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开车带奶奶去看中医。回家后,她关切地问我:“你会开车了吗?”
“还不会。”我不假思索地回答。
“哦哦,”她认真地点点头,“别着急,慢慢练。”
大概从五年前开始,奶奶的记忆就永远地停留在了她衰老前的岁月,眼前无论发生什么事,她都已经记不住了,就比如开车,我其实开车已经四年,带她去过了无数个地方,可每次回家,她还都要问问我。
开始时,我满是惊讶和无奈:”不是刚说完吗,怎么又忘了?!”我妈也不信邪,每天刻意帮她练习,比如吃过饭会让她回忆吃了什么,出去遛弯回来让她回忆看到了什么,她偶尔能说上一两个。后来情况越来越严重,不但记不住,还越发糊涂。我们家的猫那时都已经养了一年多了,某一天我睡醒午觉,奶奶很神秘地跟我说:”上午你回来门没关好吧?打外面进来一只野猫,我给赶出去了。”我赶紧下床飞奔出去,可怜我家猫,在门口溜溜徘徊了一个小时,回来以后见到奶奶都躲着走。
怎么会这样?奶奶怎么会老呢?我们不信,她自己也不信。“可能这两天血压不稳。”“大概没睡好吧!”她总有很多理由,我们也愿意相信。可赶猫那件事之后,我妈终于放弃了,我们也不得不接受了这个不可逆的现实——奶奶老了,她在逐渐失去记忆,也许,最终也会忘记我们。
91岁的奶奶,一个人孤独地停留在了过去,停留在自己清醒、强大、被人依靠的岁月里,我们拼命地想拉着她向前走,可我们是那么的无力又无助。
也许能做的,只是不去指出她的遗忘,免她迷惑又自责。
她唯一不忘的,是“回家”。
松子胡同八号院里那两间不通暖气、没有卫生间的平房,是她认定的“家”,是她无可置疑的领地和一生不变的牵挂。
爷爷奶奶从新婚就住在松子胡同,他们在那里养育了爸爸和两个姑姑,然后又有了我们。光阴如水,姑姑们出嫁后,离开了;我考上大学后住到了宿舍里,离开了;爸爸妈妈买了楼房,也搬了出来。家庭成员一个一个增加,又一个一个离开,只有爷爷奶奶固守在松子胡同的老屋里。
1999年,爷爷去世。爸爸和姑姑约定,各自在家里腾出一间向南的卧室,轮流把奶奶接到自己家养。但奶奶坚决不肯,说她什么都能干,只想自己清静地生活。那时奶奶身体硬朗,也不糊涂,爸爸便同意了。那几年,爸爸和姑姑们轮着回去照应,可随着大家都越搬越远,北京也越来越堵,他们渐渐力不从心。
爷爷去世第五年,爸爸雇了一个保姆,也开始了为期两年为保姆头疼的日子:保姆们有的住惯了高楼嫌弃平房条件不好,尤其是夏天漏雨、总要修来修去;有的不愿伺候老人,总觉时光无趣;还有的抱怨每天要数次带奶奶去100米外的公厕太不方便……总之,没有一个愿意久留,爸爸费的工夫一点不比前几年少。
但奶奶没得商量,还是坚决不离开自己的家。实在没办法,爸爸只得骗她说,她的侄女玉姑姑的孩子要在城里上学,得租房。玉姑姑从小是奶奶带大的,奶奶很疼她,怕她花钱,这才同意搬到我家。
可搬归搬,奶奶的心还在她的家里,她不肯用我们给她买的柜子,固执地把她的几个箱子堆在角落,说等她回家的时候方便:“我拉起来就走啦!”
她也总把自己当做是“外人”,顺从、节俭、从不提任何要求:妈妈看电视她就看电视,爸爸吃水果她才吃水果,如果我们忘记开灯,她宁肯自己到窗边去看报纸,也不会去自己开灯:“我看得见的,开灯费电。”她说。
在奶奶漫长的一生里,操劳占了绝大部分的时光,这远比安逸让她更加自如。“家”在她心里,是永远需要她打理、需要她护佑、需要她操劳的天地,她忙碌一生,倔强一生,她没法停下来。老了不再需要劳力,她就坚持操心。二表弟28了,谈了女朋友,有时晚上九、十点钟才回来(其实也不晚),她就叨咕他的安全:”老那么晚回来,再碰上个坏人……打个电话不就行了……”表弟逗她:”热恋就是要天天见啊!”奶奶瞥他一眼:”是嘛?我没热恋过,我不知道。”
对我也是一样。有一次新闻里曝光了一个色狼在公车上不轨,第二天我离家时,奶奶一路小跑追到窗口叮嘱:“记得离色狼远一点啊……”在邻居疑惑不解的目光中,我只能头一低,快步走出小区……
前几年大表弟生了儿子,大姑在家带孙子,奶奶在我家一天要打好几个电话:“孩子的腿得绑上才能长得直!”“拿马齿苋的汁给孩子擦后背不长痱子!”“不要垫什么尿不湿,就用褯子!”……大姑又要忙孩子,又要经常接电话,接烦了就让奶奶不用再管,奶奶气呼呼地嘟囔:“不管,不管你能长这么大吗?”
奶奶是个热心肠,从前住在松子胡同的大杂院里的时候,大家还都没有电话,全靠写信,有段时间公共邮箱总是丢信,奶奶就让邮递员把全院的信都送到我家。那些恋爱中的姑娘小伙子,每天一回来就忙不迭地钻进我家,叫声“大妈”后也不好意思说话,就杵在那里低着头笑,等拿到信,他们再道声谢,欢快地一溜烟跑掉;冬天的时候,家家烧煤取暖,早上封不好火的话,人出去上班,回来火已经灭了,邻居们就提着一块新煤来敲门,换走一块烧得火红的蜂窝煤,才好做饭、取暖;谁家临时有个急事接不了孩子,也都会来向奶奶求助,院子里十几个孩子,哪个没被奶奶牵着走上回家的路,又哪个没在我家写过作业吃过饭?
逐渐失去记忆后,奶奶还操心松子胡同的生活,我们就一次次给她解释:现在大家都不写信了,大家冬天也都不生炉子了,孩子们也都长大离开家了,不需要接了。
奶奶嘴硬:“不用我了好啊,我还清静呢……”可我们都看得出来,她很失落。
搬出来六年后,奶奶算好玉姑姑的孩子该毕业了,便吵着要回去,可是子女们都不肯,就用各种借口告诉她房子依然被占用着。
她很失望,也渐渐失去了耐心,一次吵得凶了,二姑就带她回去住过几天,但奶奶每隔半小时就要到100米远的公厕去上厕所,或者二姑每隔半小时就要去倒一次尿壶,几天之后,二姑实在无法忍受了,便又强行把她带回家。
“有楼房住,还老要回平房干嘛?” 爸爸问她。
“那是我家。”奶奶不假思索地回答。
“这里就是你家。”
“不,这是你家,不是我家。”
这份倔强,伴随了奶奶一生。
奶奶十几岁的时候,她的父亲因为政治原因离开了家,母亲去世,家里所有田地和资产亦被剥夺,她一下子从地主家的小姐落到一无所有。为了生活,奶奶把三个年幼的妹妹拜托给了姑姑,自己则带着弟弟,也就是我的舅爷,来到北京,开始了一生的漂泊。到北京后,奶奶一个人在人生地不熟的城市里,靠给人缝补衣服、“刷大纸”(制作纸箱子),一个人把弟弟供到工作。结婚后,奶奶除了养育自己的三个孩子,还带大了舅爷的两个孩子和爷爷同乡的两个孩子。爸爸曾说,他小时候最深的记忆就是饥饿,他本来小学时被区体校选入了体操队,结果因为时常饿得体力不支而不得不告别了体校,成了一生的遗憾。那时家里每当有了餐食,奶奶会让爷爷和孩子们一起吃饭,自己却从来都不吃,他们不知道那些年奶奶背地里都吃些什么、靠什么活下来的。一直到今天,奶奶吃饭都从不自己夹菜,如果我们不给她夹,她就只吃米饭和咸菜;给她夹了,如果是海参、大虾一类的“好菜”,她还要夹回我们碗里。我们每顿饭吃得不知道有多累,就如奶奶那些年过得不知道有多苦。
等儿女们都长大了,孙儿一辈又陆续出生了,奶奶又接着带我和两个表弟。如此辛劳一生。等我们也终于上了中学、大学,离开了家,以为爷爷奶奶能开始享福了的时候,爷爷却突然撒手人寰。
奶奶的世界突然只剩下她一个人。
她终于不得不离开了家,离开了熟悉的环境,在儿女家辗转。我们都尽力对她好,可任何努力,仍不能让她淡忘“回家”的初衷。难道奶奶不明白她已经不能独立生活了吗?我想,她明白的,但想回家的愿望战胜了一切。从新婚住在那里,到80岁离开,奶奶在那个家里住了60年,那里由她铸就、由她主载、由她滋养,承载着她一生最艰辛却也是最美好的岁月。也或许,我们只是自以为她害怕寂寞,却不知道她辛劳一生,也想自由自在?但无论如何,她的三个子女,全都已经快70岁了,不愿陪她回胡同里长住。我们愧疚,却也无可奈何。
奶奶大闹是在2015年。
夏天,因为孩子要到城里上小学,大表弟一家搬进了奶奶的家。奶奶听到了这个消息,闹着要回家给他们带孩子:“我们家的孩子都是我带大的。”她说。
她开始收拾行李,大有谁都拦不住的架势,谁劝跟谁急。
就在大家一筹莫展的时候,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市里有了新规划,一年之后松子胡同就要被拆掉,建成写字楼。奶奶一生中最后的宏大愿望,我们所有人的半生记忆,就这样马上要被湮灭了。
仿佛就是一夜间的事情,奶奶被突然抽去了生气,她的眼睛变得特别浑浊,白发凌乱,背驼得更加厉害,走路抬不起脚,拖拖拉拉地,曾经那么干净利落的人,有时甚至扣子都扣不上。风烛残年的虚弱、狼狈毫不留情地显现在了奶奶身上。
过了两天,爸妈一早醒来,发现奶奶不见了。一时间,全家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大家大呼小叫、不约而同地向松子胡同奔去,可到了家却并没有没有发现奶奶的踪迹,于是报警、打听、寻找……忙乎了半天,爸爸接到了一个出租车司机的电话:奶奶坐在他的车上,在朝阳门立交桥的边上不知所措。朝阳门的立交桥,尽管已经建成了四十年,仍是奶奶记忆里,老家旁边最雄伟最有名的建筑。小时候,她带我们去那里散步;而今,她在那里迷失了方向。
之后的那个周末,我们全家都回到了松子胡同的老家。终于回了家!路都已经走不好的奶奶特别高兴,在这个家里,她所有年轻时的记忆都回来了。她摸摸这个,摸摸那个,告诉我们当年爷爷当年喜欢坐哪把椅子、她拿哪个锅给我们煮鸡蛋、哪个锅煮牛奶、冬天的白菜储存在哪里……她还特别出去摸了摸老枣树残存的树干,就像抚摸着过去的岁月。仍住在大院里的邻居们看到奶奶回来,都跑来看她,已经50多岁的裴叔叔拉着奶奶的手笑哈哈地对裴婶婶说:“当年你给我写的信都是大妈给我的呢!”裴婶婶红着脸笑道:“当年咱们从大妈家拿了多少蜂窝煤啊!”大家笑作一团。那天午饭的时候,奶奶破天荒地喝了两杯红酒,脸颊红红,笑意盈盈。
就在松子胡同被推平三个月后的一个夜里,我91岁的奶奶,戚戚然追随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