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我记事儿起,赵二姑就在不断地跟人吵架。
赵二姑家住在六号院,虽不是同院,和我家房子却是实打实的“隔壁”,所以谁家人提高一点嗓门说话,另一家准能听见。赵二姑从来不用提高嗓门,因为她本来就是个大嗓门,只要她一张嘴,声音一准儿飞速穿过我家大门,结结实实地撞进我们的耳朵。
偏偏赵二姑还喜欢说话,更喜欢吵架。年轻时跟父母和兄妹吵,结了婚跟老公吵,有了儿子跟儿子吵,儿子结了婚跟儿媳妇吵,仿佛吵架是她生活的一部分,也是生命力的象征——要是有些日子没听见她的声音,那准是生了小病。赵二姑还有一个本事,就是不管头天吵得怎样天翻地覆,第二天她照样精神抖擞地出门去,该怎么过日子还怎么过日子,你还在怄气呢,她仿佛没事儿人一般,照样头一沾枕头就开始打呼噜,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所以,我有好多年都认为,赵二姑的生命在吵架中获得了伸展甚至滋养,所以她总能那样生气勃勃。
我在赵家墙上的镜框里见过赵二姑少女时代在大北照相馆照的一张小像,她那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肩上,半侧的苹果脸微微上扬,眉毛弯弯的,水灵灵的眼睛望着前方,神情温柔又羞涩,满脸都是对未来的憧憬。可我实际印象中的赵二姑呢,完全是另外一幅模样:眉毛高挑、目光锐利,瘦削的脸上颧骨突出,好像总是剑拔弩张的备战状态,不过三十几岁的年纪,身形已经松松垮垮,两个扁扁的乳房无精打采地垂在水桶一般圆鼓鼓的肚子上。有多嘴的小孩笑她胖,她便没好气地说:“让你去东北吃十年土豆你试试!”
赵二姑当知青时跟纪姨一个连队,虽然她比纪姨回京早,但也扎扎实实地待够了十个年头。没事儿的时候,她总爱跟我们这些小孩提到她插队时的艰苦:“那里那个冷啊,每年身上都生冻疮!要是你们去了,得哭死个几百回!”“东北的蚊子有多多,你们都想不到!我们吃饭的时候,一堆一堆的蚊子就往我们的碗里扑,一会儿这碗里就满了!”“那边那个穷啊,真是什么都没有!谁家里要是给捎来点红糖,别人都馋得流口水!”说到这里,她往往要长叹一口气,然后故意让她妈赵奶奶听到:“人家家里总都能给捎来点东西,可我呢,每次都眼巴巴儿的,却什么都没有!”
赵奶奶有的时候全当听不见,有的时候忍不住反驳她:“瞎说,每次都给你装满一个包呢!”
赵二姑就翻个白眼:“什么好东西不偏着我哥我妹呀,哪有我的份儿!”
“白眼狼,”赵奶奶也白她一眼:“我从来都是一碗水端平。”
“端平?要是真端得平,为什么不让他们俩去插队?为什么就我去受那个罪?”赵二姑每次说到这些就会义愤填膺:“弄得我这回了北京要本事没本事,要文化没文化,他们倒好,一个工作好,一个能挣钱,凭啥就我这么倒霉!”
“不是我让你去的,他俩不是老三届,你是,你能怪谁!”
“对,怪我生的不好!从小我就没穿过新衣服,都穿我哥剩下的!到了我妹那儿,就给买新的了!家里那张桌子只给我哥做作业,儿子嘛!我呢,只能垫块板儿放膝盖上写!你们这么不待见我,还生我干嘛!”赵二姑越说越生气。
一般到了这种时候,如果赵奶奶继续说下去,一准儿引发家里的一场恶战,保不齐所有人都要被卷进来,所以她大多就不吭声了。
她不吭声,赵二姑的气却并没有消,她总要挑一挑眉毛,再铿锵有力地跟上一句:“没的说了吧?你们就是偏心眼儿!”
赵二姑回京那年,她哥嫂已经开始自己做生意了,赵二姑一时没给分配工作,就在家照看两岁的小侄子。第二年,她哥原来厂里的技术员也跑来和他一起干,小伙子二十出头,头脑灵活,父母还都是干部,他哥就介绍给了刚刚工作的赵三姑,俩人一见钟情,甜蜜得腻人,跟哥哥嫂子也热乎得很。赵二姑在一旁看着又急又气,整天给一家子甩脸子,架可是没少吵。
可奇怪的是,赵奶奶四处托人给赵二姑介绍对象,赵二姑却表现得并不热情:这个下面一堆弟弟妹妹,不行;那个也是插过队的,不行。街坊们一致认为,有赵三姑的对象在那里比着,赵二姑肯定眼光高了。最后挑来挑去挑到了二十九,厂里一个大姐给她介绍了一个小伙子,姓张,赵二姑觉得他穿得干干净净,说话温和,终于嫁了。
过了几年,赵二姑怀了孕,脸上一扫怨怼之气,架也吵得少了。可就在新年大年初五的傍晚,张叔骑自行车带着赵二姑从外面回来,眼看就要拐进松子胡同了,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个“二踢脚”,不偏不斜就在赵二姑眼前爆炸了,赵二姑一下子从车上掉到了地上,剧烈的疼痛让她当时就昏死了过去。
张叔吓坏了,赶紧找了个街坊蹬着平板车把赵二姑送到医院。等赵奶奶赶过去,张叔瘫在地上,告诉她,赵二姑的左眼炸瞎了,下身也流了很多血,孩子刚满七个月就被剖了出来,母子俩当下都躺在重症监护室。
等赵二姑抱着出生时才三斤八两的儿子出院回家,已经是一个月之后的事了。
没人见过赵二姑掉眼泪,她根本没有时间悲伤。儿子早产,羸弱如豆,取名小豆子,赵二姑身体受了重创,一点奶水都没有,小豆子还不吃奶粉,所幸那时我姑姑也在娘家坐月子,奶水多,赵二姑就天天裹着大棉袄,戴着个大蛤蟆镜,抱着儿子到我家蹭奶吃。长大以后的小豆子认了我姑姑当干妈,逢年过节都要给干妈买盒稻香村送来,这是后话。
赵二姑瞎了一只眼,原来的工作干不成了,厂里只给了一点钱,就打发赵二姑去了传达室,原本就只有四十二块的工资变成了三十块。再加上小豆子从小就不断地因为肺炎、发烧要住院,赵二姑每天疲于奔命。可怜她的生活刚有了点起色,又被一只“二踢脚”踢回了原形。
街坊邻居同情赵二姑母子,常塞给他们一些半旧不旧的衣服和日用品,赵二姑因此常穿得奇奇怪怪:比如上衣是一件类似工作服的深蓝色夹克,裤子却是宽大的粉色带金边的喇叭裤,或者上衣是蓝底黄花的短袖,下面配着绿底紫花的裙子,让人看着直想发笑,却又会小心翼翼地移开目光,不忍多看。为了照顾小豆子,赵二姑办了病退,一直在夜市摆摊的龙婶垫钱跟她合伙进了一批发卡、项链和纸贴画,带着她每天晚上到夜市上去卖。后来小豆子上了幼儿园,每天天蒙蒙亮,赵二姑就骑着一辆三轮车去早市买菜,回家择洗炒熟,中午到旁边新起的写字楼里卖自己做的盒饭,晚上则继续到夜市上卖发卡。
过了一年,赵二姑装了假眼球,大了好几号的蛤蟆镜换成了一只茶色的女士眼镜。生活总算又上了正轨,恢复了元气的赵二姑又开始吵架了,以前觉得她烦,现在听到她的大嗓门和连珠炮,大家还都挺高兴,为她高兴。
赵二姑的爱人张叔手巧,尤其精通修理各种电器,什么收音机啦,录音机啦,录像机啦,台灯啦,谁家东西有了问题都来找他,他拆拆装装鼓捣鼓捣,没多久就能弄好,碰上要换个零件什么的,张叔就自己骑上自行车去买,从来没收过街坊们一分钱。大家都很尊重张叔。但日子久了,赵二姑就有了意见:“家里那么多活儿你不管,成天就鼓捣这些破玩意儿!”
“东西坏了,人家拿来了,能不给人家修吗?”
“以后让他们外边修去,要不你就明码标价!你也补贴补贴家用!”
“都一条胡同住着,抬头不见低头见,收钱成什么了。”
“没见过你这样的,明明是给人家帮忙,不见进项,还老往里搭钱!就看着我成天累死累活的!”
张叔就不再吭声,继续闷头修理电器。
但赵二姑吵归吵,谁抱着电器上门,她从来都是笑脸相迎、砌茶倒水。“唉,”她有一天跟我奶奶唠叨:“这几年街坊邻居们这么帮我,我收钱我成什么了?我就是气小豆子他爸,厂里半死不活,他也不出去奔吃奔吃!”
也是。彼时,张叔所在的纸厂已经濒临倒闭,发不出工资,就发卫生纸,赵二姑家的地上因此堆满了卫生纸,逢年过节时她走亲戚时送的礼,大多是二斤点心,配上一大袋子卫生纸。
这一辈已然是这样,赵二姑就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小豆子身上。大概是早产儿的关系,小豆子深度近视,还特别瘦,即使后来长到一米七,也不过一百斤。小时候那些强壮的孩子在胡同里打打闹闹,往往不带小豆子玩,他也不好意思和女孩子一起跳皮筋,就一个人拿个乒乓球拍子在胡同里颠球,要么就对着院墙自己打。我每天下学从六号院门口经过,总能看到一个瘦小的小眼镜孤独的身影。
赵二姑特想小豆子上大学,改变自己的命运。她见邻院宋翻译总给女儿买《看图说话》、《作文选刊》,她就也给小豆子买回来一堆。可小豆子一点不喜欢学习,成绩总是中下等,赵二姑急得成天骂,说尽了道理,也往小豆子屁股上赐了不少板子,可他的成绩就是不见起色。赵二姑也不知怎么冒出的想法,她坐了两个小时的车跑到北京大学,盯着过往的那些天之骄子,看到面善的,就厚着脸皮上去搭话,请人家给小豆子做家教。很多学生被她的唐突吓跑了,好不容易有信她的,人家还嫌远不肯来,平时从来不给自己买新衣服的赵二姑把课时费提了又提,低眉顺目地说尽了好话,才请了一个大学生回来。
但,最终家教也没有什么用,小豆子初中毕业后只考上了一个职业高中,学习修汽车,赵二姑气得结结实实骂了他两天。等毕了业,小豆子不想干修车,赵二姑也嫌丢人,又求爷爷告奶奶让他去一家饭店打扫客房。
小豆子工作的第二年,政府明令禁止没有办过食品卫生许可证的小商小贩再卖盒饭,赵二姑没有什么正规的经营场所,更没办过证纳过税,只得罢手,重新找出路。
偏偏这时候,赵奶奶中风瘫在了床上。
赵二姑跑去和哥哥妹妹商量着轮番照顾,可兄妹俩以各种理由推脱,赵二姑吵架回来,忍不住挤兑赵奶奶两句才能泄愤:“你看看,你看看,偏心眼了一辈子,最后还不得指着我!”
说归说,赵二姑每天起个大早给赵奶奶擦洗、更衣、喂饭,毫不含糊。然后赶去旁边的写字楼,给人家办公室打扫卫生。
又过了一些年头,小豆子交了个女朋友。赵二姑开始三天两头和儿子吵架。不为别的,只因为女孩子老家在黑龙江。
“这事儿绝不能行!” 赵二姑冲小豆子喊。
“我喜欢她,跟她是哪里人有什么关系!”
“哪里都行,就是不能是黑龙江人!”
“黑龙江怎么了,你不还在那里插队呢吗!”
“就是因为我在那里插队,我恨死那个穷地方了!你妈我一辈子都毁在插队上了!”
“那你也不能迁怒于她啊!”
“我不管,以后我看着她,就想起我这一辈子受的罪,我不干!你看你表哥,人家就找个了外企的女朋友!”
“您老跟人家比什么啊!”
“跟人比怎么了,凭啥老是我倒霉?我倒霉也就罢了,就指望你往高了走,可是你,你还是往那泥潭里趟!我怎么就改不了命!”
这事儿前前后后吵了两年,小豆子还是和黑龙江姑娘结了婚。
赵二姑是真的生了气,不肯拿钱摆酒,亲家从黑龙江过来拜会,她不情不愿地请了一顿饭。儿媳妇就这样带着怨气过了门。
小两口在外面租了一间平房单过,但小豆子和媳妇的工资都不高,结婚没多久,媳妇怀孕了,反应大上不了班,经济压力一下子都压在了小豆子身上,本来就体弱的小豆子一下子憔悴了很多。
赵二姑终于看不下去,让两个人搬回来住。
但可想而知,赵二姑这婆媳关系得多么艰难。赵家又开始了一轮新的战争。
“唉,都跟我吵,到头来还不都得指着我!”她逢人便说。
时间流到了2015年的春天,那时,赵奶奶和张叔都已经去世了,赵二姑每天接送孙子上幼儿园,除了和儿子媳妇偶尔吵个架,日子倒也平静。她白发苍苍,身形更加松懈,走在因为停放各家各户的汽车而变得很窄的松子胡同里,谁也不会多看她一眼。
忽然有一天,松子胡同里来了个年轻人,到处打听赵二姑。街坊们告诉他赵二姑住在六号院,他也不去,只是问起赵二姑这些年的情况。
又过了几天,一个须发全白的老人出现在赵二姑家的门口。他穿着一件白衬衫,外面套一件上好的深色夹克,虽然上了年纪,身形依然很挺拔。
赵二姑不在家,老人就站在胡同口等。
街坊们好生奇怪,老人的气质和风度,明显和北京胡同老太太赵二姑不是一路,他到底是谁呢?
有好事者就赶紧跑到菜市场找寻赵二姑。待赵二姑赶回来,见到老人,愣住了,手里的菜掉到了地上。“这是谁呀?”尹伯家的婶子问她。赵二姑说不出话,坎坷一生都没有流过泪的她,眼泪从右眼里汩汩而下,止也止不住。
老人也显得特别激动,强忍着眼泪,露出了笑容。
很快,松子胡同里就开始流传起一个旷世奇闻——赵二姑的初恋情人来找她了!
啥?赵二姑?还初恋情人?大家惊得长大了嘴,弄得下巴都要脱臼了。
老人姓孙,小时候也住在六号院,和赵二姑青梅竹马,可后来一个插队,一个当兵,一个在黑龙江种地十年,一个在西藏戍边十六年,再加上孙家后来离开了北京,两个人就在那个动荡的年代里失去了联系。分别时,两人说好一直通信、彼此等待,可孙先生说,那时他给松子胡同写了很多信,赵二姑都没有回,他探亲时回来跟赵奶奶打听,赵奶奶给了他一个东北的地址,他写过去,依然石沉大海。等到他从西藏回来,听说赵二姑已经结婚了。
赵二姑听到这些,躲进自己的小屋泪水长流。孙先生的信,她一封都没有接到过。她也不知道他的地址。插队回来,她等啊等,等到了二十九,才带着遗憾嫁了人。
五十年过去,孙先生的夫人已经去世,子女在国外,已经离休的他一个人住在一套三居室里,生活寂寞。他第二次来找赵二姑的时候,几个老邻居闻讯也来看他,老人们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都流了泪。孙先生掏出他保存的赵二姑的那张小像给大家看,说,年轻时的赵二姑多漂亮啊,是他心里最漂亮的姑娘,苹果脸,眉毛弯弯的,水灵灵的眼睛,两条粗粗的麻花辫搭在肩上,说话有点羞答答。
赵二姑又哭了一场。她一生挣扎在底层,一生都在寻求被爱,到了风烛残年,有人跟这个世界说,他见过真正的她,记得她的美,被她打动,为她折腰。
第三次来的时候,孙先生带了一大束玫瑰花。
可赵二姑没接。她说,你看我的小孙子元元,不但长得漂亮,还聪明伶俐,唐诗背的可溜了,嘴巴又甜,简直人见人爱。我哥哥家的儿子,小夫妻俩坚决丁克,哥哥抱不到孙子,每天唉声叹气;我妹妹则一直没有生养,整个大家庭里只有元元这一个孙辈,每次聚会,十几个大人都围着他转,我特别幸福,特别知足。我遭了很多难,我也住惯了胡同,你能来找我,我很高兴,可是我不能去给你丢人。
孙先生听了却哈哈大笑:你这辈子一直是个斗士,怎么现在没胆了?
赵二姑还要再说些什么,孙先生假装看了看手表,道:“你看看,都耽误了五十年了,老太太,赶紧跟我走吧!”
赵二姑搬走那天,老街坊们都来送她。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大家觉得赵二姑又变得眉毛弯弯的,眼睛亮亮的,甚至可以说是慈眉善目了。
望着载着她远去的汽车,大家笑说,赵二姑啊,她终于可以不用再吵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