号,突然闪现出一辆越野车,文闻暗自下注,一定是个美女!果不其然,驱着风带着香地从她身边略过,一位穿着劲酷的小姐姐快速地看了文闻一眼,头一歪嘴角一撇,竟然笑了一下,这令文闻很意外,一时反应不过来这到底有几个意思?
“徐阿姨!”文闻挥挥手,小跑上前,“我没有迟到吧,还好穿了运动鞋!”文闻憨憨地笑着,徐阿姨也只能笑着摇摇头,“好吧,咱们一起上去吧。”
大门缓缓打开,一位面容憔悴的阿姨露出身形,她一边招呼着文闻和徐阿姨换鞋,一边神情自若的观察着文闻,眼神虽不逼迫却如影随形,害得文闻总觉得自己身上带着实验室里溶剂的气味,怕影响到大家的健康,匆忙解释道,“阿姨,您好,实在抱歉,我从实验室赶过来,身上有溶剂的味道,恐怕得离您远一点儿,不然您闻了会不舒服的。”
女主人先是一怔,脸上渐渐地浮出笑意, “没关系的,不要拘束,快到客厅来坐吧”。
“呀,猫咪!”文闻还是没忍住,大叫了一声,很快她就感觉到自己有些冒失,回头看了看徐阿姨和女主人,露出尴尬又不失礼貌的微笑。
“难得你也喜欢猫,过去跟它玩儿吧,很乖的!”女主人随后便开始与徐阿姨闲聊,文闻索性跪在地毯上趴着沙发与那只叫做“安妮”的橘猫逗弄起来。文闻摸了摸安妮的爪子,又挠了挠它的下巴,安妮顺从地抬起头,一脸享受,没一会儿,它就把肚皮翻上来,露出人畜无害的呆萌表情。文闻看着越发欢喜,使劲儿挠了挠安妮的肚子,结果被安妮的两只前爪环抱住了手拖到嘴边,张口就是一下,但是很轻。安妮仔细嗅了嗅文闻的手,舔了几下就放开了。
“看来安妮很喜欢你呀!”
“估计是我身上有溶剂的味道,把它给迷晕乎了”文闻笑了起来,猛然发觉就属自己的笑声最大,又尴尬了!
直到入了席准备吃晚餐,文闻才回过神来观察房间里的摆设:装修得很简洁,内饰比较用心,以风景画和书籍为主,也不乏现代感的雕塑,看来家里是有年轻人同住的。阳台好大,有绿植和躺椅,像极了文闻心中向往的样子。
文闻静静地坐在餐桌旁,看着女主人有条不紊地安排摆盘,她与帮厨的阿姨配合起来非常有默契,一言不发。待一切停当,女主人去里屋请来了男主人,打过招呼后又去另一间屋,大声用方言说着什么。
慢慢地,从屋里走出一位老者,看样子得有近90岁。老爷爷步履蹒跚地走向餐桌,文闻赶紧站立起来,死死地盯着他,像是生怕他出什么意外似的。“爷爷好!”文闻也刻意大声地问了好。
“你好!”老爷爷一边回应着,一边招呼道,“来,坐在我边上吧”
“好!”文闻脱口而出,但见叔叔和两位阿姨都像是愣在了那里,她也顾不了许多,长者为尊,就听老爷爷的准没错!
与阿波家人一一道别后,文闻如释重负,叔叔的矜持,阿姨的深沉,姐姐的孤傲,甚至是阿波的意外现身,都不是最触动文闻的环节,反倒是那清雅的阳台,呆萌的安妮和老爷爷舒缓的语气让她颇感舒适。一想起阿波进门时,看到穿着白大褂拿着扳手的文闻,二人抡圆了眼睛互瞪的那几秒,文闻不禁笑了起来。文闻正在发愁力气不够拧不紧盥洗池龙头的旋钮(自不量力想要一试,还亮出了自己的白大褂,结果好不容易龇牙咧嘴卸下旧龙头,结果新龙头旋紧时有些认怂了),阿波回来了,她就把白大褂套在他身上,两人动作默契,倒像是旧相识。
徐阿姨惊异地看了文闻一眼,笑着摇摇头,“文闻,你一天到晚怎么那么多开心事,总能看到你笑。”“我也不知道,可能是笑点比较低吧,越琢磨越可乐!呵呵呵”文闻又忍不住大笑了两声。
回到宿舍,刚好师姐在,文闻忍不住分享了刚才经历的有趣画面,但她下意识地隐瞒了阿波的身份,只说是一位熟识的阿姨带着去一个老乡家蹭了一顿饭。闲聊时阿波的妈妈提到让文闻帮忙介绍个对象,身高165以上,女博士,长相清秀,书香门第,性格开朗,最好是老乡。文闻皱着眉头想了半天,突然茅塞顿开,“我有个师姐,条件基本符合,我回去给您问问!”阿波一家人脸上的神情各异,文闻一时也没反应过来。
“人家是按照你的标准开的条件吧,”师姐不可置信地看着文闻,“这你都听不出来?!”
“不可能!”文闻非常坚决。至于为啥不可能,还真没法给师姐交底。
因为阿波是个公众人物,这在文闻看来是一个黑洞。平日里追剧八卦那都是置身事外的消遣,现在别说要跟圈里的人谈恋爱,就是第一次见到活人都已经感觉很玄幻。
从那时起,文闻就特别在意和阿波平时交流应该有的状态。没错,是应该有,而不是自然有或所谓特别的状态。这是一种挑战,也是有份好奇心在作祟。
直到有一天,文闻心里突然产生一个冲动,想要为与阿波的关系赋予某种明确的意义……
二
不知从何时起,文闻总感觉冥冥之中有一盏微弱的光在牵引着自己,即便以她尚幼的经历也没有面临过几次重大的抉择,但她明显地感觉到如果哪天看不到那盏光,就会有沉溺的窒息。
这是文闻心中难以言表的秘密,也是她能不为外象所惑的底气。后来长大些慢慢有所体悟,自始至终执着于对情感和意义的追究,不去盲从和将就,想来还是家庭给了文闻十足的底气。爸妈一文一理,身边充盈着被他们的善意和正气所温暖的人们,耳濡目染中也便学着如何大开大合,学着被爱和如何去爱,学着高逸,学着侘寂……
所以那盏光就成为了文闻心中证伪的利器:二十年之后你的样子?有没有寻找到可以做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事业?以你多年的舞台经验,如何看待一见钟情和相濡以沫?
这恐怕就是人们常说的夺命三连吧,文闻窃喜,对下一次的聚餐充满了期待,就像小时候大年初一在被窝里等长辈进来发红包的那种喜悦。
三
阿波房子里的聚餐就放在了他带父母国外旅游回来不久,这次由文闻带路,徐阿姨成了真正的稀客。
厨房里是特意请的师傅和团队在配菜摆盘,烹炒煎炸一团热乎气,反而显得正厅里有些空寂,长辈们端着茶吴侬软语笑意盈盈,阿波和文闻盘坐在几只猫身边,梳毛按摩喂毛条和罐头,分工不明,却都深谙猫主子的脾性,配合起来也十分顺畅。
“我看他俩儿相处得蛮有默契,是不是可以挑明了问问两个孩子的意见?”徐阿姨轻轻抿了一口热茶,“文闻这个孩子家里爸妈的情况你们也大概了解,都是事业单位的干部和老师,家里虽算不上大富大贵,但从这个孩子的秉性上就看得出来,书卷气很浓,不急不躁,性格也开朗,我是蛮喜欢的!”
阿波妈妈轻轻点头,但沉默不语。倒是阿波爸爸有些笑意,但也只是喝茶。
“阿波爷爷快要90岁了吧,是不是一直盼望着抱重孙呀!”徐阿姨再接再厉。
“是的,我们也希望阿波能尽快稳定下来,不管是什么行当,自己的生活还是要拎得清才行!”阿波爸爸率先开口,听得出多少有些无奈。
“你觉得文闻能答应尽快考虑结婚生子这个要求吗?”阿波妈妈突然抬起头,“其实我也能感觉得到,这个女孩子年龄不大,看上去单纯爽朗,但很有个性和主见,我其实更担心的是她看不上阿波。”
“不会吧,看看咱们阿波既有相貌又有实力,每天眼花缭乱的,我还担心文闻那个憨憨的劲头阿波不习惯呢,”徐阿姨其实也对阿波的职业有些芥蒂,但听阿波妈妈这么一说,心里踏实了不少。受文闻父母的委托要照料她,自然不想她遇到什么不公的待遇。如此看来,阿波一家人在这个问题上还是清醒的。
另一边,文闻抱起最喜欢的安妮用脸蹭了蹭它的脑袋,“阿波,我们去阳台那里坐坐吧。”“好!”阿波拍拍手,文闻放下安妮,两人隔着一个位置,坐在了一排。
今天的窗外有些黯淡,树梢时不时被风吹得枝叶乱颤,有些肃杀的氛围。其实这样的景致更适合谈些深沉的话题。
“我想问你几个问题,可以吗?”文闻挺了一下腰板。
“问题?为什么突然这么严肃郑重起来?”阿波有些疑惑,甚至是慌张了起来。
“朋友间的闲聊,就当是我在取材创作,说不定可以写进我的论文里。”文闻又忍不住笑了起来。
虽然笑声不大,徐阿姨和阿波父母还是齐刷刷回头看向文闻,也看向了两人的背影,而后三人很默契的继续低头喝茶。
“你不是理科研究生吗,我可没法回答你们那些专业问题!”阿波也笑了,轻松了不少。
阿波是不是那个可以被写进致谢里的朋友或爱人,文闻的这个隐喻也只有她自己能明白。
“与专业无关,但有些哲学的意味。”文闻露出轻松的笑意看向窗外,“算是一个思想实验吧。你有没有想过二十年之后自己是个什么样子?”
阿波一时竟有些语塞,“二十年后?”
“或者更具体一些,二十年后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仍然坚持在做,不忘初心,乐在其中的,甚至是可以做到生命最后一刻的事业?”
阿波本想说的话不知为何又哽在喉咙里吐不出来,他很清楚自己现在所谋的职业是有花期的,而且充满了利益的博弈,“我没有经历过真实完整的生活,所以很难想象什么是最后能坚持得下来的。”
这是一个文闻意料之外的回答,在她看来,阿波扮演过很多不同类型的角色,他应该有着更丰富的生活体验。
阿波刻意避开了那张有些懵懂的面孔,摆弄起吧台上的小物件,“我从各种扮演过的角色中知道了别人的故事和体验,但永远无法感同身受。回归到我自己的生活,所有的经历也是无可替代的。扮演的角色和获得真实的身份是完全不同的心态,比如说我可能在一部戏里是某个孩子的父亲,但出戏之后我还是一只单身狗。” 阿波不禁笑了起来,“你呢?二十年之后你是什么状态?”
文闻一边沉浸在阿波的自嘲中一边挺了挺腰板,“我想就是现在这样的生活。”文闻丝毫没有犹豫,“我喜欢这种安静思考的状态,所以无论在做什么具体的工作,我想大概率我会沉浸在一个相对自我的世界,执着于某件感兴趣的事情,不断挑战自己,这种感觉让我对生活的意义信心百倍!目前看来,独立完成某项课题就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真正意义上进入社会工作和日常生活中,”阿波甚至有些羡慕地说,“但如果你运气好,或者碰到能守护你的人,”阿波不由地停顿了一下,“祝你成功!”
“没问题!”文闻又挺了挺腰,两人都笑了起来。
文闻继续畅想着看向窗外,举起双臂左右抻了抻筋骨,然后弓起身子,两手托腮,缓缓问道,“以你多年的舞台经验,如何看待一见钟情和相濡以沫?”
阿波突然心头一震,他有些犹豫了,“先说说你的看法吧!”
“我觉得一见钟情大多数情况下都是擦肩而过的缘分,而相濡以沫像是彼此的一个分身,无论遇到任何问题,总能感觉两个人是黏在一起的,我爸妈就是给我这种感觉。”
阿波若有所思,“一见钟情是忘不了,相濡以沫是戒不掉。”
文闻侧过脸来,刚好与阿波四目相对,5秒之后眼神逐渐涣散,阿波被看得有些心慌,甚至担心文闻被他的话刺激到,不自觉地屏住呼吸。终于等到文闻开口,"我得预约个实验,嗯,赶紧着"一边说一边翻手机。
阿波感觉此时自己在文闻眼里就是透明的。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的情绪和表现总是不由自主被文闻带着走,或许源于一种轻松的氛围,或许依赖于一种莫名的信任。但他并没有为此不悦,甚至还有些期待。
四
每当想起那一日窗台前与阿波的对话,文闻都有身临其境的感觉,窗外那时云朵的形状,书桌上的光影,阿波脸上的轮廓和光晕,还有那时的一份心动。文闻非常感念于生命之中不期而遇的悸动,伴随而来的就是蜕变似的成长。是的,有些人生的体验未必需要亲历,灵犀相通之人的几句话,映照在一个恰好经过的风景中,就会被铭记和感悟,让你不忍犯错。
阿波也会偶然想起那天窗台外有些肃杀的景色,与文闻明媚生动的表情反差极大,却异常和谐。或许他看到了一种理想主义和现实繁复的正面冲突,既是来自内心深处突围的渴念,也是一份成全的心意。是的,他希望能有机会为文闻劈开一处净地,每次回到家,能看到她在窗台应声比一个爱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