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叔去世的时候,他儿子小叶花了十几万给他打造了一个石头别墅做墓碑,还请人用纸糊了长三米、高两米的一座宫殿,红墙金瓦,一片富贵光华之气。宫殿有六层,每层有二十多个房间,每间的窗户都装饰着不同的图案。整座宫殿金碧辉煌,精巧复杂,光手工费就花了好几千。把这座宫殿付之一炬的时候,小叶哭了个稀里哗啦。快四十岁的小叶从伦敦政治经济学院毕业后就进了英国的投行,浸淫西方文明多年,可他除了用这些土办法,想不出更好的主意来弥补他父亲的遗憾。
望子成龙的叶叔,爱戏如命的叶叔,做梦都想住楼房的叶叔,死后终于得偿所愿。
但愿他知道。
叶叔住在松子胡同十五号,他一米七左右的个头儿,精瘦精瘦的,皮肤黝黑,眼睛小,嗓门却不小——不知道是不是和他爱唱老生有关系。天气好的时候,吃过晚饭,他总要搬个板凳在院门口坐一会儿,闭着眼睛,旁边放个半导体,里面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他就一句一句跟着唱。可使他出名的不是这个,而是他的房子——在整条松子胡同里,再也找不到比他家更小的房子了:统共也就十六个平米,住了四口人:他们夫妻俩,再加上老妈叶奶奶和儿子小叶。
他家有两张床,叶奶奶睡一张80公分的单人床(幸亏她瘦),另一张一米二的床外面弄了几个合页,加了一张板子,白天放下来腾出一个过道,晚上支起来变成一张双人床,叶叔夫妻就睡在上面。叶奶奶耳聋,至少她说她聋(可是好像老太太们在一起说个家长里短的时候,她从不落空)。叶奶奶的一大爱好就是串门儿,最爱来的就是我们家,我奶奶有时忙得顾不上她,或者家里人多进进出出的没个地方,她也不在乎,就在那里坐着。有时我妈妈姑姑买了零食回来,她也不客气,一起吃得津津有味,我表弟那时小,有一次,姑姑买了他最爱吃的素丸子,表弟边吃边玩,等到他终于费力地把他的木头火车推上了石头山坡,回头一看,最后一个素丸子已经被叶奶奶吃掉了,表弟气得哇哇大哭,拽着叶奶奶的胳膊不断嘟囔着“你走、你走”,叶奶奶也不恼,反正她也听不见……
屋子小,叶叔夫妇就把老百姓堆砌、收纳的智慧发挥到了极致:两个柜顶上摞满了大大小小的纸箱子,单人床边的墙上打了壁柜,壁柜顶上也摞着纸箱子,写字台上则摞着大大小小十几个纸盒子,只留了60厘米见方的地方给小叶写作业。每到换季的时候,叶叔就要来我家借梯子,然后爬到最高一层,把柜子顶上的纸箱子一个一个递下来,叶婶就在下面接着,然后俩人把柜子里的衣服、被子和纸箱里的衣服、被子都拿出来,摊在床上,再换个个儿,然后叶叔再爬上梯子,把纸箱子一个个放到柜顶上去。“换季”这件普通的事情,在他家不啻于一项大工程——那是要花费半天儿、上上下下十几个来回才能完成的工作。这时候不但叶奶奶要跑到我家,连小叶也要来磨蹭个大半天儿——纸箱子堆了一地,连个下脚的地儿都没了。
有了小叶之后,他家更挤了,两口子带着孩子在一米五的床上睡了五年,小叶懂事后,叶叔出门打了个铁架子,买了床板,生生在床上又加出了一个上铺,从此他们两口子每天晚上都要爬梯子到上铺去睡,房子不高,上去只能坐着,夜里起夜还要从梯子上爬下来,要是赶上闹个肚子,那就别提多折腾了……
那时叶叔上班很重要的一项工作就是在领导办公室软磨硬泡要房子,但一晃十多年过去,房子还是没有解决。据说是因为厂里困难员工太多,而且叶叔“人缘儿不好”——他总在午休时用半导体放京剧,既不和打扑克的工友们打成一片,又影响不打扑克的工友休息,领导对他翘着二郎腿坐在那里摇头晃脑的形象也不喜欢,总之,他的分房申请一直没通过。叶叔大概也知道这一点,可他改不了——从他爷爷那辈就是票友,他从小就是练着功长大的。据说叶叔家原来还有另一套房子的,结果被他爷爷卖掉去“捧角儿”和吃大烟了……到了叶叔他爸这辈儿,全家只能挤在这间小平房里。
除了京剧,叶叔还有一大“爱好”,就是培养小叶。这点他从不讳言:“我也就这个样子了,可老叶家总得出个有出息的人。”所以,小叶在上学前班之前就已经被送到英语班和美术班里了,我们在跳皮筋时,小叶在孜孜不倦地念“ABC”;我们看动画片时,小叶则规规矩矩地临摹鸡蛋——可能是受了达芬奇的影响,叶叔可没少让小叶画鸡蛋。小叶很灵,学啥是啥,可叶叔依然不满意,上学之后,只要小叶没考第一,回来就是一顿棍棒。
为了培养小叶,叶叔两口子对自己也不客气:他们平时从不看电视,怕影响小叶学习;他们吃水果只吃白萝卜,因为要省钱给小叶报课外班;他们时常去为老师跑腿,接个孩子、换个煤气、排队买个火车票这些事儿,他们可没少干,那时还不兴送礼,他们也没钱送礼,只能做点这些,让老师多关照着小叶。
小叶还真挺争气,中学到大学一路保送,收到人大的录取通知书那天,叶叔走到哪里都唱着那句“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街坊们纷纷来道喜,早就为了儿子戒烟的叶叔一咬牙去买了一条“红塔山”,逢人就发,说儿子“中了状元”、“光宗耀祖”了。他还出人意料地去买了十罐“可口可乐”回来,大家一问,叶婶红了眼圈:“儿子一直想喝,没舍得给他买过……”
叶叔51岁的时候,厂里效益不好,给了两个选择,要么买断工龄拿走十万块钱,提前退休,要么留在厂里每月拿80%的工资,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下岗。叶叔纠结了好久,留在厂里的话,他总觉得还有分房的希望,可上了大学的小叶那时立志要去国外读书,需要一大笔钱,当了一辈子工人的叶叔没有地方去弄钱,只得拿着十万块钱走人了。
过了千禧年,大拨儿商品房上市,远一些的地方每平米价格也就三千来块钱,如果那时出手,叶叔买个小两居应该不是大问题,可小叶的愿望在那里,叶叔不敢动钱,“这孩子要是不争气,我们也就买房去了,可是他能往上奔,我们能不支持他吗?唉,为了孩子再多忍几年吧,房价说不定还会掉。”他这样跟我爸爸说。
后来,小叶带着全家30万元的积蓄远赴英伦,一学就是八年,回来之后就进入了投行,拼命攒钱,终于在叶叔63岁的时候,小叶在五环边上买了一套两居室的期房,那时叶叔高兴得又开始唱“今日痛饮庆功酒,壮志未酬志不休”,没事就跑到建材市场去转悠,回家画了好几张户型图,又拿硬纸壳剪了各种尺寸的家具,戴着老花镜摆弄来摆弄去,看看怎么摆家具最合适。可就在快收房的时候,小叶嗫嚅着对老两口说,交了个女朋友,想结婚,可人家要求必须单过……
叶叔还能说啥?有次碰到我爸爸,他请我爸爸去他家喝茶聊天。爸爸说,叶叔的家还和以前一样,就是叶奶奶去世后,单人床的地方换成了一个柜子,从前的上铺上现在堆上了更多的纸箱子,所有的纸箱子外面都贴着一张纸,上面写着诸如“夏被、褥子、羽绒服”等很多小字。叶叔自嘲地笑了笑:“老了,记不住了,不记好了的话,找条毛巾得翻个底儿朝天……凑合着吧,唉,真是一步赶不上、步步赶不上啊……”
结了婚的小叶为了弥补心中的愧疚,继续拼命挣钱,五年过去,攒了八十万,可那时北京的普通商品房价已经动辄四五万一平米,他连首付都付不起,而且房价的涨幅还远高于他工资的涨幅。小叶试探着问:“要么到河北买一套?”
“老子是北京人,才不要去河北!”叶叔断然否定。
又过了两年,全家凑了120万,终于在郊区的村里买了一套小产权的两居室,因为小叶私自拿出了婚后的所有积蓄,小叶媳妇气得俩月没回家。叶叔老两口儿见儿子作难,心中不忍,坐火车跑到安徽的亲家家好说歹说,承诺房子写儿子、媳妇两个人的名字,媳妇这才回了家。
房子终于拿到了,头发都没了的叶叔忘却了以前所有的艰难与不快,又饮了不少“庆功酒”,重新热情满满地开始设计——虽然家底又掏空了,装修还要再等上两年,但毕竟是有楼房有念想了,叶叔常常不顾自己心脏已经装了三个支架,带着叶婶倒三次公交车,到新房去转悠,到小区去转悠,到小区周边的菜市场、超市、公园去转悠,预支着住在那里的快乐。但就在要开始装修的时候,叶叔接到一个电话——政府通知他,那个小区是违建,得拆!
“那房子咋说?”叶叔问。
“违建违建,没啥可说。”
叶叔当时就犯了心脏病。
出院后,叶叔就天天在村委会、镇政府和区政府之间来回跑,“买房时你们怎么不说是违建?我儿子在CBD工作这么多年都舍不得买套贵点的衣服,我们一家三口攒了这么多年,都给了这套房了!”
“你买房时不知道是小产权吗?小产权本来就违法你不知道吗?”
“那你们为什么还让他们盖呢?为什么他们卖你们不管呢?”
“违法就是违法,你在这里胡搅蛮缠也没有用。”
叶叔,一个71岁的老人,突然悲从中来:“我怎么就胡搅蛮缠了?我这辈子就想住个楼房,怎么就那么难啊!”
喊完这句话,叶叔就倒了下去。
小叶打电话来的时候泣不成声:“我爸再也没有醒过来……叔叔,我尽力了,我真的尽力了,为了买房子,我连孩子都不敢要……”
悲痛万分的小叶把准备用于装修的十几万全部用在了叶叔的石头别墅墓碑上。葬礼过后,小叶点燃了那个六层的纸宫殿:“爸,别墅和宫殿您都有了,您爱住哪儿住哪儿,爱住哪间住哪间,再也不用上来下去地折腾了,每间屋里都是两米的大床,您还有自己的卫生间,再也不用三九天儿出去上厕所了,再也不会滑跟头了,您还有花园子,夏天您就坐在阳伞下听戏,咱自己家的地儿,没人敢看不惯您……爸啊,儿子对不起您!”
我爸送走叶叔回来,呆坐了好久:“住在胡同大杂院里的人,没有一个不想搬出来,松子胡同如果早点拆掉就好了……回忆是没有了,可这些和老叶一辈子的辛苦比起来,也不算什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