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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今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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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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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里的人

郝棠棠一个劲儿想说服我去找四哥算命,说这是黄老板的规矩,她甚至说,快点啊,四哥说了,他泄露了太多天机,活不久的。

我“切”了一声转身就走,郝棠棠不甘心,上来拉我的胳膊,我甩开她,怒道,这是什么狗屁规矩,老子的命凭啥让他知道?

她没辙了,站在原地噘嘴,我也没理她,继续向前走。

郝棠棠管不了我的,她喜欢我。

四哥的茶馆里凉得很,我被引进一间只有一桌二椅的小屋,仲夏的阳光刺得人睁不开眼睛,我却还是觉得冷气直往我脖子里灌。四哥在我们这一带很有名,听说黄老板现在生意能做得这么大,都是四哥在给指点迷津。

一个四十多岁、长着双下巴的服务员大姐走过来,脑门和鼻子上都是汗,浑身散发着的热气似乎还带着一点汗臭,她有点不耐烦地把酒水单往我面前一拍,问我要点什么。我打听过,像我这种黄老板差遣来的小喽啰,四哥不会收大价钱,但点一杯188块的袋泡茶还是必须的。

他妈的,我真觉得这茶馆是黄老板和四哥一起开的。

我当然不是因为听郝棠棠的才来的,想到这里,我心里不禁又把黄老板的老妈问候了一遍,又不是什么富可敌国的大生意,用得着这么事儿妈吗?

但,黄老板虽然不是富可敌国,但却在某种意义上决定着我眼前的生活——高中毕业半年了,我依然没有找到工作,这当然并不奇怪,我本身就是一个没人待见的人,可我不能不去找我爸,父子一场,是生是死,总要有个交代,但我妈不肯为此支付一分钱,我只有自己想办法。

郝棠棠也不再读书,她去了黄老板的美容美发连锁店“卡美诗”学习美容,得知那里招收剪发学徒的时候,她马上告诉了我。黄老板这人比较邪门儿,招工不看本事看面相,就算是个骗吃骗喝的无赖,只要旺他,他就要;而就算是来了个武功盖世的人,如果于他有碍,他也会避之不及。

可就是这样一个荒诞的人,决定着我的命运——又或者说,是我的命运决定着我的命运?我也糊涂了,不过,听听我自己的命运也好,我其实很想知道,我这条烂命会不会一直就这么烂下去?只是如果这命不是因为黄老板的规矩来算的,我会舒服一些。

不管怎么说,我是因为命运才坐在这里的。

四哥额头上长着一只角,就在脑门的正中心,据说是因为早年从事屠宰生意,杀生太多,他爸在家里给做了场法事,不久后他就长出了这个和犀牛角一模一样的角出来,用以对抗一切牛鬼蛇神。

四哥用极其锐利的目光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数码相机,让我把脖子扭到各种角度供他一通拍,然后他便一直盯着屏幕,把我的面容放大、再放大,似乎要把我的每个毛孔都看个清楚。我坐在他对面,像被扒光了衣服,一动也不敢动,仿佛在等着一场宣判。

茶水还没变凉呢,他就摇了摇头。

我们这座城市,没有高山大海,只有一个不大不小的湖,平日里无风无浪,水波不兴。湖的周围都是些小山,上面七七八八散落着一些半新不旧的小亭子,我给它们每一个都起了挺诗意的名字:雪风、雨望山、洛北三十三,等等。我想,没人能起出更合适的名字了,毕竟它们每一个有几个檐角,地上有几块青砖,顶上的壁画讲的是什么故事,我都早已烂熟于心。

那天的风很厉害,我却还坐在雪风里不想走。兜里的烟全抽完了,我正准备在一堆烟屁股里找点残食,郝棠棠满头大汗地出现在了下面的石阶上。

她喘着粗气爬台阶时,圆滚滚的身上仿佛每一处都在颤动,当然也包括她的胸,我赶紧把目光移开。好不容易爬到亭子里,她一屁股坐在石凳上,拿起我的矿泉水就是一通猛灌,随后抹抹嘴,嗔道,拜托你以后不高兴的时候能不能待在一个固定的亭子里?电话也不接,看我这每次前山后山的瞎转悠,累死了!

我盯着那些在风中的盘桓鸟儿,心不在焉地说,谁让你这么胖。

她好像愣了一下,但没说什么。后来她看到了一地的烟头,犹豫了一下,还是从兜里掏出一包烟放在了桌子上,说,少抽点。

都是你!不知怎么的,我突然怒从心起,拿起那包烟摔在地上,剁了五脚,又撵了八下,然后指着她的鼻子骂道,你愿意去卡美诗给人家按头捏脚,你去好了,非要拉上我干嘛?

郝棠棠吓了一跳,一脸委屈,却没说话。

这下你满意了?不但姓黄的看不上我,所有人还都知道了我的命烂,看我的笑话!

谁说他看不上你了?四哥后来说了,你于他无碍!所以他同意你去上班了!

什么?他同意我去上班了?

看着我瞪圆了的眼睛,郝棠棠的脸上一下云开雾散,两个酒窝荡漾出来:当然!

你去求他了?

当然没有,我从来不求人。

我乜斜着眼睛“切”了一声,郝棠棠马上蹭过来摇我的胳膊,身上散发着明媚之气:我们以后不理四哥了,就凭你的特异功能,你也差不了!再说了,你看他活得好好的,说明他说的都不准呢!

他给黄老板算的不是都挺准吗?

你不是说了,他们互相捧场,没准儿一块儿做生意呢!郝棠棠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又过来拉我的手。

去去!我把手抽出来,插在裤兜里,往山下走去。

郝棠棠忙笑嘻嘻地跟上来,然后死死地箍住了我的胳膊。

我知道郝棠棠是在安慰我。

四哥的第一句其实就说准了——六亲无靠。

生我的时候,我妈根本都不知道自己怀孕了,直到一天她走在路上,我突然掉了出来,把她吓了个半死。我爸也吓傻了,半天才想起来有困难应该找民警,于是哆哆嗦嗦地给110打电话,说我朋友的肚子里突然掉出了个孩子,然后他想了想,发出了一句天问:怎么会这样呢?

据说第一次抱起我的时候,他俩都沮丧得很,因为那天他俩原本要分手的,我爸是跟我妈一起去宿舍里取东西,结果因为我的突然出现,他俩只能凑合着在一起了。

为此,他们都觉得是我毁掉了他们的人生。

我妈样子枯瘦,生性不喜和人相处,更不喜欢孩子,她仿佛从来没有过什么表情,有她在的屋子里,气温都要低八度。我爸则喜欢热闹,但命运却不肯成全他,他被留在了这座只有一个湖的城市,留在了我们身边,生活一片死寂。每年总有那么几次,他会在喝醉之后,摇头晃脑地指着我说,我这个命啊!回应他的则是我妈从鼻子里发出的冷笑和我的一脸懵懂。我第一次明白那句话的意思是在我13岁的时候,我当时就拔腿跑到了山上,眼泪如潮,双腿似刀,恨意简直漫山遍野——原来我就是个累赘,你们就当没生我吧,反正你们也没想生我。你们恨我,我也恨你们。

三天之后,我爸出去找我,两周后我回来了,我爸却再没回来。

据说我出走的那两周,郝棠棠天天在家里哭,求她爸妈出门寻我。

我从小几乎是长在邻居郝婶家的,郝婶,也就是郝棠棠她妈,和我妈相反,她胖大,泼辣,疼起孩子来那真是不含糊:她每天变着花样给郝棠棠做好吃的,还能做出各种样式的裙子,织出各种样式的毛衣,把闺女打扮得像只花蝴蝶。谁要是欺负了郝棠棠,郝婶会毫不犹豫地冲去对方家里讲理,直到对方给她闺女道歉为止。

我没饭吃的时候,我衣服破了的时候,家里炉火灭了而我瑟瑟发抖的时候,我都会第一个想到郝婶。还记得5岁那年,我在郝婶家睡午觉,郝棠棠睡中间,郝婶一边给我们讲故事,一边轻轻拍着肉乎乎的郝棠棠,我羡慕得不得了,一边咽口水一边琢磨,被拍着睡觉是个什么滋味?后来趁着郝棠棠下床尿尿的机会,我假装在睡梦中一翻身滚到了床中间,指望着郝婶的手能够落到我身上——可后来郝婶只是让郝棠棠躺在了边上,却没有拍我。在郝婶的呼噜声中,我的眼泪奔涌而出,虽然郝棠棠一直在用她的小胖手给我擦眼泪,我还是悲伤地意识到,这世上根本没有人喜欢我。

第一天去卡美诗上班的时候,我就看到了卡卡。

当时她刚从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怀里挣脱,蹿到柜子顶上,她满脸怒容,似乎肺都要气炸了。

你怎么了?我问她。

她向我投来惊讶的一瞥,但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的怒气里:你们人类真是无知又自私!我讨厌你们,讨厌这里!

那你可以走啊!

像我这样娇贵的猫,你让我去路边与野猫争食?

那你就认命呗,你就是一只理发店里的猫。

我不要!我恨我的命!为什么同样是名猫,有的猫可以像Choupette那样有贴身助理和专属司机,而我就要在这里每天被弄得浑身都是脏透了的碎头发,还要被你们的臭手随意地摸来摸去?!

我也恨我的命,我咕哝着说。

我管不了你,但我绝不该是这样的命运!

她不再理我,气鼓鼓地趴了下来,闭上了美丽的绿眼睛,仿佛多看一眼这个世界都会让她更加苦闷。

郝棠棠对我的到来高兴万分,在店里来回来去都是一路小跑还哼着小曲儿,被店长瞪了好几眼也不肯收敛。

但我一点高兴不起来,一只猫都不应该待在这里的话,我就更不应该在这里。

那你应该在哪里呢?午饭的时候,郝棠棠一边把自己碗里的两片薄薄的炒肉片夹到我的碗里,一边忽闪着长长的翘睫毛问我。

反正不该在这里。我又把肉片夹回给她。

这里有什么不好?郝棠棠直接夹起肉片塞进了我的嘴里。

我的眼前顿时又出现了一个个鸡蛋似的脑袋和一把把油腻的头发,以及永远也洗不完的毛巾。我把肉咽下去,然后抛下一句:反正我挣够路费就走。

郝棠棠叹了一口气,左右看了看,见四下没人注意,迅速从兜里掏出一个绢包塞进了我的兜里,神神秘秘地说:四哥说了,这个对你好,你要带在身上。

那是一个晶莹剔透的水晶球。

店里的师傅们都叫我“小武”,卡卡却不,她饿了烦了,或者身上痒了,就倨傲地叫一声“小武子”,我就得尽快干完手里的活儿,给她喂食、梳毛、充当出气筒。郝棠棠嫉妒得直翻白眼,背地里总找卡卡的麻烦,卡卡却连正眼都不瞧她。

我也不知道为啥,我只是想让卡卡高兴。

几个月后的一天晚上,黄老板回来的时候,脑袋上顶着另一只猫,乖乖,那猫可真漂亮,两只蓝眼睛美如深海,粉色的鼻头玲珑剔透,浑身的毛看上去柔软极了,而那神情,活脱脱是个骄傲的小公主。黄老板顶着猫,一脸严肃地宣布,这位公主是他花大价钱买的布偶猫,他特意强调——要六万块!所以,公主想干什么都要由着她去,而且无论员工还是顾客都不可以随便乱摸!有了老板的庇护,布偶猫自然目空一切,她懒洋洋地踩着黄老板的肩膀跳到柜台上,一副目中无人又无猫的架势,当卡卡凑上去闻她的时候,她那样子简直是嫌弃极了,这可把卡卡气坏了——她大叫了一声,又跑过来狠狠咬了我脚腕一口,然后便无影无踪了。

第二天早上我打开店门,卡卡卧在收银台上,看上去憔悴了不少,因为哀怨,一双美丽的绿眼睛显得更加楚楚动人。

我晾毛巾的时候,她悄悄来到了我身边。

带我走吧。她蹭着我的腿,眼睛里似乎含着泪水:如果你能一直把我当公主,就让我做你的猫吧,做你唯一的猫。

我没想到她说出这样的话,半天才结结巴巴地回答说,我哪有钱养你?

她眼睛的光顿时黯淡了下来。

从那天起,卡卡不再理我。她谁也不理,终日躲在她那幽暗的猫窝里,任凭布偶猫美美霸占了她的猫砂盆,还把她的猫粮统统吃掉。

第五天晚上,我磨蹭到最后,郝棠棠帮我支开了美美,然后我迅速跑到卡卡的窝前,把我的空背包往她面前一放:走吧,公主,我来养你。

卡卡瞥了我一眼,并未表现出丝毫的喜悦,她只是虚弱地说,水,给我点水。

我妈坚决不同意养猫,不管是什么名猫,她说,我这辈子已经被你拖累得够呛了,我可不想再让一只猫拖累。

卡卡不会拖累你的,我来养。

那如果哪天你走了,我就把它扔了。

我无话可说,我是不能不走的,想来想去,我只能把卡卡送去郝棠棠家,卡卡和郝棠棠都是一脸不高兴,可谁也没办法。没过几天,卡卡气呼呼地跑来找我,照着我的脚腕就咬了一口:小武子!我知道跟着你们没有在美发店吃的好,可没想到吃得这么不好!你跟她们说,我才不要吃那些鱼尾巴鱼骨头,我要吃金枪鱼加鸡肉的罐头!

我真想和她大吵一架。

黄老板躺在他巨大的老板椅里,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电视屏幕,一边用手指有节奏地点着桌子:说吧小子,为什么要偷卡卡?

我看着屏幕上我小心翼翼地把卡卡放进背包里时那副可以说是贼眉鼠眼的样子,嘴巴不由得张了老大:我为什么会出现在电视上?

等我终于搞清了我是被一个叫“监控”的东西给录了像的时候,我心里有点犹豫——是该再一次问候黄老板的老妈还是抽自己一个嘴巴?但最终,我只是嗫嚅道,我没偷卡卡,是她求我把她带走的。

求你?她怎么求的你?

她,她说,她吃美美的醋了,她想做我的猫。

胡说八道!你以为我是三岁孩子吗?在这里陪你过家家?黄老板有些生气了,他用手指用力敲了敲桌子:我买卡卡花了两千多块,偷窃两千块以上公安局就可以立案了你懂不懂?!

我看着自己的鞋尖,感觉汗落了下来。

我明天就把卡卡送回来。说完,我给黄老板鞠了一躬。

第二天早上,卡卡刚被我从背包里拿出来,就冲向了猫食盆,在师傅们的注视下毫不顾忌地大嚼大咽起来。

你看看,你看看!卡卡被你饿成什么样了!黄老板的眼里冒着火,你这小贼,现在就给我滚蛋!

我正不知道该怎么办,郝棠棠突然冲了出来,不知天高地厚地说,小武不是贼!卡卡是自愿的,小武有个特异功能,他能跟动物说话!

黄老板和师傅们都先是愣了一下,然后笑声便响彻了整间发廊,过了半天,黄老板擦了擦眼角的泪水,慢悠悠地抱起卡卡说,郝棠棠你这孩子怎么也开始胡嘞嘞?哎呀,他这么能干的话,还在我这里打工吗?然后他想了想,对我说,这样吧,也不能冤枉了你,你要是真懂兽语的话,你跟它说,如果它是自愿跟你走的,就从我身上跳下去。

我转述给了卡卡。

哪知卡卡是这般的冷酷无情!她眨了眨那双美丽的大眼睛,倨傲地说,你说什么啊,我一句也听不懂。然后,她扭头舔了舔黄老板油腻的脸,贴紧了他。

师傅们再次哄笑起来。

你这只薄情寡义的猫!郝棠棠指着卡卡的鼻子恶狠狠地说:亏得昨天小武还对你好一通抱歉!

卡卡还是连正眼都不瞧她。

不知过了多久,我听见自己小声挤出来一句话:黄老板,那我的工资……

还想要工资?我还没有去公安局告你偷猫!滚!

郝棠棠这次在洛北三十三里找到了我。

气死我了!黄老板就是个流氓,实习了三个月,一分钱都不给!我也不会再给流氓干活儿了!她忿忿不已。

有时我真羡慕她可以把喜怒哀乐表现得这么明显,不像我,总是一副没有表情的表情。

你非要跟着我一起滚蛋,脑子有病吧?

郝棠棠气呼呼地拿起一块石头扔了出去:我不管,反正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我要去找我爸,你又不是不知道。

我和你一起去。

我养不了你,我连自己都养不了。

那我挣钱养你。

我白了她一眼,我已经够烦了,你就别再添乱了!

郝棠棠忽然哭了起来。

我的心软了,声音也弱了下来:连一只猫都能欺负我,你跟着我干嘛……

我怎么这么无能,郝棠棠抽抽搭搭地说,我要是有权有势该有多好,你想要什么我都能给你。

我的心突然就被什么捏了一下,该我说的话,却被她抢了去。我突然很想抱她一下,但我忍住了,我害怕自己那样。

四周在她抽鼻子的声音里渐渐安静下来,最后只剩下我们的呼吸声。

我觉得我必须要说些什么,我想了想,说,那我也不会喜欢你。

你说什么?郝棠棠马上走到我眼面,仰起头直直地盯着我的眼睛。

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勇气,也不服输似的直直地盯着她:你给我听好了,从上初一我就喜欢西苗,但是我没钱,我学习不好,我配不上她,但这又怎么样呢?我还是喜欢她。

西苗是我们班最漂亮的一个女生。

你,说真的?郝棠棠的目光刺得我生疼。

我倔强地点了点头,还反问她: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看不出来吗?

最好的朋友?郝棠棠的嘴唇抖动着:我是你最好的朋友?

对啊!

她扭过头跑掉的瞬间,我看到她的眼泪飞了出来。

我颓然地坐在了地上。

第二天傍晚,郝棠棠把我叫出来,塞给我一个信封:喏,你的工资。

我疑惑地望着她,你怎么拿到的?

这你不用管。

我定定地望着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去,她却转身走掉了。

我妈看到家里那个破旧的背包被我塞满了行李,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找他干吗?走了就不要回来。

你就没想过我爸也许是在外面遇到了什么困难?

屁,他从来都不想待在这里。

那总要找到他问问吧,这样不明不白的。

我可一个字都不再想和他说,再说了,我妈瞥了我一眼,就凭你?你知道去哪里找?

其实我一直很想问问我妈,如果我和我爸都从她生活里消失,她会不会过得快乐一点?可我总是问不出口,我只是跟她保证,我能活下来,并且不给她添麻烦。

我甚至还有些舍不得她,我走了,家里就只剩她一个人了,虽然她看上去并不在乎。

离家的那天早上,我发现我的行李里多了我爸那块金色的手表,这大概是他最值钱的物件了,被裹在一片蓝丝绒里。

我妈还没起床。我轻轻地把她晒的床单叠好,又站在椅子上把柜顶上的厚被子和大衣拿下来,我妈怕高。

走到院门口,郝棠棠正在那里等着,鼻子在深秋早晨的冷风中被吹得红红的,脸上还有泪痕。

什么时候回来?她温柔地把一条紫红色的粗线围巾绕在我的脖子上,轻轻地问。

我摇摇头。

给我打电话啊,她戚戚艾艾的,无论你走到哪里,你让我去,我马上就去。

我拍拍她的肩膀,告诉她我在车棚里留了点东西给她。她于是一步一回头地走掉了。

那个自行车棚在隔壁家属楼的下面,里面有个废弃的柜子——从小我们就会把不敢拿回家的东西放在那里。这次我放的是一大把红色的月季花。郝棠棠是最爱花的,而且,不是都说么,月季最像玫瑰。

我不想让她在背后一直那样望着我离开。

天地间真的只有我一个人了,我一时间觉得悲壮的很,成为男人的路是不是都是这样孤独?

别这么娘们儿兮兮的了,我又跟自己说,一个男人真正的行走就此开始了——如果说那次出走更多的是赌气和惶恐,这次离家,我感受更多的是一种隐隐的奇妙的兴奋。

我决定先去海城看大海,我还没有看过大海呢。以前我爸嘱咐过我好几次,不要到海边去。我问为什么,他说,看了就忘不了了。

忘不了又怎样呢?我一脸好奇。

他却不再说话。

从我们这里到海边,需要坐两个小时的车,我舍不得买车票,反正我年轻,有的是力气。

沿着一条望不到尽头的柏油路,我不知走过了多少个村庄,就在天空已经开始泛出晚霞的红色时,我突然听到了一种从来没有听过的“轰隆隆”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天边传来,铺天盖地,气势磅礴,是大海吗?是海的声音?我的心跳瞬间加快了,血液开始沸腾,我也顾不得疲累,拔腿就开始朝着那声音的方向开始狂奔,随着夹在潮气里的腥味儿越来越浓——大海,真的要到了!

当无边无际的大海袒露在我眼前的一刹那,好像有什么东西剧烈地撞在了我的心上,让我浑身上下狠狠地颤了一下。我愣在那里,不知为什么,“命运”这两个字突然蹦了出来,我忽然意识到,我是来和我的命相认了。命是什么?我不知道,但千里万里,我来了!

海天相连,竟然没有尽头!

喂!我来了!

大海!我来了!

我来了!

我冲着最远处的天边用尽力气喊叫着。

海风吹在我的身体上、皮肤上的感觉,我知道这是一种什么感觉了!这不仅没有让我感到丝毫的寒冷,反而却让我燃烧得更加剧烈!

我爬上嶙峋的黑色岩石,海浪层层叠叠地奔涌而来,被岩石击得粉碎,浪花飞溅在我身上,我不断打着激灵,却没有躲闪,只是目不转睛地看着海浪前赴后继,摔碎了又重来,摔碎了又重来,往而复来、永不止歇……那所有的浪涛都是火啊,熊熊燃烧的大火,它们一直在燃烧,烧到无穷无尽,烧到地老天荒……

我完全被大海迷住了。

是谁说的来着,离岸登船的时候也许会百般不舍,但等船到了水中央,人们便开始期待对岸的风景了。

身上湿漉漉的,但和离家时完全不同,那一刻的我心中仿佛有万千火焰灼烧,我决定连夜坐车到深城去,那是我爸的老家,尽管他从未带我去过。

于是我上了那趟末班车,以至于后来我一直在问自己,那是我命运的车还是改变我命运的车呢?

事情的很多细节很多都是后来通过那个叫“监控”的东西和大家的回忆我才知道的。我依稀记得的是,除了司机之外,那天的车上总共有四个人,黑黢黢的车厢里一片寂静,那两个男人,一个高胖,一个精瘦,坐在最后一排,我和那个老外则各坐在车厢中部的单人位上,一直低头看手机。

车大概开了半个小时后,路上的车辆和行人基本没有了,灯光也越来越少。似乎是经过了一个小站,当车门“呲”地关上后,后排的两个男人迅速从包里拿出头套戴上,之后那个胖子几步跑到司机旁边,干净利落地掏出手枪,对准了司机的太阳穴说,“一直开,不许开灯,不许停!”司机自然是惊恐万分,他甚至都不敢看胖子一眼,更不敢呼救或者刹车,只得继续开车。

与此同时,瘦子也拿出枪,试图控制住我和老外,他喊了一嗓:“都别动,把钱包和手机给我!”

令他没有想到的是,我和那老外都好像没有听到一样,继续玩手机。瘦子一时有点发蒙,他只得夸张地挥舞了一下手中的枪,再次喊道:“打劫了!把钱包和手机拿来!”

还是没有人抬头。

瘦子完全没有想到这个局面,有点不知所措,胖子气得直叫:“再喊!在他们耳朵边喊!” 瘦子于是再次喊道:“都他妈的都别玩手机了!打劫了知不知道啊!打劫啊!”这句话我似乎是听到了,我看到自己抬起头,对着瘦子拍了张照片,闪光灯照亮了瘦子愤怒的眼睛和黑色的枪口。这时我好像才刚刚醒过来似的,望着枪口,张大了嘴巴。

老外跟我的反应差不多。

瘦子被激怒了,他拿枪指着我和老外,气急败坏地让我们把钱包拿给他,然而这并没有完,他命令我把背包打开,很快那块包裹在蓝丝绒里的手表就被他发现了,就在他准备把表揣进兜里的那一刻,我心里的火焰已经变成了一个火球,突然间炸裂开来——我起身用力向他扑去,瘦子猝不及防地向后倒下的那一刻,举起手枪向天花板开了一枪。

前面的胖子似乎愣了一下,司机倒是很机警,见状猛地踩了一下刹车,胖子“砰”地一声摔向了车窗,司机马上起身扑过去把他压在了身下,三下两下竟然把枪抢了过来扔向了窗外,那个老外也终于在混乱中冲了上来,和我一起奋力夺下了瘦子的枪……

这次事件在海城被广泛报道,我和老外、司机都被安排在医院里疗养,享受了英雄一般的待遇,并且被授予了“见义勇为”的奖杯。但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因为我刚刚开始的伟大旅程就这样戛然而止了——我被告知我的钱包在事后已经找不到了,而且我的手机也在打斗中被摔了个粉碎,当然,即使它不碎,我也不敢再用了——我不敢一个人待在黑暗中,尤其不敢再看手机,总觉得抬起头来,黑洞洞的枪口就在眼前。

就在我躺在医院的床上茫然无措的时候,那个老外突然敲门进来了。

他忽闪着深邃如大海的眼睛一脸诚恳地说,我是这次事件中真正的英雄,如果不是我那带着英雄气概的一扑,他是绝没有勇气冲上去的,感谢上帝,是我救了大家的命。

然后他问到了我今后的打算,我摇了摇头。

他想了想,问我想不想去他在海城的宠物店里工作,他正好缺个帮手。

那就这样吧。

我喜欢海城,第一次见过大海之后,我会从炸油饼的锅里、雨后路边的积水里、甚至宠物店那一只只猫狗的眼睛里看到大海。在大海的面前,我是多么想把我心中那么多模糊又强烈的东西通通吐出啊!虽然很久之后我还是一个字都说不出,但我知道那一切都在大海上翻滚着。在一个个寂静的夜里,我总觉得那天那深秋的大海,让我仿佛做了一场梦,梦醒之后,一切仿佛都变了。

这样的时候,我真想我爸就在我身边,我会告诉他,关于大海,他说的是对的。

老外叫乔纳森,原来是个兽医,来海城旅行时喜欢上了一个海城姑娘,就留了下来,开了这家宠物店。

在这里,我的特异功能派上了用场。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个特异功能,小时候,每天傍晚,我都会蹲在巷口,把所有的心事讲给盘踞在那里的三只猫和两只狗听,他们是郝棠棠之外,唯五不会嘲笑我的朋友。不知道从哪天开始,我和他们突然就心意相通了,我帮助他们中的两个传递过爱情,帮助另外三个完成过遗愿。

渐渐地,乔纳森发现了我的特异功能,高兴得要命,疯狂地感谢了一下上帝,觉得全海城抱病的猫猫狗狗都有救了,他也离腰缠万贯不远了。为了留住我,他坚持要把自己远在美国的表妹——一个红发蓝眼的美国大妞——介绍给我,说她是个能干又美丽的诗人,就是孤独得要命。

我跟他说,我除了Hello和Bye bye, 其他什么都不会说。乔纳森哈哈大笑,不是有百度翻译吗,我刚来的时候,也一句中文都不会说呢,不是照样在这里娶妻生子。

怪不得他经常喝醉,觉得他老婆婚前婚后判若两人……

美国大妞,简称美妞吧。

美妞确实很孤独。她有五百英亩的农场,200头牛,可她只有一个人,邻居?最近的也要在16公里外。

她有一辆乡村版的雪佛兰,还有三匹马——她的农场周围太荒凉,有些地方连路都没有,只有马可以去。美妞春天种玉米,榨油喂牲口;冬天去卖牛,支付一年的账单——她是个一边种地、一边喂养牲口、一边操持农场,还一边写诗的女人,芳龄28岁。

她说,我每周自己烤一次肉,五成熟,带着一些血丝那种,我还吃罐头,胡萝卜,土豆,薄饼配枫叶糖浆。

听得我差点反胃。

但美妞好像确实带着一点点诗意。她总是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在出门喂牲口之前用如诗的语言给我写信:

春天很潮湿/薄薄的雾气里尽是溪水的味道/几只大狗四处奔跑/偶尔有土狼出没/也有灰狼和熊/但没有蜂蜜的话一般它们不过来

寂静无比的村庄/远远跑过一匹马/我从栅栏边直起身/渴望着它跑过来和我说句话/可是/没有

如果有一天/你看到我开着雪佛兰呼啸而来/你一定觉得我是个乡巴佬/而对我来说/因为早了12个小时/你是来自未来的男人

我从没有和别人通过信,还是用蹩脚的英语,这让我有些新奇,而我在她眼里,竟然是“极为有趣”和“无比可爱”的,这都是只有郝棠棠才会用在我身上的词。渐渐地,我也开始和美妞讲述我的生活,也竟然开始每天期待她的回信。

她是多么孤独啊,我想,比我还要孤独,那么我的出现,一定会令她欣喜若狂吧?或许有一天我真的会去美国和她一起生活呢?四哥不是说我要远走他乡吗?那么这里一切的不如意我就可以统统抛在脑后了。

但,有一天她要是不喜欢我了呢?毕竟她不是郝棠棠。我一个人被抛弃在荒无人烟的美国大农村?我没有车,也没有马,想到这些,我又很是犹豫了。

郝棠棠出现在宠物店门口的时候,我一时都没有认出来。

而她一见我,就像母狼一样扑了上来,一边捶一边骂:猪!你就不知道来个信儿吗?

哦,我费劲地看清楚是她的同时也想起来,我已经三个多月没用手机了。

一直寄养在店里的大猫瑶瑶看到这一幕,竟然阴阳怪气地说,啧啧啧,这位是原配吧?

我想起来我时常跟她念叨美妞的信,便狠狠地瞪了她一眼,推着郝棠棠就往海边走。

湿漉漉的风中,郝棠棠过来拉住了我的手,那种温暖与熟悉让我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她连手都瘦了这么多,我不禁偏过头看了看她,原来从没在她身上显现过的各种骨头,什么颧骨、锁骨、胯骨、脚踝骨,甚至连眉骨,都赫然凸显出来了,如果她穿的是紧身衣的话,我大概还能看到她的肋骨。

你这是怎么了?

她似乎有点不好意思了:谁让你说我胖?

我虽然想不起来我是不是说过,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握紧了她的手。

郝棠棠也是第一次看到大海,这也终于扫去了她的担忧和郁郁寡欢,她开始追着浪花奔跑,还不停地撩水玩。这里真好,真好,她一直在这么说。

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她,竟有些恍惚,一时间,时光仿佛悄然倒退了十年,她变回了那个把糖葫芦递到我嘴边的小胖妞;而过了一会儿,时光又悄然推后了十年,长大成人的她抱着自己的孩子,给他指着远方的太阳。就在这样的恍惚间,突然一个念头蹦了出来:郝棠棠的命运是什么呢?

这念头让我吃了一惊,郝棠棠也是去黄老板那里工作的人,我怎么就没想过她也去找过四哥呢?

不知什么时候,郝棠棠已经悄悄站在了我身边,正在默默地望着我。

幸亏你上了电视,她说,要不我就把你弄丢了。

看到我似乎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又努力想让气氛轻快起来:我又找了一家美容院,比卡美诗的工资高不少呢!等我攒够了钱,我要开一家花店!

四哥是怎么说你的命的?这句话还是蹦了出来。

她愣了一下,然后看向大海,又看向自己的脚尖:还行吧,说我以后在家相夫教子呢,可是,我很想开家花店呀。说到这里她忽然不好意思地笑了,轻声说,你的那些玫瑰花,真好看。

我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又是一段难熬的沉寂后,我干巴巴地说,四哥都说了你会相夫教子,你还想东想西的干嘛。

你信他说的?她突然认真起来。

我信命。

命到底是什么呢?

就好像一张蜘蛛网吧,我们就是上面的小虫子。

那你被粘上以后,就不动弹了?

动弹也没有用。

我可不会在那里等死,郝棠棠语气坚定地说,就算是挣脱不了,可等死的过程那么漫长无聊,我也要翻腾翻腾啊,万一能把网弄个窟窿呢?

说完,她突然过来一把拽住了我那条紫红色的围巾,然后用力向两边一拉,围巾顿时紧紧勒住了我的脖子,我吓了一跳,她却不管不顾地直盯着我的眼睛说:你也不能认命啊,有我跟你一起呢!

我掰开她的手,喘了口大气,问,有用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你真幼稚。

你这个胆小鬼,你不怕后悔吗?她的目光里满是倔强。

我没法回答她,我们都陷入了沉默,在冬天的大海边。

过了不知道多久,她忽然轻声说,西苗已经有男朋友了。

我知道她期待的是什么,可我也知道,我不能。我看了她一眼,一字一顿地说,郝棠棠,我也有女朋友了。

她屏住了呼吸,她在哪里?

她的眼里全是激动与渴望。

我的心咚咚乱跳,又仿佛针扎一般,只能马上又把目光投向了大海:她在美国,无依无靠,等着我去救她呢!

看着我的乌眼青,乔纳森抱歉地说,早知这样,我就不告诉她宠物店的地址了。

我还没说话,瑶瑶就轻蔑地说了句,活该!

我白了她一眼。我这辈子就拿猫没办法,而我残忍的一面,都给了郝棠棠。但,不去太靠近她,才是永远不会失去她的唯一的办法吧?

郝棠棠走的时候,浑身披冰浴雪,而大海在她身后,低沉地呜咽着,那番情景,我永生难忘。

一年过去了,我在几个有名的寻人网站上上传了信息,在微博上写了一篇寻父的帖子,还去深城张贴了几百张寻人启事,可,什么消息都没有。我曾犹豫去不去公安局报案,后来终究还是去了,虽然警察叔叔也没有什么办法,但他告诉我,几年前已经有人报过案了,我一看,是我妈。

这真让我意外。

更让我意外的是,郝棠棠竟然再没有过任何消息。

我一个人待在一座城里,不知道该怎么办。

又过了两个月,有人告诉我,在莆田边上的一个小镇里,有个人很像我爸,我于是决定,回家看一眼我妈和郝棠棠,然后就去莆田。

我妈还是老样子,在得知有了我爸的消息后,她的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光彩,但马上,她就又回到了面无表情的状态。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只得像丧家之犬一样走出来。

我决定去找郝棠棠——我兜里揣着五千块钱。我知道,临别时她给我的根本就不是我的工资。

一个陌生人从郝棠棠家走出来,锁上了门。

郝棠棠呢?我颇感奇怪,拉住了他。

搬走了。

搬到哪里去了?我急了。

我哪知道。

我的脑子“嗡”地一下,不由分说抓住了他的领口:你再说一遍?

那人似乎被我吓住了,冲我摆摆手。我看到了他的嘴唇在动,可我听不到他的声音。我似乎已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盛夏的阳光晃得我晕乎乎的,我只记得自己后来开始疯跑,我跑过大街小巷,左顾右盼,不住地叫着郝棠棠的名字,似乎她正像以前一样藏在某个角落,然后趁我不注意的时候一下子蹦出来,笑嘻嘻地紧箍住我的胳膊。

但,没有,街上似乎在一年间也萧瑟了很多。

我用尽全力地奔跑,我无法停止脚步,天知道我为什么不能停下来,可我就是做不到,似乎只有这样才能不去触碰我心中某种巨大的恐惧。不知道跑了多久,我终于在一间茶馆前停下了,这茶馆陌生又熟悉,一年多以前,我的命就是在这里被下了定论。

又不知过了多久,那个胖胖的女服务员走过来摇晃了我一下:四哥让你进去。

脚下被布下了一个足有一套房子那么大的充气垫子,周围是密密麻麻如蚂蚁般的人,他们正在举目仰望着我——我还真没见过这么大的阵势。

是不是只有一个要寻死的人,才有机会变得这般万众瞩目?

天哪,我突然意识到,他们是以为我要跳楼?

六个小时前,我用了最后一点力气,爬到了这座高楼的楼顶,其实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我没法思考,耳边反反复复的,都是四哥的话。他把我叫进给我算命的那间小屋,那神情似乎是我的今天他早已料到,但我没提我的命,只要他告诉我去哪里能找到郝棠棠,四哥喝了一口热茶,慢悠悠地抛出了一句冰冷的话:小子,我也不知道。

我不该找她,我知道。我闭上了眼睛。

四哥没说话。

上次离开之前的最后一刻,我曾鼓起勇气问起,郝棠棠可在我的未来里?四哥看了看郝棠棠的照片,未置可否,只是说,你啊,于她有碍,只要她和你在一起,她的命就顺遂不了。

一直到现在,我都觉得那是我那天听到的最残忍的一句话。

所以我知道我不该找她。

我咬住嘴唇,站起身来向外走去,却听得四哥在背后慢声说,人总要自保,她离开是没有错的,长痛不如短痛,别跟命较劲。

我猛地回过头,向他投去疑惑的目光。

四哥迎住我的目光,不慌不忙地说,上次你来过之后,她来了,让我算你们俩的缘分,我也是这么告诉她的。

我怔住了,追问道,然后呢,她说什么?

问我怎么能让你好过一点,我说,一个水晶球总是没有错的。

那六个小时里,我坐在楼顶,十九年的人生就像脚下的车流一样,在我眼前幽幽流过,没有我爸我妈的片段,全是郝棠棠,我仿佛看见她心事重重地走出四哥的茶馆,买了我常抽的烟,然后前山后山地找我,箍住我的胳膊让我不要听信四哥的话;看见她为了给我打抱不平,忿忿辞掉了自己的工作;看见她蒙着被子抵御着郝婶做的美味,为了我随口的一句话,把自己饿成了一张相片;还看见她在我欠揍的谎言里哭着回到家里,终于心灰意冷、远走他乡……

四哥啊,你说的真对,我可不是妨碍着郝棠棠么,她跟我在一起,除了吃苦受累就是伤心难过,我他妈的算什么男人,“六亲无靠、远走他乡、奔波劳碌”,我的一生注定就是这样,我注定一事无成,怎么都不行。棠棠一定是被我伤了心,终于相信了命运、服从了命运,也罢,为了让她过上顺遂的人生,我不应该再出现在她的生活里。

手里的水晶球在落日的余晖里闪闪发光,它并没有给我带来过什么好运,此时此刻,在高高的楼顶,它柔和的光彩好像是金色的永生。

就在我站起来准备离开的时候,我妈突然披头散发地冲上了楼顶,“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就像我从没见过她大笑一样,我也从没见过她大哭,这还真把我吓住了。

“儿啊!”我妈悲切凄惨地叫了一声,“我什么都没了,不能再没有你了啊!”

我赶紧揉了揉眼睛,又扇了自己一下,天哪,还真是我妈!

“儿啊,回来吧,我求你!”

我想告诉她,她误会了,但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从我妈身后突然传来了“啊——”的一声怒吼,说时迟那时快,我还没来得及看清是怎么回事,世界突然在我眼前旋转起来。“啊——”我也情不自禁地大叫起来。

我醒来的时候,全身都打着石膏绑着绷带,啊,钻心地疼。

我妈坐在我旁边,目光空洞。

我不是没跳吗,怎么记忆里还是从十层楼的楼顶扑到了充气垫子上?

我妈说,被人给推下去的呗!

后来我才知道,下面看热闹的人里有个精神病,我那绝望回溯的六个小时耗尽了他的耐心,以至于他忍不住愤怒奔上了楼顶,推开警察和我妈,帮了我一把……

据说在我坠落的那几秒钟里,我兜里的五千块钱如天女散花般四散飘落下来,人群中发出一阵惊呼,随后谁也顾不得看我的生死,都纷纷向着那些钞票狂奔而去。

我笑了一下,跟我妈说,我不但不会离开她,以后到哪里我都会带着她。

没有了任何羁绊,便也没有了任何束缚。在踏遍了莆田周边的几个小镇后,我又回到了乔纳森的宠物店。

他简直不敢相信:你简直是在浪费上天给你的礼物!

我也没解释什么,只说照料小动物可能会对我妈这个孤独症患者有治愈作用。

乔纳森不但欣然接受了我妈,还决定每个月给我分红,我说,我没想过要这些,乔纳森眨眨蓝眼睛说,也许你以后会需要。

守着茫茫大海,我想,我很适合定居于此,一个人,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怀念另外一个人。那冷酷得一言不发的礁石、海浪和白色的海鸟,会源源不断地,给人们注入持久怀念所需要的力量。除此之外,我想不出我还能为了什么而生活。

有那么几次,乔纳森喝完酒,会问问我的理想究竟是什么,毕竟像我这样的年纪,他已经走在穷游世界的路上了,而我,在他看来,怀着难得的武艺,却沉默安静得与整个世界切断了联系。

我也学会了喝酒,但只是在午夜的街边,一个人的时候。我想,命运既然来凌辱我,剥夺了我的一切,就不能怪我报之以恨,或者说,我唯一可以用以反击的便是我的愤恨与冷漠。我也许应该离开这里,应该去考大学,应该去学点手艺,甚至应该去谈谈恋爱,开始新的人生,可,我什么都不会去开始,在病床上我就想好了,我绝不去讨好那个叫做命运的东西,绝不奢望他会厚待于我,更不会像傻子一样被他讥笑,我倒要看看他还能把我怎样?以前我过得这么憋屈,从此便大可不必。

我妈倒是对她的新生活投入了一些热情,她对猫猫狗狗露出温和的微笑,为它们端食倒水,打扫宿舍,每当她出现时,它们那些发自内心的热情的呼唤让她体会到了被当作天使的巨大幸福,而为了每天都能体会到这种幸福,她每天早来晚走,没过多久就被评为店里的模范员工。

我妈最喜欢的是瑶瑶。自从前几年被送来寄养,瑶瑶就再也没有被接走过,我妈给瑶瑶洗澡,抱着它到街上看车,给它讲春有百花秋有雪,直到某一天早上,瑶瑶再也没有醒来。

我妈哭了个稀里哗啦,我在她身边待了很久,告诉她,瑶瑶走前让我跟她说,在它眼里,她就是它妈妈,最好的妈妈。

我妈似乎愣了一下,她用泪眼久久地望着我,然后过来抱住了我,说,妈妈对不住你。

去海边的路上,我的眼泪流了下来,本来我以为我已经心如磐石了呢。我想,我妈曾经也是多么心硬的一个人,但其实在得知我妈报过案的那一瞬间,我就意识到,在我的父母身上,或许还有很多我所不知道的东西,这些东西里,有他们的青春,他们的爱恨,以及他们的苦楚与辛酸。而现在,她已经带着这些东西,老去了。

酷暑已经快褪去了,海边的人少了起来。

远处,一个男人在带着儿子玩浪花,他先是让孩子站在水里,然后在浪头打过来的那一瞬间一下把孩子举起来,周而复始,乐此不疲,那孩子大概三四岁的样子,每次被举起的时候都被逗得哈哈大笑,然后紧紧抱住爸爸,爸爸便也大笑起来。

我已经看到这对父子好几次了,却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他们几眼。

过了一会儿,父子俩大概是玩累了,男人把儿子扛在肩上,向我这边走来。孩子胖乎乎的,白嫩的小腿好像莲藕一般,男人抓着这两段莲藕,一脸开心。

不知为什么,他的每一步都好像踩在我心上,我情不自禁地颤抖起来。

我没看错,那是我爸。

快走到我身边的时候,我爸终于也看到了我,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脸上。

十年不见,我已经比他要高得多了,但爸爸并没有变老,原来一直紧锁的眉头竟然也舒展开了。

我幻想过很多次,可能在建筑工地、在黑煤窑、甚至在传销窝点里看到我爸爸,然后我会不顾一切地跑到他身边,把他从困境中拯救出来,他会紧紧地抱住我,和我抱头痛哭。但现在,在这细微的角落,在大海的褶皱处,人间的悲欢离合竟然是如此地波澜不惊,一个被父亲抛弃的孩子,就这样目睹了父亲另外的天伦之乐。我妈说的对,他从来都不想待在我们身边。想到这里,我的嘴角竟然忍不住上扬了一下。这操蛋的人生。

你们,还好吗?我爸问。

你想过我们吗?终归要说句话的话,我想说这句。

想,他马上点了点头,然后有若有所思地说,但,想着想着,就忘了。

我们就这么站着,像两个冰柱。忽然,他开始上上下下地摸起自己的衣兜来,最后概摸到了三十多块钱吧,他看着手里的钱,似乎有些尴尬。

我权当没看到,从手腕上解下他的那块金表,递到他的面前。

他愣了一下,拿过去,又捉住我的手腕给我戴上。我再要解下来,被他死死扣住了手腕。

他低着头,目光一直在那块表上,喃喃自语:我看见过你妈在报上登的寻人启事,也在电视上看到过你,但我……以后,以后也许你能理解爸爸吧。

我还没有说话,他肩膀上的孩子却开始不耐烦了,不断拍打着他的头,爸爸,爸爸,回家!

他迟疑了一下,抬起头看了一眼大海,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他说,我对不住你们,但我,不想就那样认命了。

直到他俩的背影变成了黄豆大小,我才转过身去,脸上潮湿一片。

天上乌云已经层层叠叠,海风越来越大,似乎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雨,我索性爬上礁石迎着风展开双臂、闭上眼睛——吹吧,吹吧!尽情地吹打我吧!最好把我从这礁石上掀下去,让我粉身碎骨!

忽然间电闪雷鸣,雨水在几秒钟之内就浇了下来,虽是中午时分,整个城市却有如黑夜,唯有那一排排奔涌而来的浪花,给大海镀上了一道道如雪的花边。风越来越大,海浪也越来越猛烈地向黑色的礁石冲击过来,我浑身湿透,却一动不动,骨头曾经断裂的地方被雨浇得锥心地疼,但胸中有一口气顶上来,我情不自禁地再次冲着大海大声叫喊起来。

有那么好几次,我都觉得会被浪头带进海里,但终于,我还在立在原地,向着风雨和天空仰起头去。闪电不停地劈下来,而我继续疯了一样地叫喊着,我告诉我自己,如果今天我不被海浪卷走,不被风雨击垮,那么从今天开始,我再也不会害怕。

然而暴雨却并没有持续太久——就在我浑身颤抖几欲倒下的时候,天空突然裂开了一道缝,一束暖光冲破云层,给层层乌云和几只飞翔的海鸥镶上了一道金边,也在大海上开辟了一条闪着金光的路,起伏的浪涛顿时成了海面上一层闪闪发光的碎银,在无拘无束地跳跃着。我终于倒了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天边飞来了一只金色的孔雀,我知道,那是郝棠棠。

我什么都没有跟我妈提起,但我爸的话,我却一直没有忘记。

我曾经想过,如果我的命不是这样,而是极好极好的那种,那么我现在是在哪里,在做些什么呢?我想不出来,但如果那种生活里同样没有郝棠棠,那也没有什么意思。

我越来越多地想起郝棠棠,想起后来我在车棚的柜子里发现的、一束早已风干的白色玫瑰花。因为她的存在,过去的岁月如一只温暖的大手一般,在寂寞的时候轻轻地抚摸着我的心。如果时光可以倒流,我真希望我能对她好一点。五年了,没有了我这个羁绊,她是不是已经过上了相夫教子幸福生活,或者在一间美丽温馨的花店里,成了一个忙碌又快乐的女主人呢?

第六年的夏天,晚上我照例像个老人一样坐在店门口乘凉,一条大黄狗不知从哪里跑过来,径直扑到了我面前,匍匐在了我脚下。

目光一经触碰,大黄狗的眼睛里就盈满了泪水。

他们说你能懂,果然。他说。

我知道他遇到事了。

有个女人,疯了一样到处追我、打我。

总有原因吧,别哭,慢慢说。

我所栖身的那个小区,大黄狗说,有个奇怪的孩子,他基本不怎么说话,也不理人,但一个月里总有那么几次,他见到我就大叫大嚷,打我踢我,那个疯女人,也就是他妈,就赶紧过来把他拉走,有一次他一脚就踢在了我的眼睛上,当时就肿了,流了好几天眼泪,但就算这样,我都没和他计较过,但昨天,我正在睡觉,那孩子冲上来,一脚就跺在了我的肚子上,我实在是气急了,上去就咬住了他的脖子,他也急了,又打又踹,我就一直不松口……后来他妈冲上来,拿砖头砸我,我才走了……后来,我听说那孩子被我咬死了……

于是,那个疯女人就冲到我家,大哭大叫,非要打死我不可,我家里都乱了,警察把我爸爸带走了,还要把我也带走,我东奔西突终于逃了出来,我记得有狗跟我提起过你,我就来看看,你能不能帮我……

我能做什么呢?

我想你知道真相,想你帮我跟那个疯女人和警察说,我可以偿命,但他们要把我爸爸放出来。

我可以说,可她会信我吗?

求你,为了我爸爸。

我心里动了一下,答应明天去试一试。

他说了声谢谢,转头跑了。

第二天一早,在大黄狗家的楼下,我远远看见一个女人坐在台阶上,似乎已经坐了很久很久。

她坐在晨光里,那个侧面的轮廓,那个歪头的角度,还有两只脚似乎有些内八字的样子……我的心突然就像被什么东西戳了一下,不由分说狂跳起来。

我停下了脚步,这时,她向我这边扭过头来。

我们就这么对望着,我们之间仿佛不是隔了六年,而是六天,或者一生。

她还是很瘦,头发乱蓬蓬的,眼睛红肿,那眼神,我怎么形容呢,母狼一般,冰冷里带着仇恨。

我的心沉了下去,如果她过得不错,她不会有这样的眼神。

我想过,有一天我会再见到她,她可能正在送孩子上学的路上,风风火火;也可能拎着一大包东西从超市走出来,匆匆忙忙;还有可能在花店里,被香气围绕的她正心满意足地忙碌着……然后她发现了我,马上跑上来,眼里有欣喜,有想念,有嗔怪……反正都不是现在这样,我绝无可能想到我们的重逢会是这样,她像一只母狼,末日般地,等着一个猎物。

大黄狗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我的身后,声音怯怯地说,就是她,她就是那个疯女人。

忘了在哪部电视剧里,我听过这样一句台词:爱上一个人并不难,恨一个人也不难,风餐露宿、含辛茹苦都不难,难的是在经历了一切之后,仍能爱上生活本身。

这操蛋的生活本身。

我必须要走过去,无路如何,我要走到她的身边去。

一步,两步,三步……她看着我,慢慢地站了起来。

整个世界都静止了,我颤抖起来,目不转睛地望着她。

我是怎样走过的那最后几步的呢?我不知道,我恢复意识的时候,郝棠棠已经在我怀里了,我紧紧搂着她同样颤抖的身体,仿佛要把这分离的六年和一切伤痛从我们的身体里挤压出去,那一刻我清醒地意识到,六年里,我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这个时刻。

棠棠,抱着我啊,抱着我吧,我在她耳边乞求着。

可是她没动,她只是颤抖着,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突然用力挣脱了我的怀抱,发疯一般向着大黄狗跑去,嘴里不断地叨念着:打死你!打死你!

她越跑越远,越跑越快,我的眼泪再也忍不住了。

开门的是郝婶,几年不见,她也瘦了,皱纹爬了一脸,头发大概很久没有染过了,发根有一寸都是白的。她的眼神是那样的疲惫。

婶儿。我的声音都变了。

郝婶看着我,眼圈红了,她没答应,扭过头擦眼泪。

我求郝婶把这六年里的每一个细节讲给我听,这残酷的六年,这疯狂的六年,没有什么容许被我忽略。

原来当年,棠棠为了给我筹到寻找我爸的路费,不知道经过什么人介绍,竟然去找一个小老板借了高利贷,三个月后,5000块翻成了一万多,并且还在疯狂地增长,棠棠打工、甚至卖血都无济于事,后来小老板看她实在还不上了,竟然糟蹋了她,等郝婶发现这一切,棠棠已经怀孕六个月了,而小老板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纵然是郝婶,这次也没法为她的女儿讨回公道了,她带着棠棠搬了家。几个月后,棠棠生了一个男孩。孩子长到三岁还不会叫人,被诊断有自闭症。

这彻底打碎了棠棠对未来的幻想。

郝婶泪眼婆娑:她前几年还念叨你,这两年不提了,她知道自己已经离你越来越远了。

如果孩子没有发生意外多好,我看着睡梦中的棠棠,那样你还能认得我;可没有这次意外,我又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你。

我摸着她粗糙的手,那上面全是她每天晚上在超市码货码出来的茧子。我怕“妨碍”你,所以没有去找你;我怕失去你,所以不敢靠近你,棠棠,都怪我,我让你受苦了。人或许生而自由,但枷锁却无处不在,这枷锁就是“命运”,它禁锢住了我这个懦夫的脚步。我从没有这么恨过我自己,恨我的软弱、自卑、逃避与自欺欺人,我真应该早点去找你,爱你,保护你,弥补我的过错,和你共同承担一切。

人啊,总在逃避命运的时候与自己的命运狭路相逢。

我想,我的人生从此别无选择,无论我的命运是什么,无论郝棠棠的命运是什么,我将全部承担下来,我们将相依为命、永不分离。

我把这几年乔纳森给的分红全都给了郝婶,然后给自己打了广告,从此开始游走在天南海北——任何需要与动物打交道的活儿,我都可以接;我还可以把自己当作研究对象,供所有研究所进行研究;总之,哪里出钱,我就可以去哪里。

每个月,我都会回来带着郝棠棠去医院治病,也每次都要问她,你记不记得我啊?

她一直不说话。

谁有勇气一遍一遍把自己的伤口撕开,当故事一样讲的跌宕起伏?可我必须这样做,我无数次地给棠棠买来城里最好的红玫瑰,无数次地跟她重复着我们一起长大的岁月,重复着她用生命去爱我的岁月,直到有一天她突然跟我说,小武,我当然记得你。

十二

又是十年过去了。孩子五岁生日那天,我带着她俩回到了故乡。

除了偶尔见到黄色的狗还有些焦躁和紧张之外,棠棠基本已经回到了从前的那个她。她胖大,泼辣,每天变着花样给孩子做好吃的,她手也巧,能做出各种样式的裙子,编出各式各样的发辫。谁要是欺负了我们的闺女,棠棠会毫不犹豫地冲去对方家里讲理,直到对方给闺女道歉为止。

有时我们走在路上,她会突然一停,看着我的眼睛,喃喃地说,小武,我很爱你呢;我呢,稍有点空闲,就会想给她打个电话,听听她的声音就很满足。我们一点一点地,要把过去失去的时间,没有说的话,全部补上。

我们没有准备向命运抗争的时候,命运便会显示它的威力,但当我们无所畏惧时,无论明天是大雨倾盆还是天高云淡,都无法再打扰我们了。

也许我们一直都被粘在蜘蛛网上,也许在这场力量悬殊的神秘斗争中,我们会被牵引进一个又一个的陷阱,然后被不可避免地、残酷无情地打败并最终毁灭。但那又怎么样呢,不正是这“翻腾”本身才让我们微不足道的生命有了意义吗?也许我们的命运还是命运,但已经不是冥冥中注定的那一个了。

那一日,我们三个人手拉着手,走在湖边,走在山上,走在一个又一个有名字的小亭子里,只要我们在一起,只要走在那些路上,过去的就统统可以过去,一切也都统统还来得及。那日风和日丽,我们轻声细语,就像所有的战斗都已停息,就像所有的辗转都已抚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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