墓园之遇

  擦净了父亲的墓茔，更换了一束新的鲜花后，她便缓缓站起身来，庄重地在坟前鞠了三个躬，然后，便拾起地上的那支装满了纸钱的旧布口袋离开，去给父亲烧纸。

偌大的墓园万籁俱寂，仿佛只有她一个人在这里似的。浓浓的秋意给本该绚丽的晚霞罩上了一层朦胧而凄凉的纱。不过，墓园中那一大片一大片的草坪还没有退却丝毫的绿意，可是——也绿不了多长时间了——

她来到这个烧纸钱的大火炉前——这个火炉上面分别有十二个洞口，每一个洞口上都有一个石刻的生肖像。这十二个洞口都已被烧纸时冒出来的浓烟给熏得焦黑焦黑的，有几个洞口现在依然还冒着缕缕黑色的薄烟。

她从布口袋里拿出一沓纸钱来，放在“马”的那个洞口里，然后又从自己的黑色大衣兜里拿出一盒火柴。“嗤”的一声，火柴划着了，就在纸钱上点燃，用炉子上自备的铁钎子杵到洞里，让它们充分燃烧着，等烧得差不多了，就再放一沓新的进去补充。

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手里也提着一袋纸钱，还带着一个小女孩，来到她旁边的洞口前，他的打火机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总也打不出火来。看着他那一脸愤怒、尴尬，又郁闷的神情，使她有点忍俊不禁。她便把自己的火柴拿出来借给他用，他对她感激地说了声：“谢谢！”

在那个小女孩的眼中，烧纸钱似乎是一件很新奇却又不解的事情。她用一种带有疑问的眼光看着他把那一沓一沓的纸钱陆陆续续地往“羊”的那个洞口里送。少顷后，她便忍不住发问了：“爸爸，你烧这些纸做什么啊？”

“这些都是钱，”他对女儿温柔地解释道，“只有把它们都烧了，妈妈才能收得到——今天是她的生日啊。”

女孩又继续问道：“那你为什么要在‘羊’的黑洞洞里烧呢？”

“因为妈妈属羊。”

他的话音刚落，女孩便很机灵地反应道：“那你属鸡，我也可以在‘鸡’的那个洞洞里给你烧钱啊！”

听完女儿这番话后，他觉得自己仿佛听到了一个很吓人的鬼故事一样，手里的铁钎都差点儿没握住。

“哦，我，我现在还不需要呢，宝贝儿！”他哭笑不得地说，“这些都是以后的事情。”

童言无忌，女孩儿这话虽然是无心说的，但毕竟是让人听了觉得很窘的，就连对于他们而言完全是个外人的她来说，听着都觉得既尴尬又好笑。

她在无意间笑出了声音来，虽然很小，但还是让对方给听到了。

“不好意思，让你见笑了。小孩子说话就是这么没大没小的。”

虽然他说话的语气是温和的，而且还带有一股难为情的味道，可她还是觉得有些羞赧，对人家有些抱歉。

她不由地望向那个男人，只见他正对她莞尔地微笑着。他看上去不过三十多岁的光景，可却是一脸的沧桑感；再看看他身边的那个小女孩，虽然很单纯很可爱的样子，但是这么小就失去了母亲，也是可怜呀。

她对他带有歉意地笑了笑，然后便道：“你女儿好可爱，多大了？”

“四岁半，再过一个月就五岁了。”

“孩子这么小就带她来这种地方，会不会不太好？”她惊问他道。

“唉——可是她不跟着我又能怎么样呢？”他无可奈何道，“老人都已经不在了，我总不能把她一个人搁家里吧。”

“也是啊，”她点点头，又问道，“你爱人是什么时候去的？”

“她是难产走的——”他感伤地说，“自从她走了以后，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有了两个我最恨的人。”

他这番话实在是让她无法抑制自己的好奇心，便直问他道：“那你恨谁呢？”

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强硬起来：“我最恨的人就是我妈！当年我爱人难产，她强逼着医生保孩子不保大人，因为当时做产检的时候，医生说她很有可能生的是个男孩。但是我和我爸当时持的都是反对意见，可是没有用，我们怎么劝她，她都不听！后来孩子是保下来了，可是她……却走了。是她害死了我最爱的人！这还不算，当她后来知道我们生的是个女孩的时候，她居然还嫌弃，怪她儿媳不会生男孩。记得那天，我跟我妈吵了一场很凶的架，因为我爱人也是个孤儿，我就骂她简直是在欺负人家。她要跟我断绝母子关系，我也发誓这辈子和她老死不相往来。从那儿以后，我就带着女儿自己过日子。对于孩子，我一开始也是恨她的，因为她的出世要走了我爱人的生命。我曾经饿过她，甚至还打过她。后来被我爸发现了以后，他就告诉我，孩子是无辜的，我不可以拿她撒气。如果孩子她妈地下有知你是这么对待你们的女儿，那她该有多难过啊——唉，是啊，她是我的女儿，我怎么能虐待她呢？所以到后来，我就开始全心全意地爱护她，用自己的实际行动来补偿我曾对他犯下的过错。现在我爸我妈也都不在了，她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你和你妈到最后也都没有和好么？”她问道。

“我爸后来告诉过我，自从她把我轰走以后，成天都是郁郁寡欢的，心里到底是惦记着我的。对于孩子她妈，她也觉得很抱歉，后悔当初做那样的决定。不过，我也没有让她遗憾地走，还是见上了最后一面。一年过后，我爸也得病走了——他们二老都是我亲手安葬的。”

听完了他的故事，她蓦然间对他有几分敬重之意，觉得他这一路走来真的是太不容易了！她心里顿时有了这样一个念头：如果以后他要是遇到什么困难，她希望她可以帮上他的忙——

她从裤兜里摸出了一张自己的名片，递给他。

“我想这是老天让我们有缘认识，这是我的名片。如果以后你需要什么帮助的话，尽管来找我。很高兴认识你！”

她主动地向他伸出一只手。

“好，谢谢你！我也很高兴认识你。”

他也向她伸出一只手，两只手就这样紧紧地握在了一起……

他抬头望了望苍茫的天空，夜幕已经开始从东边悄悄地升了上来。

“天不早了，咱们走吧。你住哪儿，我可以开车送你回去呀。”他真诚热情地说道。

“不用了，谢谢。我也是开车来的，你们回去吧，路上注意安全。”

……

他领着女儿渐渐地在她的眼中远去，直到消失在一片朦胧的暮色里。